谢承绪扬唇道:“原来如此,那可真是有缘。我最知心的知己居然和你曾是同窗。”
三个人一起走在青石板路上。沈以观脸色不太好,没有接话,侧过头望向薛娇的眼神中写满了担忧与不赞许。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薛娇“啊”了一声,问:“我从前没有从临川嘴里听说过你。临川,短短一个月你怎么就和谢二公子成了交心知己?”
“茶室里认识的。”沈以观眉头紧锁道,“何况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不以交往时间为依据,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罢了。”
谢承绪道:“临川所言极是。想来雅士都是喜欢品茗香茶的,净秋兄不妨一会考完随我们一道去茶室饮茶?这展颐居的茶博士可是在京城久负盛名,你来了云京还没去街上逛过,没能一睹茶艺实在是可惜。”
*
入学考试结束已经是午后,展颐居。
琴女端坐卷帘门内拨弄琴弦,空灵的声音宛若潺潺流水淌泻在室内。雅间靠窗的八仙桌上摆着沸腾的茶水,一旁香炉扬起袅袅青烟。
本来是三人共饮。谢承绪临时有事付过钱后便匆匆离开,只剩下了沈以观和薛娇两人。
薛娇避重就轻,三言两语把自己替兄入京的前因后果说了遍。
了解原委后,沈以观指节轻轻摩挲陶瓷茶壁,盯着薛娇的脸庞,目光灼灼:“娇娇,冒充兄长一事实在大胆!万一被发现,那可是性命攸关的大罪。”
薛娇叹息一声,眼角酿出了泪珠。其实她内心没什么波澜,已经做出的选择就算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尽力做好才是真的。
她垂下眼:“临川哥哥,你果然也是这么觉得么?可哥哥病重,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我知你是为了赏银铤而走险。可、可……”沈以观敛起眉,张嘴又是劝导,“着实太冒险了!从前瞧你文静乖巧的模样,竟然为了哥哥能做出这种事。别人的性命还能有自己的命重要么!”
见薛娇不接话,沈以观又换了个话题:“那你国子监高昂的束脩也是随国府出资吗?”
他想要旁敲侧击从薛娇嘴里套点京中第一世家的消息。
沈以观志向高远,不愿囿在小小花县,既来了京城就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的。平日里除了读书备考,他也没少费心思结实京中权贵来沾沾他们的贵气。
想要认识什么样的人,就得去对应的场所。想结识纨绔的就多去花楼,想结识士人的就多去书院,想结识武人的就多去马场。展颐居作为京中消费高昂的茶室,所能提供的还有社交的价值。这也是为什么沈以观就算忍痛破费也要来展颐居点一盏茶的缘故。果真让他结识了谢二这样的贵公子。
只是没想到薛娇居然这么有福气,居然能受随国公的恩。
“是。”薛娇点头,顿了一下,“在世家大族里寄人篱下,终究是如履薄冰,哪有哥哥你在外自得其所快活?”
“哪有。我成天入不敷出,若非能靠字画赚些小钱,我都要饿死在云京了。”沈以观饮了一大口茶,“娇娇,我那日给你的络子你收好了吧?真是命运弄人,我本以为我们再难相见,没想到居然又都在云京。”
“自然是收好的。”薛娇也端起茶杯,“以临川哥哥的本事进国子监一定是没问题的,先提前向你祝贺了。”
“那是自然,我可是你临川哥哥。”沈以观也不是十分有把握,嘴上却信誓旦旦,“娇娇,我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我不会弃你于不义的,你要是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不过你既然赏钱已经拿到了,那就等着春闱落榜吧,免得提心吊胆、夜长梦多。只要络子还在,我们的约定就永远作数。小娘子就该红袖添香,磨墨侍书。”
薛娇看着他,不再吭声了。清秀的脸庞上仍挂着淡淡的微笑,这是薛娇独有的敷衍。就算话不投机她也不会否定对方,内心哂笑也会静静聆听。
“不过,娇娇,你这副打扮想必是用了心的。若不是你我相识多年,我还真瞧不出你是个女儿身。”沈以观打趣道。
*
两人在展颐居聊天叙旧,薛娇见天色渐晚便起身告辞。谁知薛娇在云京街道上转了半天,居然又迷了路。等薛娇终于回到随国府的时候,西门已经落了锁。
薛娇数着门钉,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门,只见铜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
门卫小厮探出头来,压低了声道:“薛公子,快进来,我知道你还没回府,怕你进不来,特意在门口守着你回来呢。”
薛娇闻言嘴角挂起了笑意:“岱安,真是多谢。”
“你快进来吧。”岱安搓搓手,嘿嘿一笑,“幸好今天是我守夜。”
薛娇素日里对随国府下人们多有恩惠,出手阔绰,经常分发点心碎银。她待人又诚恳,至少表面上挑不出一点错,不仅记下了每一位下人的名字,还把他们的喜好都记在心上。这些细枝末节,就连大夫人都不一定记得住。
岱安道:“今天诸位表小姐来找您没找到,怕东西遗失,便寄放在我这里。我现在给您。”
薛娇一边走一边道:“什么?”
岱安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拿出一沓子信纸递给薛娇,薛娇伸手接过,心下了然。原来是前几日表小姐们说的,要薛娇给她们的诗作指点一二。
秋夜起风,高大的银杏树在夜风里摆动,枝叶间飒飒作响着飘下来几叶黄。岱安和薛娇道别后便回了门厅,薛娇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
她莹白的手握着信纸,数数有二十三张,小姐们写了很多诗都投了过来。
回了寒梅轩,她在书桌前点了一烛灯,笔毫蘸了墨便开始圈写。薛娇向来是极认真的,更不用说是给京中这些贵客改阅,哪怕是带着讨好的意味。但只要稍稍出些力气,哪怕钱财都不用付,用真心就能换得别人的好感,何乐而不为呢?
薛娇读完一张便搁在一旁,一页一页地读过去,忽然读到几句诗,她的目光定在了那儿。
“罗衣叠雪度辰光,怎舍得弃多情小姐被铺床?”薛娇读出声,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像隆起的山川。
“这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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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露骨诗句
“这句诗……”与此同时,随国府靠东侧的览胜院里,谢承玄握着卷轴,心下发出同一声惊叹。
镂空雕花长窗笼着白纱,将有气无力的蝉鸣和若有似无的蛩鸣隔绝在窗外。空阔的书房里,陈设不多,布局简单只有必备的家具,但每个物品都极尽名贵奢华。书柜上有很多书,都带着被翻阅的痕迹。书柜旁风鸟衔珠鎏金银炉点着驱蚊的熏香。
今夜事务繁多,谢承玄用过晚膳后便一直在书房未出半步。处理完毕后,他甩甩手腕,随意地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卷轴,展开观览了起来。
侍候在侧的雁翎恭敬道:“主子你忘了?这是那日薛举人初来府上,在家宴上即兴写的。”
谢承玄:“……”
他扫了两眼就放下卷轴,随手扔在公文上,抱臂盯了一会,没接雁翎的茬儿。
雁翎却还在说:“主子你也觉得这小诗写得不错吧?据说这薛举人写起文章来还要更了得。属下听说,今天大夫人安排他和二公子一起去参加了国子监”
“哦?你也这么关心他?不如把你打发到寒梅轩里伺候薛净秋?”谢承玄侧过头看了雁翎一眼,似笑非笑。
“……属下不敢。”
雁翎闭上了嘴,趁谢承玄垂眸看诗的时候暗暗翻了个重重的白眼,心道真是个挑剔的主。自个儿晚睡,他也得跟着熬夜陪在一旁磨墨,最重要的是工钱还不给涨。
*
罗衣叠雪度辰光,怎舍得弃多情小姐被铺床?
这句话出自本朝禁书《画堂啼春》,书中内容荒诞,讲述了一段女学生与夫子的禁忌恋情。
不同于其他话本传统的两情相悦,本书中身为男主角的夫子冰清玉洁、极其冷淡,刺激就刺激在表面温顺怯懦的女学生百般引诱、各种倒贴,甚至还强制逼迫。
书中不仅处处充斥着让人面红耳赤的虎狼之词,而且所传递的观念也是十分的畸形。
薛娇攥着那张写着露骨诗句的纸,拧着的眉头渐渐舒展。
想来是谢逢花不小心将自己的诗与这张摘抄的纸弄混了。
薛娇将纸片方方正正地叠好,身子向前微倾,想要投进烛火里毁尸灭迹。
谢逢花那张有着圆圆杏眼的乖巧脸庞浮现在薛娇眼前,让薛娇不禁十分错愕。她一直以为谢逢花是懵懂无知的闺阁小姐,没想到私下里竟然也会观览如此禁书。
火焰摇曳着就要触碰到纸片之时,薛娇忽地又收回手,将纸片单独夹在自己的书册之中。她眼眸垂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还是决定亲手把这张惹人为难的纸还给谢逢花。
固然,这张纸片上的艳词对谢逢花来说是见不得人的,让薛娇给瞧见十分尴尬;可这种尴尬是两个人的,薛娇所承受的并不比谢逢花少。
如果为了避免产生嫌隙,私自直接扔进火里销毁装作无事发生,自然可以维系一段时间的平静。可倘若谢逢花意识到自己误将艳词递给了她,那这段短暂的平静就会反噬,引起二人更大的嫌隙。
何况这张艳词落在自己手里,迟早会被怀疑的事情,不如索性趁早就坐实怀疑。
无论什么时候,逃避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尽管这事很难以启齿,但薛娇必须向谢逢花保持真诚。
*
等待国子监录取通知需要十日左右,薛娇心中安稳有把握,对结果并不担心。
这日天蓝景明,晴光洒过葱茏枝叶映下一片碎金。花园里,薛娇缓步行走于碎石小径,一袭浅碧色罗衣,端得是清隽雅逸。那张写着艳诗的纸张正握在她的右手里。
毕竟是寄居于贵主檐下的客人,若非今日去各个院中将改阅过的诗句还给诸位表小姐,更多的时候她也只在寒梅轩中读书写字,并不会在府里肆意走动,免得给上下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大夫人注重颐养生息,是以随国府中生态极好,花草树木繁茂,鸟兽珍禽各异。花园里更是莺啼蝶舞,薛娇情不自禁扬起一抹笑意,左右观察着满园秋色,心里盘算如何将这张棘手的纸张还给谢逢花。
忽然听见草丛里传来悉簌碎响,薛娇好奇心顿起便弯下腰去一觑究竟,只见葱绿的草丛间一只头颈黑色、肩羽雪白的生物正在抖动翅膀,硕大圆润的脑袋上下一顿一顿。
竟然是一只喜鹊,体型壮硕到实在有些罕见。薛娇向来沉静的眼眸里难得涌起趣意,玩兴大发便要蹑手蹑脚地靠近这只大喜鹊。
没想到喜鹊受了惊,拍了拍翅膀扑棱棱地就要飞起来。它向前踉踉跄跄摇晃了起来,屡屡想要起飞却都以失败告终。这让薛娇更想发笑,她挽起袖子快步紧随其后。
那只喜鹊一上一下地迎风飞走,引得薛娇一路跟过一座石桥,绕行到池边水湘亭上。
喜鹊飞远了,薛娇才停下脚步,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细汗,刚想回寒梅轩却听见水湘亭上似乎传来低泣声。
水湘亭依水而建,亭阁三层,檐角飞翘,六顶朱红亭柱皆有精美砖雕,柱子与柱子其间分布深色格窗,所以自亭内向外往可将园内景色尽览眼底,从外向内往却看不出一二。
薛娇无心插手闲事,打算小心翼翼地自另一侧溜走,仔细分辨那哭声却似乎来自谢家小姐谢逢花。
“谢小姐?”薛娇收敛容色,慢慢靠近水湘亭。
亭内哭泣之声一顿,沉默了半晌才抽抽噎噎道:“你怎么也在这?”
听了这话,薛娇站在亭外并未动作,应声道:“前几日应允了诸位表小姐改诗,今日有空便将改好了的诗一一还回去。”
薛娇道:“谢小姐,你的……诗,也在我这。我听你的声音似乎不太对劲,你为何一个人在亭内哭泣?”
此时天色已晚,西沉的落日有气无力,照进水湘亭的残阳金黄而又落寞,也将亭外薛娇瘦弱的身影晕成了黑色。
谢逢花坐在廊椅上,一本仍翻开的话本随意地仍在身侧,她一手拿着帕子擦眼泪,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团扇。谢逢花圆眼哭得通红,只觉得心头哽着一团恶气,尽管反复深呼吸都无法排出,闷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她凝了一会,道:“你进来吧。”
薛娇细长的手撩开珠帘探身进来:“天色黑了,为何不点一盏灯?”
园内入了夜确实会有下人来点灯,可都被谢逢花赶走了。就连贴身婢女她也不愿意待见,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
虽然府内丫鬟小姐众多,每天陪伴她的人也是不少,可是却无一人知心。谢逢花很多时候都觉得世界寂静,只剩下她一个人。
谢逢花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桌上的火折子。
薛娇微微一笑,伸手拿过,熟练地划拉一下将壁灯点燃,然后再重新笼上灯罩。
煜煜的火焰照亮了亭内,一层暖光铺在薛娇身上。
“薛公子,你情绪看上去似乎永远都很稳定。”谢逢花道,“好羡慕啊。”
谢逢花觉得自己好像永远太悲观了,明明丰衣足食、出生富贵,却总觉得未来一片渺茫,混沌难辨。天地浩大,却不知何去何从。
于是她爱上了看话本,每天快黄昏的时候便来到水湘亭里一个人看会话本。
话本里的故事是如此精彩,公主将军、皇帝妃子。
而夕阳渐渐落下时,周围一切都陷入漆黑,除却鸟雀蝉虫,身边寂静无声。这时候巨大的孤独感会紧紧裹挟住她,好像溺水般窒息。谢逢花的泪水会抑制不住的流出,这种悲伤她难以描述,她有些抗拒却又有些沉迷。
今天也不外乎如是。
“谢小姐,你看上去好像有些难过。”薛娇语气柔和,她记得自己的身份,并没有靠近。
谢逢花有气无力道:“我的团扇坏了。”她捻起团扇,随意地扔在石桌上。
谢逢花:“这是我最喜欢的团扇,但是它坏了。我不开心。”
薛娇走近些,轻轻拿起团扇,握着扇柄端,轻轻旋转一周。
薛娇绣工极好,不单单局限于绣衣服,绣鞋袜、绣扇子也都极好。她看了看,这把团扇损坏的不是很彻底,只是扇面绫罗被用力撕开,绣出精美的花纹的丝线全散了开来。
谢逢花忽然有些哽咽:“它是一个很好的人送给我的,对我真的很重要。”
薛娇道:“这面团扇坏得不是很彻底。谢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试试替你修补一下。”
谢逢花抬起眸,对上薛娇的面孔,讶异道:“薛公子你竟然还会做这些女子的针线活?”
薛娇道:“家母与妹妹平时都会做针线活补贴家用,看多了也自然会一些。”
谢逢花道:“原来如此。”
眼下谢逢花兴致缺缺,谈话的意愿不高,粉唇抿起,似乎不愿再开口。
府内并非没有绣娘,一柄团扇无论如何都不用薛净秋这样一个书生来缝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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