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娇本就有接近这些个小姐千金的打算,再加上她们盛情难却,便跟着谢逢花一道回了映晴坡。
若是一个人被许多异性簇拥着,难免会局促尴尬。但薛娇本就是女儿身,先前在花县就很受同龄人欢迎,如今混进了千金小姐堆里也算是如鱼得水。淡淡的脂粉气萦在薛娇鼻尖,她三言两语就套得了随国府几房小姐公子的姓名,另有几个表小姐她也一一对照着脸把名字记住,默默在心里把错综复杂的关系捋了又捋。
招架不住众小姐热情,薛娇便挥毫题了一首群芳宴秋。
一首作罢,众人叫好着拍起手来。
谢迎絮是谢二的妹妹,同是大房庶出,她嘻嘻笑道:“好哥哥,你文采这么好,也教教我们作诗吧。”
谢逢花捏着团扇笑道:“薛公子诗采出众,不妨过两日我们把诗投给你,你帮我们看看、修改修改?”
薛娇道:“自然可以,我这几日还算清闲。”
薛娇一一应着,殊不知这一番良辰美景其乐融融落到了另一人眼里全成了居心叵测。
谢承玄一袭干净白袍,细长的手按在寻龙剑上,看向映晴坡的眼睛微微眯起。鸦睫之下的漆黑眼瞳里透着淡漠。
今日下朝早,听闻妹妹在园里办赏秋宴,谢承玄便顺道过来瞧瞧。
随从雁翎道:“咦,那不是薛净秋公子。好久没看见小姐在外男面前笑得如此开心了。”
“不过是蓄意接近、存心逢迎。”谢承玄又望了一会儿,旋即冷笑道,抬脚朝映晴坡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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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屈辱藤蔓
远远瞧见谢承玄冷面走来,谢逢花跳下了秋千:“兄长怎么来了?”
诸位小姐都噤了声,空气里只剩还在摆动的秋千吱嘎吱嘎地响着。
白衣郎君腰间佩剑,仰首而望,气度矜傲如云鹤立雪。微凉的秋风拂过他的发丝,墨衣随从提刀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诸位娘子有惧怕的,有羞赧的;有的抬起袖子遮住脸,有的垂下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的别过头避免视线的接触。
而谢承玄的目光只是落在了薛娇的身上。薛娇从坡上往下看,正好对上谢承玄阴狠又让人感到不适的注视。
谢世子盯着薛娇,一字一句,语气冰冷:“薛举人倒是和诸位小姐相处得融洽。”
“不是的,哥哥,是我叫薛公子来玩的。”谢逢花有些犹豫,抿抿唇,拎起裙摆跑下坡去。
留在原地也是局促,薛娇一起跟了下去。
“是吗?”谢承玄漆黑的眸里没有情绪。
谢逢花瞅瞅薛娇,又瞅瞅自己哥哥。
薛公子个子放男子里勉强算中等,但和自己哥哥比起来还是矮了半个头。哥哥对薛公子显而易见有些敌视,她不知道缘由。
有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就不合眼缘,刻板印象会一直伴随整个过程,就像一根刺扎进骨肉,尽管努力纠正拔除,痕迹却还会刻在心上。
也有的人第一眼就充满好感,一举一动都会显得可爱,即使他犯了错,心里也会不自觉地替他辩护。
谢逢花对薛娇就十分有好感,她不想薛娇被哥哥误会,便拉住了哥哥的袖子,急急开口道:“薛公子来到我们府里就不怎么走动,想来是怕生羞怯。今天天气好,我想帮他熟络熟络府里的人,就拉着他一起来玩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妨碍薛公子读书了。”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惹得谢承玄心头的火气又添了几分。他凭借着在身高上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睨着薛娇道:“吾妹单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
薛娇一怔,被他轻蔑的眼神烫得气血上涌,当即回呛道:“哦?烦请谢世子把话说明白些,薛某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思。”
她本不想多费口舌辩解些有的没的,罪状按在她身上她也认了。双方地位不对等的很多时候,辩解都是多余的,而且没有一点用。
薛娇平时说话行事处处小心,好像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内里却也有一根坚硬不可屈折的逆骨。
谢承玄没有料到薛娇竟然敢顶撞回来,她那双秀气的瑞凤眼里映着被激怒的羞恼,毫无对自己的谀奉。
雁翎作为世子身边最忠实的羽翼,敏锐嗅到气氛不对,很有眼见地拉开了谢逢花,压低声恭敬道:“小姐,你回去玩去吧,这里的事你不要多管。”
谢逢花还想再言:“可是……”
雁翎冲她摇摇头。
她向来知道自己哥哥的性子,狂傲听进不进劝,只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又想到众人还在坡上被晾着,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谢承玄薄唇绷成了一条线,眼皮危险地压了下来,冰冷道:“薛举人,我觉得我们需要谈一谈。”
“行。”薛娇按捺着心里翻腾的怒气,仍旧维持礼节。她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位高傲的世子,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谈的。
是瞧不起自己出身卑微吗?还是瞧不起自己的长相?或者是认为自己和府里人有壁,不配与她们交识?又或者是那天谢大夫人把自己的墨宝赏给谢承玄,让他觉得屈辱了?
千思万绪滚了又滚,她沉默地跟在谢承玄身后,心头蹭过一层怒气。
她和谢承玄也就仅有两面之缘。说实在的,就算谢承玄身份高贵,她对他也有些不屑。
不好好读书,只会动武的粗莽纨绔。
薛娇在心里冷笑起来,想到这一层,她匀畅了气,不再郁结。尽管地位上两人天差地别,但她始终认为,与不在一个认知层面的人掰扯是自降身份。
两个人来到藤萝长廊下,此处依水而建,十分隐蔽。
暮云凝紫,冉冉晕染于远处苍茫的天际;秋风挟凉,拂动起自上下垂的藤枝。
薛娇烦躁得很,语气平平道:“谢世子,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谢承玄按着腰间的寻龙剑道:“离我妹妹远一点,好好把你的圣贤书读好,别到时候落了榜丢人现眼。”
听闻这话,薛娇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看向谢承玄,撞进他冷漠如玄冰的漆黑眼瞳里。
原来他竟然是这个意思!在他眼里,她就是个读书备考为虚,攀附金枝为实的卑鄙之徒!
屈辱感如藤蔓自脚底曲折盘绕上薛娇,她何曾有过这种想法!
薛娇气得脸色都红了,她垂下脑袋,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呼吸越来越沉重,但她绷紧了唇角,决计不肯吐出一个字。
盛怒之下,人很容易被情绪支配,头脑发昏发热以至口不择言。怒火燃烧会毁灭理智的楼阁,而灾祸往往都是以冲动为发矢。
薛娇知道自己在随国府客边,要是触怒了这位高高在上的随国公世子,自己也许就会被驱逐出府。单是驱逐自己也就罢了,万一影响到家里薛父、薛母,以及躺在病床上的薛净秋,那便是她承担不起的了。
谢承玄等待着薛娇的回答。
气氛陷入了沉默。
沉默的威力并不亚于粗鄙的语言,如贪婪的野兽索取着两人之间的空气。两人都没开口说话,也没有人迈步离开。
静默了半晌,薛娇抬起头,露出体面微笑:“谢世子多虑了。净秋无意接近令妹,今日之事只是巧遇。是净秋疏忽,日后定会注意避嫌。”
按在剑上的指节微曲,谢承玄面不改色道:“你最好是。”
*
薛娇回了寒梅轩,气得晚饭都没吃。但为了不引起大夫人的顾虑,她小心翼翼的把饭菜包在纸里放在窗边,打算明早再处理。
洗漱完,她又坐在书桌前看书,可谢承玄冷冰冰的话语始终盘旋在她的脑海里。心里郁结得慌,便临帖练了几幅字。
“好好把你的圣贤书读好,别到时候落榜了丢人现眼。”
薛娇没由来的又想起来这句话,索性放下笔,捻起剪子剪了蜡花,趿拉着鞋朝拔步床上倒去。
月华如练透过镂花槅床倾泻入内,洒在深青色的墙漆上。
夜深了。
薛娇在梦里睡得并不安稳,她脸色扭曲痛苦,脚趾蜷紧,在床上来回翻滚了一圈,将薄被踢下了床。
“喵——”
听到黑暗中细微的猫叫,薛娇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一睁开眼,眼泪就从眼眶滚了出来。她用指腹抹净濡湿的眼角,另一只手按在自己心跳如擂的胸膛上,喃喃道:“哥哥……”
薛娇梦到了自己的哥哥,梦境内容极其怪诞离奇,随着薛娇的惊醒迅速褪色淡忘。
失焦的眼神慢慢回神,但薛娇想不起来梦境的具体内容,只能体会还残留在身上劫后余生的感觉。她俯身把踢到地上的被子捡了起来。
薛家贫寒,供不起薛净秋和薛娇两个人同时读书,薛娇长到十岁的时候就被关在家里和母亲一起做针黹。但她耐不住对诗词经文的痴迷,常常攒了些钱就换别人的旧书来看。
薛母横眉一拧就要打她:“你读这些书对你以后有用吗?哪个郎君娶媳妇是看你会不会品诗写文章?你又不是男子,你又参加不了科举,你读书有用吗?没用就是在白费力气!”
这时候,薛父在旁干活,一言不发。
长兄如父,哥哥比父亲更像父亲。
哥哥对母亲说:“娇娇很有灵气,记性也很好。要是我也有娇娇这样的灵气就好了。”
其实不是的,薛娇默默地想。她记得哥哥读书总是很刻苦,每天睡觉都不敢多睡,最多睡上三个时辰,眼下总有一片乌青。哥哥喜欢把长篇大论都背下来,而薛娇擅长提纲挈领,再编点自己的文字进去。
哥哥说:“君子之学入耳箸心,诗文之效潜移默化,娇娇喜欢读书应当鼓励才是,总归是有用的。”
是啊。谁说读书没有用呢?如今只身入京替兄科考,换得两百两赏银,一切都值了。
在两百两银子前,区区尊严和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喵——”又是一声猫叫,在寂静的黑暗中尤为清晰。
薛娇呼吸一屏,内心疑惑道:“狸猫?”
原来是一句体型较大的橘猫蹲在窗台边。薛娇想起来方才她把饭菜放在了窗口。
随国府日常的饭菜比较清淡,今天有一道清蒸鲈鱼。
薛娇朝窗边走去,打开窗,橘猫侧过头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吃鱼。
薛娇走近到它跟前,它一点也不怕人,看着不像从外面窜进来的野猫。
国公府要养宠物,不说显赫仙鹤孔雀,就算是猫,也应该是暹罗、波斯进贡来的名贵猫种吧。怎么会是这种最普通的橘猫呢?
也许是下人养的。
薛娇想着,嘴角下意识翘了起来,她看着它金黄如琥珀的眼睛,鬼使神差地上手摸了摸它软绒绒的毛皮。
橘猫并不抗拒,相反幸福得眯起眼睛。真是亲人得很。
“小橘?”薛娇试探性的唤了一声。没想到橘猫有了反应,亲昵地用圆圆脑袋蹭蹭薛娇掌心。
“喵——”小橘软软的嗓音仿佛在撒娇。
薛娇很小的时候家里也养过一只狸花猫,只可惜在薛娇九岁的时候就走丢了。她天然喜欢这种毛茸茸看着可爱的动物。
长夜漫漫,竟钻进来这么个小东西,吃饱餍足就从窗户上纵身一跃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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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也在这
九月十五卯时,胧白晨光穿过翠绿树梢。薛娇拾掇妥当,自西门上了随国府马车。
前几天大夫人把薛娇叫到听雪院说的就是安排她入学国子监的事。
不一会儿,谢承绪撩开车帘坐到了薛娇对面,一股衣物的熏香被带进来。他吩咐车夫一声后就冲薛娇浅浅笑道:“可是让净秋兄久等了?”
同样是长房的公子,谢承绪虽是庶出,待人接物却比谢承玄知礼得多。
薛娇道:“没有。难道谢公子今天也要参加入学考试?”
大燕朝的官学是国子监,最初开授算学、律学、书学、太学,供贵族子弟入学。明帝时允女子入学,景帝时又进一步扩招,布衣庶人中举后通过入监考试即可入学,以在国子监内备考春闱。
“国子监最讲究公平,从不看出身定高下,我自然也要。”谢承绪头靠在车厢壁上,“昨天我可是看书看得烛火都熄灭了。净秋兄才思敏捷,想来是不用担忧的。”
薛娇道:“不敢,谢二公子谦逊了。我也没有十全把握,只能多看多温习。”
谢承绪无奈道:“其实今年早春我已经考过一回了,只可惜没中。不过也难怪,毕竟是国子监,能进去的都是国之栋梁,入学难度一向就大,世家很多子弟都要考个三四次两三年才能进去读书。”
“像谢二公子出身如此高贵也要靠读书争功名吗?”薛娇握拳抵在唇边,看着谢承绪。
薛娇今天穿着浅青色对襟褂子,领口和袖子边缘都饰以锦边,一副弱柳扶风、清隽飘逸的气度。
马车颠簸一下,她鬓边的发丝轻轻摇晃。
“虽然同是父亲的儿子,但嫡出就是嫡出,庶出就是庶出。兄长出生下来就得天独厚,可以率性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读不进书也没事,反正世子的位子总归是他的。”谢承绪扯了扯嘴角,神色黯淡,“但我们这种庶出的,泽不到恩荫,想要有所作为还是得像普通布衣一样汲汲营营。”
薛娇道:“天下未有不学而成者,虚于一时终究不会长久,谢二公子尽管用功便不必为此担忧。”
奉劝亦是自勉。
谢承绪噱笑道:“是么?”
*
马车行了十几里路,到国子监琉璃牌坊处停下。谢承绪先下车,薛娇后下车。
两人并肩走进去,先去看通告寻自己考场。一共约莫有三千考生,各个都是人中龙凤,但也只有五百人能进国子监读书。
谢承绪对国子监比较熟悉,一边走一边给薛娇介绍。
“承绪。”
身后传来声熟悉的声音,隔着人群,薛娇回过头看见沈以观居然朝他们走了过来。
一个多月不见,沈以观似是清减了许多。今日穿着宝蓝色云纹锦缎袍子,腰间坠着玄鱼佩子,举手投足间书卷气十足,温柔的桃花眼酿着脉脉春雪。
薛娇浑身僵硬,石封般顿在原地,耳边的人声嘈杂忽然像是熄灭,脑海中的弦紧紧绷紧,天地间只剩下她重重的心跳声。
薛娇咬紧了后槽牙。
两人同在京城,碰面是早料到的,但怎么会在这就碰到他?
沈以观视线从谢承绪挪到薛娇,面色一瞬间变了变,笑容凝在脸上。
“薛……净秋?”沈以观的声音硬生生变了个调。
谢承绪“啊”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动,等沈以观过来。
“你们认识啊?”沈以观和谢承绪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两人的目光一齐看向薛娇。
薛娇早已理顺思绪,坦然笑道:“我和临川曾是同窗,故有些交情。家父曾在随国府做过马夫,真是多亏了随国公心允我在府上备考,不仅省下不少费用,还结识了像谢二一般的贵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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