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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逢玄——如汤沃雪【完结】

时间:2024-06-24 17:16:26  作者:如汤沃雪【完结】
  “那也好。”沈以观并没有生气,爽朗一笑,“我愿意等的。请你也等等我,可好?等春闱结束,明年这个时候,我再来问你,可好?只是你务必收下这条络子,它是我亲手编的。”
  络子由青色线绳编成,编得不是很好,系着一块沈以观常常佩戴的玉瑗。
  薛娇这才收下络子,觑着沈以观白净无害的面容,轻轻点头:“嗯。”
  什么亲手不亲手,这种自我感动最是廉价。
  “娇娇,我明天就要离开花县了。不过你放心,等去京城考完试,我会再回来的。”沈以观道,“你信我。”
  沈以观和薛净秋,是花县唯二中举能进京考试的人。日后二人势必还会在京城相见,那又该怎么办?
  薛娇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客气温和地和沈以观攀谈。
  沈以观察觉出细微异样,却并未往深处想。薛娇姿容出挑,又才逾苏小,不像寻常妇人久居深闺大字不识。只可惜自己的父亲嫌薛家太过贫寒,怎么都不答应早早迎薛娇入门。
  本来沈以观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没想到薛娇先替自己把话说了。
  他心里流过一阵欢愉,又和薛娇说了好些话,两人才作别了。
  一转眼到了八月二十七,清早,天边泛着鱼肚白。
  薛娇梳妆完毕,裹了束胸,又穿了增高的长靴,一副男装打扮。除了身量还是纤瘦了些,几乎看不出差错。
  这些日子里,薛净秋只苏醒过一回,还没来得及说话,眼珠子转了转便又闭了回去。
  可就是这苏醒的一下,让薛娇心里好歹有了些希望念想。
  薛净秋中毒的事太蹊跷,薛父和薛夫人猜测是路过的道人给的“定胜糕”里掺了毒药,可天地茫茫,此事又不能张扬,去哪里找这个道人算账?
  薛娇曲着腿,趴在薛净秋床边,自言自语道:“阿兄,我马上要去京城了。可惜你这么些年心血毁于一旦,我实在不忍心。阿兄,你快些醒来吧。”
  薛净秋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不管寒暑都会准时在丑时起床读书;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下了,薛净秋也会点燃烛灯练字研习;就连在田里帮爹爹干活时都会带上书卷。
  薛娇道:“爹爹猜测是道人给的糕点里有问题,可那天你也分给了我一小块,为什么我就没事呢?阿兄,你若能感知到我的痛苦,就算口不能言,也托个梦给我,在梦中和我说一说吧。”
  “嘎吱”一声,薛母推开门,拎着一篮铜盒走进来。
  薛母道:“娇娇,随国公派来的马车在外面候着了。你去京城多保重,大户人家规矩多,事事都要谨言慎行。”
  薛娇道:“女儿都知道的。”
  为了掩人耳目,从今日开始,薛娇就是薛净秋了,而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薛净秋便是薛娇。
  薛母将铜盒递给薛娇,压低声道:“这里面装了六方锦帕,你到了后,就把这些锦帕送给那些夫人、小姐们。”
  这六方锦帕,是薛母和薛娇一起从年初绣到现在的,用的是花县最昂贵的月华锦,花纹精美。
  要是放在年末出售,一条能值一两钱。
  薛娇推辞道:“娘,贵人们炊金馔玉惯了,只怕瞧不上这些东西,送出去贻笑大方。”
  薛母道:“他们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我们送不送又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心意。”
  薛娇道:“是。”
  随国公派来的马车给足了体面,拉车的是神策骏马,车厢都镶着硕大的宝石。
  乡亲们早就听说了这件事,起早凑过来围观。
  “随国公排场果然大。”
  “薛郎果然是有福之人,祝早日高中状元衣锦还乡!”
  “……”
  在花县乡亲们的祝福艳羡中,薛娇登上了马车。
  马车日夜兼程走了三天两夜,行了四百里路,终于在傍晚到了云京。
  甫一进城,薛娇悄悄从纱窗向外窥去。
  道路两旁侧立着高大不知名的树,树下花团锦簇,地面是砾石铺的,干干净净。云京就是云京,连城里的空气都很香。
  燕朝的国策是农商皆本,故对商业的管制不像前朝那么严格。刚入了夜,街道上酒楼饭馆都殷切揽客,还有好些个卖糖人、书画、扇子的店铺,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街市繁华、人烟阜盛。
  马车一直朝南边的皇城中心走,又行了片刻,稳稳当当地停下来。
  马夫喊了一声:“薛公子到了。”
  薛娇听见此声,就像上车时一样,撑着车壁条下了马车,抬头便看见小厮端着个墩子走过来。
  小厮有些错愕,似是没见过哪个人如此下车。他睁着细长的眼,道:“问薛公子安。”
  薛娇有些尴尬,转瞬又平复了内心的慌张,将手中名帖递过去,微微笑道:“无需多礼。”
  隋国公府坐落在长宁坊,云京城中心靠东的位置,离皇宫极近,坐马车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到。
  朱门千户室,整座府邸占地七百余亩,布局严谨、恢宏气派,南临朱雀街,北至镂金巷。光是大门就气势峻峨,两个栩栩如生的石狮坐镇,八扇头的墙门一字排开。正门由三间兽头紫檀门组成,此时紧紧的闭着,只有西侧的角门开着。正门之上有一块匾,书着“随国府”三个金粉大字,龙飞凤舞、好不张扬。
  随国公祖上是开国功臣,传到如今谢麟的时候,虽然不及之前辉煌,但也还是朝中有着非同小可的地位。
  门口站着守卫若干,一个身着驼色交领上衫、酱色长裙,梳着十字髻的年轻女子笑盈盈地冲着薛娇走来。
  薛娇在家听薛父反复介绍随国公府,但那毕竟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嫁娶生丧,随国公府上下几乎已经换了一拨人。
  就算做过心理建设,薛娇站在这儿还是有些局促。她生了十八年,如今第一回 出花县,便来到这群英荟萃的云京城,有些忐忑也是难免的。
  薛娇瞅着这身着华服、长相清秀的女子,一时拿不定注意,行了个揖礼,还没张口说话。
  没想到年轻女子扑哧一笑,一边回礼一边道:“奴婢可受不起薛公子如此大礼。奴婢寻香,是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公子请快随奴婢进去,夫人久等了。”
  薛娇跟着寻香进去,寻香说话极为周全,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边说着闲话。
  进门车马过道将整个随国府分为东西两落。东面一落共八进,主要是门厅、轿厅、客厅之类,西面一落共六进门楼,主要是供居住用。
  两人走过抄手游廊,又行了一段距离,走进垂花门,寻香喊道:“薛净秋公子来了。”几个丫鬟便围过来,争着打起帘栊引她们进去。
  寻香道:“这便是主母大院听雪院了。”
  薛娇深呼吸几口,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进了正厅。
  正厅里一团和气,三三两两地调笑说着闲话。众人见薛娇来了,停止交谈朝薛娇望去。
  被十几双眼睛打量着,薛娇感觉肋骨都被捏紧了,但好歹还算镇定。
  薛父虽然早些年拼死救过谢麟,但薛娇还是觉得在这百年世家面前自己如同蝼蚁般渺小,一点底气都没有。没想到大夫人不仅不居高而傲,竟然还以厚礼待她。
  大夫人端坐在当中,保养得极好,看着既温柔又有气度,落在薛娇身上的眼神甚是慈爱。
  薛娇不知如何开口,向前几步,朝大夫人尽了礼数,又跟着丫鬟的介绍朝众人一一拜过。
  大夫人笑道:“薛举人不必如此拘礼,尽管坐了便是。来,来我这边坐。”
  寻香便引着薛娇坐到了大夫人身边离女眷远一些的位置。
  众人见薛娇虽然穿着简单,一身交领麻布衣,外套一件暗灰衫子,体形瘦弱了些,但自有一段风流在身,一派当下流行的“文弱书生”形象。
  丫鬟们斟上茶来,大夫人端起茶杯,亲自递给薛娇道:“薛举人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薛娇受宠若惊地接过,捧在手里道:“夫人客气了,叫净秋实在不好意思。”
  大夫人知道薛净秋出身蓬门小户,举止扭捏是情理之中,语气便更加柔和:“举人不必如此客气,我前几日早早就叫人收拾好了寒梅轩,那里虽然僻静了些,但也幽静,最适合读书备考不过。行李我已让寻香差人帮你送了去。一会儿用完饭,我再叫寻香引你过去。如有什么不合意,尽管说便是。”
  薛娇再三谢过,解开布囊取出手帕道:“家母临走时无论如何叫我把这六绢手帕带着。这六绢手帕是家母家妹废了心血所做家中贫寒,却也是净秋的一番心意。”
  大夫人看出了薛娇的窘迫,笑着打断:“你先给我。一会我拿两绢,逢花拿两绢,还有两绢你去给二房、三房家的一人一绢吧。举人真是有心了。”
  大夫人由向薛娇介绍了一番在场诸位。两房的人基本都来了,几个借住在随国府的远房亲戚也过来凑凑热闹。
  随国府人丁兴旺、家大业大,还养了一批门客。不过薛娇身份特殊,乃谢麟报薛父之恩特意接纳暂住的,自与旁人不同。
  大夫人一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年纪稍长,名唤谢承玄,此时正和谢麟一道,还在宫里处理政事;女儿谢逢花,便是在座女子中唯一身着粉衣者。
  谢逢花生得很漂亮,只是此刻脸色发白,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拨弄着手中精致的团扇,听到母亲喊她才睁着圆圆的杏眼向薛娇打了下招呼。
  大夫人无奈笑道:“逢花自小体弱,一到入秋换季就胸闷气喘,只可惜吃了多少药、请了多少名医都看不好。”
  薛娇道:“原来如此,真是可怜谢小姐了。”
  大夫人抚着其中一方手帕道:“这六方手帕绣得真是好,真是心灵手巧。说起来,令妹在你中举后便生了怪病,不知到今天可好些了?”
  薛娇心中一痛,脸上挂着微笑道:“劳夫人费心。妹妹在家被爹娘悉心照顾着,想来不久便会好转。”
  大夫人点头道:“那便好。”
  天已经黑了小半个时辰,二房年纪小的小姐趴在母亲怀里睡着了。但有客远来,还是随国公和大夫人重视的客人,众人又不敢不拘谨着,心里却觉得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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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寒梅轩内
  薛娇和大夫人嘘寒问暖拉扯了好一阵,一旁身材丰腴的嬷嬷满脸堆笑着过来道:“公爷、世子已经到马厅了。”
  嬷嬷又捂着嘴上前一步悄悄对大夫人低语了两句。
  大夫人看看天色,这才恍然笑道:“哦,时候是不早了。光顾着和你说话,忘记你奔波劳苦一路也该乏了。”
  搀着嬷嬷的手,大夫人起身朝门外走去。薛娇跟在后面,众人也三三两两、浩浩荡地跟在后头走了出去。
  踏过门槛穿过几个东西穿廊,薛娇看见四个小厮低眉垂首规规矩矩地侍立在厅门口。
  这是随国府几间正厅之一,名唤烹香厅,布置得亦如其它院设一般雍容华贵。里头布置对称匀整,正中挂着副青绿千山图,两侧各安置一面饰有黼纹的大屏风。薛娇到时,桌椅碗筷都已经摆好。
  “薛举人不必拘礼,一会拣自己想吃的尽管随意。”大夫人落座上首,示意丫鬟引着薛娇落座。
  主桌只设了十双碗筷,分别是薛娇,大夫人、随国公、谢承玄、谢逢花,二房夫人,三房夫人以及年长的三位公子。
  其他众人则在两侧的副桌上用餐。
  虽说大燕也有男女不同席的说法,不过这只是一场寻常不过的家宴,自然就随意一些,没有那么多规矩。
  “只顾当作自己家便是。”大夫人柔声道,“也是怕你误会。人多隆重但难免会紧张,一桌上只留几个亲切的内人倒显得不那么拘束。”
  薛娇听此一言,悬着的心松下一些,道:“净秋多谢大夫人体谅。”
  “随国公到——”又过了片刻,门口小厮唱道。
  随国公谢麟先进来,后头跟着世子谢承玄。
  谢麟如今已经四十有四,身着绯红官袍,留着髯须,一派中年人的深邃犀利。
  谢承玄今年刚刚二十,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头发梳得工整,由白玉嵌翡冠冠起,额前未留发须,一身月白云纹箭袖袍衬得人丰神俊逸。
  世子甫一进门,在场几个表小姐纷纷噤了声,皆又羞赧又不敢细瞧。
  薛娇在花县听说过谢承玄的事迹。据说谢承玄年少时走鸡斗狗、不读诗书,十四岁那年被忍无可忍的随国公一脚踹进军营历练了五年。没想到谢承玄竟是个武学奇才,在军营里立下了赫赫战功,回来便领了正七品中镇将兼金策校尉一职。
  “世子,去那儿坐。”大夫人指着薛娇让谢承玄坐过去,“这是薛净秋薛举人,读书那叫一个好,才华横溢、年轻有为。”
  谢承玄“哦”了一声,既不笑也没什么表情。落座后视线从下到上将薛娇打量了一番,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谢承玄脸部线条笔直锋利,凤眼细长凌厉,下睑缘微微退缩呈出无比的矜贵傲慢,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感。
  这位出身高贵的世子,虽然端着君子怀谦温润之态,但他打量薛娇的眼神中,骨子里那股不可一世的劲儿不可阻挡地流泄出来。
  不。不是针对谁,是似乎对周围所有人都有股淡淡的嫌恶。
  面对泼天的富贵,许多人会不自觉巴结讨好起来。薛娇内心只感到一股膈应,她不喜欢无缘无故被人蔑视的感觉。
  为全礼节,薛娇冲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就抿着嘴,不再开口。
  大夫人见状,对薛娇道:“薛解元尽管当这是自己家,想吃什么尽管吃,不必客气。”
  桌上摆了六荤三素,清炖肥鸭、蒸蟹、烤鹅、黄焖鱼翅、爆鳝片、清蒸鲈鱼、蒸豆腐、五彩茄丝、干菜四季豆;饮品是桂花橘皮酒。薛娇难辞热情连喝三杯。
  谢逢花吃了几口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先离开了,随国公一派威仪端庄的样子,二房、三房两个太太要说话也都只靠在一起悄悄的说,谢承玄和谢二、谢三本都没什么话讲。
  檐外月光扑撒长廊,阵阵桂香乘着夜风飘进来。不像主桌上的气氛主要靠大夫人一个人维系,两张副桌上显然更热闹些。
  谢二公子谢承绪,是谢麟妾室所出,今日身着同样一袭月白衣袍,看着甚是儒雅。
  他突然主动倒了杯桂花橘皮酒递给薛娇,主动搭话道:“听闻薛兄以才情折下解元,我敬薛兄一杯。”
  薛娇本就喝得多了,头一阵阵地发晕,无奈推辞不得,只能接过,浅尝一口道:“多谢二公子。”
  谢二公子递个眼神给门口小厮。一个小厮端过来笔墨纸张,另两个小厮抬上来一案翘头桌。
  谢二公子道:“光吃饭没什么意,我看今日良辰美景,薛兄不妨赋诗一首,也让众人瞻仰瞻仰解元风采。”
  “好!”副桌上的几个人拍着手起哄。
  大夫人道:“也好。”
  原来是有意试一试自己的才情。薛娇心下了然,她环视一圈,接过纸和笔,撩起衣袖,沉吟片刻,迟迟没有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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