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好。”沈誉将她未说完的话打断,“亏欠别人的滋味太不好受,我不愿重蹈覆辙。”
云朵被他的话说得鼻子发酸,声音也冷了几分,“二爷就住在隔壁,回去将钱取来便是。”
男人腾地一下忽然站了起来。
云朵被吓得往后一退,警惕地盯着面前高大的身形。
沈誉却并未靠近,只是用一双狭长的眸子肆无忌惮地将她上下打量个遍。
直到纤细的身子忍不住微微发颤才沉沉道:“我被夫人抛弃,只得住在那小屋里,身无分文,就算回去了也拿不出钱。”
他略微停顿了下,想了想继续道:“不如这样...我看掌柜心地善良,能不能可怜我,把我留下来做个小二,来抵以后一日三餐。”
云朵眼睛倏地红了。
她低着头,视线也开始模糊,两片红唇微微颤抖,说出的话却很坚决。
“大王日理万机,何必在此处浪费时间,若长此以往,民妇恐难维持生计,只好搬去别处。”
说完便兀自离去。
·
直到第二天采买回来前,云朵都以为昨晚的威胁兴许会有些用。可才刚回到店里,就看见站在厨房里的男人。
她从来没想过,终有一日,能将沈誉与厨房联系在一起。所以当看见面前景象时,她愣了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沈誉今日换了身轻便的衣衫,明明已是寒冬时节,他却穿得单薄,更像是不怕冷一样,将袖口轻轻挽起一截,露出青筋突出的手腕,上面还沾着水,看起来有些光滑明亮。
许是因为陈芳兰的视线,忙碌的男人回过头来,对上云朵震惊的双眸,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一并记账上好了...”
他手上拿着半个碗,另一半还留在盆里。
云朵眉心拧成结,“二爷在做什么?”
沈誉扬了扬手里的半个碗,道:“在挣今日的粥钱。”
“昨晚——”
“昨晚不是说好了?”沈誉将盆里另外的半个碗捞起来,“以前没做过这些,原来并不简单。”
云朵深吸了口气,沉默地转身出去了。
男人仍立在原地,面上笑意还未散去。
陈芳兰从他手中将打破的碗接过,“这些活还是让我来做罢。”
沈誉换上新的笑容,“伯母,我...”
“不必多说其他。”陈芳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轻叹了声,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作罢,转身默默将他没洗干净的碗重新洗一遍。
沈誉悻悻地退出厨房。
那个姓胡的村夫又来了,背上扛着满满一袋,鼻间喘着粗气,黝黑的脸累得泛出暗红,却傻气地笑着,问云朵要将东西放哪里。
云朵将手上东西匆忙放下,引着那村夫将背上东西放在柜台后的储物间里,又亲自递上热茶和一块布巾,关怀道:“快擦擦汗。”
那壮硕的男子背对着,沈誉只能看到一点嘴角都快咧到耳边的侧脸。
两人似乎又说了几句,云朵始终轻轻笑着,一双杏眼像洒了冬日阳光,暖暖地专注看着面前的人。
沈誉放下袖子,几步走上去,轻咳一声。
正说话的二人这才注意到他。
胡大哥认出他来,有些惊讶道:“这位不是...”
沈誉扯了扯嘴角,说:“在下沈二,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我...”胡大哥怔怔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云朵,吞吞吐吐道,“叫我老胡就好。”
男人十分客气地点点头,“我听伯母提过,胡大哥常常帮了云朵许多忙,在下实在感激。不过以后有我在,这些粗活就不必再劳烦胡大哥了。”
“这...”胡大哥一头雾水,转头看向云朵,“云妹,他、他这话说的是...是何意?”
“云妹?”沈誉喃喃将这两字念出口,眸光微微闪了闪,不等旁边的人开口顾自解释,“以后我便是店里的小二,这些粗活自然是由我来做。”
“你?你这样的...”胡大哥一双眼瞪得浑圆,将他上下扫视一番。他好歹也是见过达官贵人的,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何等身份,但观这人浑身尊贵气度...
“公子莫要说笑了!”胡大哥干笑着,“我虽没见过世面,但敢肯定,别说这些粗活了,公子只怕连碗都没刷过。”
沈誉嘴角崩紧,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云朵却忽地笑了。
笑声很轻,又很快止住。
胡大哥看男人冷着的一张脸,又想起上回的事来,摸了摸脑袋转头对云朵道:“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下回再买米油,只管叫我一声就是。”
云朵把人送到路口才回来。
沈誉已经进了柜台。
陈芳兰心疼锅碗瓢盆,再不敢让他进厨房,他又做不来那些擦桌扫地的活,剩下的便只能算账了。
好在江星芙竟没多拦他,将笔杆一交,乐得坐在一边悠闲吃瓜子。
云朵看了看地上的瓜子皮,将江星芙揪到一旁,小声责问:“怎么你也跟着娘亲胡闹!”
江星芙耸耸肩,“他一大早就过来了,说是要来当小二,还不要工钱。正好你我都不擅长账本之事,也不算浪费他读那些书。”
“你!你们...”
云朵气结。
江星芙笑着碰了碰她的手臂,“你回来得忒晚,要是早些时候来,能看好些热闹的。”她说着冲外面抬了抬下巴,“那些当官的原是去隔壁谈正事,扑了空不说,扭头却看见他们的大王在咱们店里擦桌子,你都不晓得那些人脸上有多精彩。”
云朵只觉得血都冲到了脑门儿。
她胸口剧烈起伏,终是没忍住,冲到柜台里,对着伏案的男人说:“二爷这是何必,你我已然两清,何苦在此——”
“这笔账算错了。”男人神色如常,只是指着账本上某个地方道:“和药材商的账多算了一笔,还有这里,米店的账也记错了,与实际数目对不上。上个月的亏损实际并未有这么多...另外,上上个月的收支也不太对,待我晚些时候重新算一遍...”
他边说着,边轻轻抬头,话音却戛然而止。
云朵怔怔地盯着他,一双眼里满是泪。
第48章
许久以前,云朵夜里胆肥的时候,也曾幻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形。
沈誉坐在案前看书,她在一旁或添些暖茶,或看些画本,抑或是仅仅无聊地坐着,总归是两人惬意地呆在一处。她会突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便说上一通。男人听了,也许嘴角会微微弯起个弧度,再附和一两句,悠闲地渡过漫长的午后。
渐渐地,那些幻想愈发显得不切实际起来。她也终于想透,那些寻常人家来说不过平常的点滴,于她而言却是虚无缥缈的奢求。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些遥不可及的梦竟在此刻猝不及防地上演。
男人认真查看账本的侧脸,不时标注的手指,和曾经的幻想重叠,朦胧又清晰。
但太晚了。
她双眸通红,酸胀得立即就要垂下泪来,却很快偏过脸去,用力撑着眼眶。
后院的风还算大,很快就将眼中水汽风干。
身后传来脚步声。
云朵转身正要发作,却发现来人不是沈誉。
陈芳兰手上拿着件披风,轻柔地披在她身上,再将头发也一点点抽出来,嘴角微弯着,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云朵眼睛仍红红的,默不作声地望着娘亲。
“沈誉被我支走,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陈芳兰抬起有些发皱的手,轻轻抚摸着女儿被吹冷的脸颊,“外面风大,别呆太久,若迟迟不能纾解,也不要在此久留。本就有心病,若是身子也病了,娘亲心疼。”
泪珠顺着脸颊落下,云朵抬手迅速抹了,含混道:“女儿没事,娘亲不用担心。”
“傻孩子,连娘亲也想骗?”陈芳兰轻轻擦干她脸上泪痕,“你难道不知,你的心事全都写在脸上?”
云朵羞愧地低下头,言语中却有几分埋怨。“江星芙胡来也就罢了,娘亲怎么让他进了后厨?”
陈芳兰眼角已有了几道细纹,笑起来时更明显。
“即便我不让他进来,他也不过是再换个法子罢了。你我又有谁能将他拦得下呢?”
“可是...”云朵撅着唇,“我早与他都说明白了的。”
“你的明白,未必就是他的明白。”陈芳兰顿了下,“或许,你的明白也不一定是明白。”
云朵懵懂,“娘亲你在说什么?”
“你先前与我说和他再无可能时,我原是信了的。”陈芳兰拢了拢她的领口,叹了声,“可自从他来后,你一双眼全落在他身上,我便知,一切只是时间问题。我想星芙丫头也是看出这点,才没拦着他。何况你看他做这些屈尊降贵之事,不也是心急起来?”
云朵心底酸涩难当,嘴上却仍倔强道:“我、我是不敢让他做那些可笑之事,若被人计较起来,只怕我们的脑袋也不够砍...”
陈芳兰失笑:“倘若你心中真不在意他,又何必在乎他做了什么可笑之事丢了脸子?前些天那些路过的探究目光,你只是烦一烦,却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心急。”
心事被戳穿,云朵窘迫难当,只更痛恨自己。
陈芳兰捧着她的脸,将女儿揉进怀里,柔声道:“娘亲先前还悔恨着,当初没再多劝一劝你,可自从见过沈誉,娘亲便知道,就算当时将你绑回扬城,只怕你此时也不会将他忘了。”
云朵眨了眨眼,豆大的泪珠无声隐入娘亲的肩膀。
陈芳兰拍拍她的背,“你先前说他已有了心上人,可我见他能放下如今身份,不顾众人耻笑为你做这些可笑行径,却想不出他还能为那心上人再做出更甚之事。难道...他是情圣转世不成?”
这点云朵也不是没想过,男人如今日夜都在这城外小村里,王宫竟不再管了么?那裴小姐...不,新王后呢?也能放任沈誉这般荒唐?
她想不明白。
“好了...”陈芳兰将她捞出来,“外面冷,先回屋里去,今日不忙,你去睡一觉,这两天都没怎么休息,再这样下去身子就先垮了。”
云朵有些犹豫,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芳兰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了然一笑,道:“不管你和他以后会如何,娘亲都不会有意见,亦不会多加干涉,毕竟娘亲自己的人生已过得一团糟...娘亲只想你过得开心。”
·
沈誉不知被陈芳兰支去做了什么,抑或是有别的事,到晚上时才回来。
云朵正收拾着桌子,忽然眼前一暗,不由得抬起头。
男人停在她面前,目光在桌上逡巡一番,问道:“这是...刚吃完?”
云朵低下头,轻轻嗯了声,继续手上的动作。
男人摸了摸鼻子:“还以为能来得及,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面前的人没什么反应。
沈誉眸子动了动,突然伸出手去。
有些发凉的手指刚触到手背,云朵就仿佛被什么刺到,迅速松开手。
沈誉灵巧地接住快落到地上的盘子,眼底噙着浅浅的笑,说:“我路上跑得匆忙,也没来得急用晚饭,不知道掌柜的有没有多做一份?”
云朵取回盘子,干脆道:“没有。”
男人捏了捏空掉的指尖,“连残羹也没剩下半碗?”
纤密的睫毛颤了颤,云朵转身抱着碗往厨房边走边说:“没有。”
沈誉嘴角笑意淡了些,又跟了上去,一把将她手中东西夺过来。
云朵瞪大双眼,眸中闪烁着荧荧的光。
沈誉将碗悉数放入盆中,道:“那我只好去隔壁吃了,劳烦掌柜的和我一起。”
他说罢便自然地抓起云朵的手往外走。
“你...你这...”云朵挣了挣,却没起到分毫作用,不容拒绝地被带着往外走。
沈誉一路牵着人进了城才松开。
云朵平时也会经常进城里,但都是为了粥铺采买才会来。平时几乎没空,这会儿才终于有闲观量起周遭风景,一时竟忘了为何而来。
城中还是原来的样子,和她离开时没什么分别。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行人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有愈发热闹的迹象。
她看了看两侧摊贩,不约而同的都摆着许多花灯,就像是为了什么节日而备。许多年轻男女停在面前仔细挑选,旁边还有人手中持笔上书着什么。
扬城也有这样的习俗,将自己的愿望写在花灯上,或送给意中人,或点燃放到水中。
沈誉解释道:“绥地冬日严寒,最后一场庙会过后,下次再开,就得等到来年开春了。”
云朵恍然点了点头,又想起方才和他同骑一马而来,不由得脸一热,急忙转过脸只盯着一侧。
沈誉收回视线,又指着个方向说:“前面有家戏馆,里面的皮影做得还不错。”
云朵都快忘了男人以前是怎样的游戏人间,眼下听他熟稔地介绍着周围,不由得又想起那个湖边独坐窗台的公子,忍不住回过头来悄悄瞥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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