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辜的容家女眷又有何错?
也许因着她并不站在天子的立场上,她想不明白,也不愿明白。只是为那些晨间锦绣膏梁,暮时戴罪为奴的女子叹惋不已。
新帝已抽身离去,大殿中显得空落落的,尽管衣架上还挂着他的衣袍,博古架上还摆着各色古董摆件,几案上的墨尚未干透,四下里皆是他生活的痕迹。
虽则他允许她在此处呆着,可目的未达,再待在此处也无甚意义。
她轻声道,“我们回罢。”
载着新帝的马车驶出了皇城,一路畅行无阻,于后边留下长长的车辙。
马车在刑部前方才悠悠停稳,温雉打起帘帐,“陛下,到了。”
姜怀央轻声嗯了声,踱步而出。忽地,他顿住了步子,不再往前走,因着前边乌泱泱挤着许多布衣商贾,想进,怕也不容易。
并非是刑部的人胆小怕事,而眼前的俱是大芜的百姓,人数又众,怎敢真的刀剑相对。
灰暗粗糙的布衣与绣金华服相互摩擦,所有人都拼了命地想往前挤,他们手中无一不是拿着口碗,口中或尖利,或哀声嚷叫。
“大人,行行好!我家霁儿就指着这一口了,行行好啊!”
“往年不是都能售卖的吗?我有银子,我有的是银子!让我进去!”
“都莫挤――”
小吏们如临大敌,个个费力地抵住门。亦有人受命在外边劝阻解释,可又有谁会听他的,这些人都等着一口馒头救命呢!
姜怀央蹙起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朕不是禁止再兜售那等邪物了吗?”
先朝时,芜国表面兴盛,内里却多有官员腐败不堪,暗中蚕食着国本。先帝年轻时算得个明君,后来耽于美色,又听佞臣谗言,于是多年不曾下问民情。
曾有牢中狱卒传播兜售偏方,
因此,新帝接手后,百废待兴处还不知凡几。
温雉忙垂首答,“禁令的确都下布了。但百姓之认知,怕也要时候来转变……大门拥挤,陛下不若自偏门入?”
他顿了一瞬,道,“着几个太医院的人去瞧瞧。”言罢,他举步往偏门的方位去。
刑部尚书没想到他会提早过来,恐门外乱象惹新帝动怒,忙跪下请罪。
他瞥了一眼惶惶不安的刑部尚书,嗤笑一声,“知晓自己管制不力,还不多着人将百姓遣散了去。”他将刑部尚书丢在原地,往大牢处走。
刑部尚书不敢怠慢,忙起身拍拍尘土,跟在后边。
较之京兆府,此处阴暗潮湿更深,多关押的是些政犯,或是重罪者。血腥气萦绕在空中,刺鼻浓郁得令人几欲作呕,姜怀央面色不改。
行至一牢前,昏暗的烛火下,牢室中的男子缓缓抬头。
他站起,牵动足腕上铁锁哗啦作响。他直勾勾地盯着姜怀央,口中喃喃,“陛下,陛下――”求饶的话似要脱口而出。
紧接着,他神色一转,骂了开来。
刑部尚书看着曾经的同僚,却顾不及感慨叹息,心口发紧,连忙命人开了牢门,堵住那人的口。
他口中的话被尽数堵住,满面憋红,呲目欲裂,眼中俱是不甘。
他明明快要成功了,派去淑妃身侧的嬷嬷分明来信,道是那药日日都有给新帝送去,那毒药虽是慢性,却用之不可逆转。
如今新帝怎可能还还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姜怀央冷眼看着,悠然道,“爱卿就不想知晓,自己女儿在宫中如何了?”
他忽而静了下来,像是被人夺去了声音。昏暗中,一行浊泪从他眼角滑下。
容家不复往日,全因他随错了主。
第173章 对食
待姜怀央回了宫,原来的车辙已被大雪覆盖,又碾上了新痕。
车顶的香球晃晃悠悠散逸出香气,风下,车帘微微浮动。沿路的宫人见之,纷纷俯身行礼,直至马车从余光中消失,方才抬眼,各自忙碌。
眼看便要至落梅轩前,新帝的声音从车舆内传出,“先去养心殿。”车马因又折去寝宫。
他沐浴更衣,确认身上没有了血腥味,方才抬脚往落梅轩的方位去。
却说阮玉仪回了自己宫中后,便一直有些忧心忡忡的。她持着小铜火箸,随意拨弄着袖炉中的炭火。
她忽地顿住了手,问,“木灵的病可好了?”也不知这小姑娘被调离自己近前,是否会偷偷躲在自己被衾下抹眼泪。
她是不愿如此的。是她将木灵带进这深宫来,却无力保住她。
木香落下手中锦套的最后一针,举起来瞧了瞧,又递给她,“小姐不是总觉得这袖炉有时会过热么,用上这个想是会好些。”
她接过,指尖之下丝滑柔顺,针脚细密。所绣的是双鲤鱼,两只小鲤鱼首尾相继,环成一个圈状,分外生动可爱,可见是用了不少心思的。
她垂了垂眸,漾出一个笑来,“木灵要是有你半分心细,我也能少为她费些心了。”
木香道,“那丫头的身子骨可比小姐健实得多,早便好了。小姐若是想她,奴婢这就去将她唤来。”
她颔首,“去罢。”她一面说,一面顺手给袖炉套上那锦套。
那锦套用的是系扣连接,以便将提手露出来。待她心不在焉地折腾好,头顶便有一清脆的嗓音唤她。
“小主。”
木灵扑通便跪下了。
“养了几日病,倒与我生分起来了,”阮玉仪一怔,随即笑道,“快起来,来瞧瞧你木香姐姐绣得这双鲤鱼,委实是了得的针黹功夫。”
木香红了耳尖,“小姐笑话奴婢。”若说针黹,出自小姐之手的,那才算得上一个栩栩如生。
木灵起身,方抬起头来,脸上便冰凉凉地滑下一道,她愣愣地一抹,发现手上抹下了濡湿。
屋中烧着炭火,还在细碎响着。
主仆三人却都怔住了,一时无话。
阮玉仪放下手中袖炉,取了帕子,轻柔地替她拭去泪水,“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可她的手太温柔,不知触动了木灵哪里,这泪反是愈加汹涌。
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木灵素来是笑面极好的,她当时便是看中这姑娘面上一派喜气,方留下了她。她无法想象是何事,能让木灵哭成这般。
“谁欺负得了奴婢啊,”木灵接过帕子,胡乱抹去眼泪,亦胡乱地挤出一个笑,“奴婢可是小主的人。”
她眸中很快便又噙上了泪。“这眼泪真是恼人。”她细声抱怨着,抬手去擦。
阮玉仪默然看着她掩饰情绪,沉眉道,“你实话与我说,究竟出何事了?你不说,我也没办法帮衬你。”
木香原想玩笑她几句,这会儿也咽回了肚里,附和着劝。
木灵的笑意僵住。
岑礼的话似乎还萦绕在她耳边,尖细阴柔,不夹带丝毫情感。他警告她莫要将那件事说出去,免得主子替她担忧,她只安心待在落梅轩,便什么事都不会找上她。
他道,那个人已经处理掉了,往后也无需担惊受怕了。
她肩头颤着,掩了面,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奴婢不想离开小主身边……奴婢好怕……好怕被那新来的取代……”
这话半真半假,她怕是不错,却并非因此事而泣。
阮玉仪只当她是吃味了,叹着气与她保证,绝对待她一如从前。一面说,她眺向窗外,暗自思索着什么。
木灵走后,后脚姜怀央便来了,使她怀疑他方才是否一直在门外。
“陛下金安。”她动了动唇角,牵起一笑来,方才移步上前,盈盈一礼。她搭上他衣领处,替他解去外衣。她心中一动,以细嫩的指尖划过他的脖颈。
他抚上她耳后。他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肩头落了一两片雪,却也难掩身上幽香。
她将外衣递给木香,随口道,“陛下身上像是新熏了香般。”
自然是新熏的,也免得身上残余血腥味,脏了小娘子的鼻子。他轻轻嗯了声,携她入了内室。
阮玉仪迟疑一瞬,拦下木香新沏的茶水,将自己喝了半钟的热茶递过去,目光集中在他手上,口中却道,“这雪珠儿也下了快一整日了,也不知何时能止住。”
他端起那半钟茶,茶盏边沿还印了一道口脂的痕迹。他眸色微暗,就着那处呷了一口,这茶也不知用了怎般的琼浆玉液泡就的,竟叫他品出几丝清甜来。
他并未接话,转而道,“泠泠就不想知道朕方才去了何处?”
她摩挲着袖炉上纹饰的手一颤,面上却不表现出异样,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陛下去了何处?”
“刑部大牢,容家大爷。”他瞥了身侧的小娘子一眼,见她微抿起唇。
她眉心一跳,“臣妾听说容家男子皆在昨日晌午被斩首。”她言及“斩首”二字,声音不免有些发颤。
“重华宫传出来的?”他低笑一声,悠然道,“那是朕故意放给淑妃的消息。”
他把玩着她散落下来的乌发,漫不经心地将所有谋划都说与她听,包括为何予淑妃妃位,如何一点点挑出容家的野心,又是如何将那胡椒弄至容府――
如此种种,他道得细致,嗓音悠然,似在讲一个小情小爱的话本子。
阮玉仪只觉有一种刺骨的寒凉攀上她的脊骨,将脊骨啃噬得酥麻,她身子有些发软。
他为何与她说这些?她不过一介宫妃,无权干政,亦不该知晓。
他将她揽入怀中,让她坐于自己双腿之上。
姜怀央衔了下她耳上的东珠耳坠,姿态亲昵,低声与她道,“容家早生了反心,不知勾结了那方势力,朕不除他们――被除的就是朕。”
这皇位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连父兄也杀得的。坊间不都这么传他么。
她知晓此理。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分明是容家男儿的罪责,却要一并牵连了女眷。那些不知情者,糊糊涂涂地享受荣华,糊糊涂涂地为奴为婢,好生不值当。
“容家叛心当诛,但泠泠与他们不一样。”他哑声道。
她是他泥淖中的为伴者,他们共同背负着不可赦免的罪责,又因为不可抗的责任,不得不活于世间。
他愧。
他要守住这江山,即使底下埋藏了万千将士,白骨累累。
她也逃脱不了,她将会一直被桎梏于他身侧。
他愉悦地去勾勒她的唇,直至小娘子换不过气来,方才短暂地将她松开。
她被弄得脑中混沌,深思他话中含义。
第174章 探望
雪下了一整日,总算是歇了下来。
雪后初晴,阳光暖融融的,柔和地拢住了整个皇城。各宫门前、道旁皆有宫人持了笤帚扫雪,亦有小宫婢相互追着戏雪,嬉笑声清脆悦耳。
阮玉仪觉着有些热了,因将手中的袖炉递给木香。
见她路过,两个小宫婢忽地噤了声,正过身来行礼,“见过阮婕妤。”
她这会儿心绪明朗,温和地笑了下,抬抬手,“不必多礼。”言罢,她继续往重华宫的方位缓步而去。
她脚下的路皆已除去了积雪,露出下边的青石板来。
后边两个小宫婢默默拿起靠在墙边的笤帚,挨在一处说着小话。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道,“如今重华宫那位倒了,六宫也不可能长时间无人管理,指不定就会落到这位身上呢。”
另一个默了会儿,“权是权,宠是宠。你忘了这位上边还有个徐嫔了?”
她遥遥望着阮玉仪娉娉婷婷离去的背影,直至转入拐角再见不着,也不知收回目光的。
“那徐嫔跟个锯嘴的葫芦似的,听她身边的人道,一整天也说不出五句话,哪里是能掌这大权的模样。”
另一宫婢赶忙去捂她的口,“可别混说,叫人听去了可怎生是好。”
阮玉仪挑的是晌午大错那会儿过去,想的便是这会儿淑妃该是用完午膳了。他已允她去探望淑妃,虽只是小半日,可能帮衬的,也多少能看着点。
重华宫朱门紧闭,门前积雪厚实,无人洒扫。
她每走一步,那绣鞋便陷入雪中一些,留下一串足印,却为这光洁的雪地添了些人气。
木香叩响了宫门,里边的宫婢将两人迎了进去。两侧树木山石,也都还如旧日一般,不曾变动的。
她所料不错,淑妃这会儿正用完了午膳,坐于几案边,手中捣着花儿。
“妹妹来了?坐罢。”容家倒台,她虽换下了往日的华服丽装,一身素净,眉眼间的威仪气韵却仍不变。
只要她还处于妃位一日,该行的礼还是不可轻废。
阮玉仪福了福身,方才与一边坐了,“姐姐这是在捣指甲花?”小巧的石臼下,花瓣已然碾作泥,有嫣红的汁液漾出。
两人说着闲话,不知怎的,淑妃便也给她也染上了。
淑妃晾着手指,“本宫这儿都还好,不过是禁足而已,衣食俱都不缺的,倒烦扰了妹妹挂念了。”
那些下人怕是还在观望,如今是尚且都还符合规制,往后却可想而知了。淑妃却不会将这些说与她听。
阮玉仪原想给淑妃送些吃食胭脂等来,这会儿听她这么说,又恐那些东西伤了淑妃面子,于是暂且不提,想着回去后嘱咐御膳房一二。
她口中说了些宽慰的话。
淑妃忽而笑了,“容家是本宫母族,这都是本宫该受下的。妹妹也不必去陛下面前求情了,只当前几日本宫未曾着人来找过你。”
她虽不懂朝堂的事,却也明白兹事体大。
“姐姐说的什么话,臣妾也不曾帮得上什么。”她轻叹口气,一时无话。
知晓淑妃一切都还好,她便也安下了心。淑妃似乎不愿叫她在此处久留,待她手上花汁晾干后,便开始委婉着赶人。
“那臣妾便先回了,得了空再来与姐姐小叙。”她起身作辞。话是这般说,可淑妃这禁足,也并非一日两日能解的,要再见上一面,怕也难了。
淑妃也知晓,不曾说什么,只嗯了声,又吩咐身边的心腹宫婢相送。
出了重华宫,正碰上新帝的轿辇,数名宫人抬着那轿子。他一身华服,在暖日下晃出柔和的缎光。他俊眉修目,面上棱角也被阳光柔和了几分。
姜怀央坐于软轿之上,垂眼望她,“见着人了?”
她行礼道,“正从淑妃姐姐那出来。”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沉声道,“上来,朕送你回去。”几个宫人闻声弯腰,蹲了身去,轿辇被平稳地放下来,软垫上的流苏微微晃动。
“陛下,”她一怔,连忙推拒,“这不合规矩。臣妾在边上随着便好。”且不说这要人瞧了去,平白招来嫉恨,历朝也无嫔妃与帝王共乘龙辇的先例。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将小娘子惶惶不安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走下轿辇,捉过她的手腕,“昨儿与朕有所求,要朕允你去见一见淑妃,便软语相待。现下见着了,转头就要将朕抛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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