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禄扑坐在了大榕树下,沉吟了许久,遥遥抬头望去,彷佛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大榕树回光返照,呈现出二十年前枝繁叶茂的样子。
依稀间,不远处彷佛传来了孩童清脆的嬉闹嗓音。
他回过眸,恍惚间,彷佛看到了少年的自己,微微喘着气,在一个小姑娘身后追赶,朝着这厢跑来。
“小姐,小姐,你慢一点跑!”
那面容俊秀的小姑娘,遥指着半空中随风飘走的纸鸢,同他急促道:“阿禄,我的风筝,我的风筝要飞走了!”
那五彩斑斓的纸鸢随风打了个旋,最终,挂到了大榕树上。
小姑娘发愁地抬起螓首,正好与树上抱着长刀打盹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那纸鸢随着少年的跃身一并飞扬而下,迷迷糊糊间,阿禄再度听到了他们彼此的相识之音。
“我是莲娘,家住胡杨巷,你可以来我家,我送酒给你做谢礼。”
“吴甫仁,吴捕头之子。酒我就不要了,你要真想谢我,不如像其他孩子一样,喊我一句吴大哥。”
“可你不是我哥哥啊,你这不是占我便宜吗?”
“唔,你若叫我哥哥,我以后就帮你捡你所有挂在树上的风筝。”
“嗯......吴大哥哥!”
风轻轻吹过阿禄苍白枯萎的鬓发。
阿禄一眨眼,眼前的孩童身影骤然消失。
那大榕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随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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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匪一事俱已汇报朝廷,静尘回来给秦陌复命,伏于少年耳畔,慎重回禀,那批辎重,他已经安排了妥善的人假扮商队,悄然运往北疆的军营。
秦陌点了点头,看他一眼,目露欣赏,“你差事办的很好。”
静尘双手合十,微微一笑,“分内之事,世子爷谬赞。只求世子爷回京后,可以同我家主子美言几句,要能给贫僧挪个地,那便再好不过了。”
说是谬赞,讨要恩赏,倒是半分不含糊。
静尘确是有才能,盘桓在这浅滩之处,着实有些大材小用。
秦陌承诺道:“会的。”
静尘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顺便把这阵子发生的一应事宜,同秦陌条条交代了个清,避免遗漏一些细节。
无意间,他聊到了兰殊这些日子,到观音庙上的香。
静尘和善地笑了笑,“小夫人倒是个相信心诚则灵的,回回上香掷香火钱,功德簿上,固定只有一个愿望。”
他这么一说,秦陌倒是好了奇,叫他将功德簿拿来,打眼一看,那上头一列统一的娟秀字迹,笔墨泓然——
“愿二哥哥今日出门踩到黄金。”
静尘温言笑道:“小夫人真是勤俭,总想着发家致富。”
幸而他是个假出家人,在上峰面前偶尔打个妄语,不足为怪,没有实诚笑话兰殊成日惦记着不劳而获。
秦陌对此冷嗤了声。
南疆边陲小镇与长安隔了千山万水,一些时兴的文化传得慢,尚不知晓近些年的长安城,那些文人酸儒不知哪来的新毛病,喜欢把那地上的狗屎,雅喻成黄金。
少年发现自个儿这位世子妃真是有意思,他逼她上香见和尚,她心里赌着气,却不声不响的。成日混在茶楼酒肆中,也学不会市井妇人那股子破口大骂的泼辣劲,只会暗地里搞这些小动作。
就像只没有爪牙的小动物,最多趁你不备,暗戳戳挠你一下,不轻不重,无伤大雅。
令人见之,反而窜起一股痒意,恨不能多欺负她一下。
看看她到底能有多凶。
可巧,今日回去的路上,秦陌就在路边,遇到了一只流浪的小狗。
与它对视了片刻,他把它拎回了家。
岂料兰殊见了,简直爱不释手。
兰殊将它抱在怀里,笑盈盈问他:“哪来的?”
秦陌挑起眉稍,“回来路上捡的。”
“怎么带回来了?”
兰殊摸到小狗干扁的肚子,忙不迭从厨房里拿来了一碗吃食,俯身蹲在了地上投喂。
秦陌抱臂在旁,睨了她一眼,“不带回来,怎么实现你在庙里许下的愿望?”
兰殊一个噎声,手上投喂着的剩饭剩菜一抖,全撒到了地上。
那黄毛小狗低低嗷呜一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哀怨地望了她一眼,只能趴到了地上舔。
兰殊憋红了小脸,抵拳干咳了声,将碗放到了地上随小狗自取,缓缓站起身来,摸了摸鬓边的簪花,并不敢看他,义正言辞道:“偷看是很不道德的行为。”
秦陌鼻尖溢出了一丝冷笑。
兰殊果断选择了转移话茬,低头看着舔碗的小狗,“二哥哥打算怎么安置它?”
秦陌双手交叠道:“本来,我以为你会怕狗。”
所以,就想着带回来吓唬她?
这个人果然没安过好心。
兰殊咬了咬下唇,轻哼了声,“我怎么可能会怕狗。”
秦陌漫不经心哦了声,“你连鸡都怕。”
犹记得上回隔壁院里的鸡跳进墙来,直接把她吓得满院子乱逃。
兰殊理直气壮:“那是因为它丑,小狗又不丑。”
秦陌觉得她眼里的美丑,只有她自己能定义。
少年吓唬她的计划落了空,见她满目都是对小狗的喜爱,也没了兴致再同她计较,直言让她给它找个好人家。
“或者,你要是喜欢,也可以留下。”
兰殊目光闪了瞬,眼底剩下了一片的黯然,蓦然垂下眸,唇边衔起一丝苦笑。
留下,是不可能留下的。
只是,她该把它托付给哪个可靠人家,才放得下心呢。
兰殊蹲回到了地上,看着小狗吃饱喝足,开心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脑海里不由闪现起小镇里的一帧帧人像,心想从中挑选出最合适的人儿来。
她手关节撑在腿上,托着腮,思忖了许久,三魂七魄还在半空中游离,少年一个弹指,打在她光洁的额间上,勾回了她的心神。
兰殊蹙眉揉了揉额头。
少年身形一转,头也不回地吩咐:“跟我来。”
兰殊狐疑地跟了上去,秦陌将她带到了后院的一处空地,有意教她几招简单的防身术。
上回在丛林里的场景,他思来想去,总归是心有余悸。
崔兰殊学的很快,竟显出了一点天赋,少年难得露出了赞许的目光,惜词吝句地,夸了她两句。
兰殊笑了笑,回想起上一世,她可没那么有悟性。
上一世,他那些朽木不可雕、恨铁不成钢的摇头和叹息,在兰殊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那会不仅没半分天赋,还不认真学,装模做样地在他面前,摇曳着玲珑的身段,一会摔,一会倒,叫他不知扶过多少次。
她还每次都给他送上恰如其分的秋波,动不动就揽住他的腰,揩过他不知多少油。
兰殊如今再想,简直替自己害臊,恨不能拍拍自己那铜墙铁壁般的脸儿。
那帮秃驴说的或许真没错,她的确有做祸国殃民的狐媚子潜力。
秦陌耍了最后一招给她看,兰殊有样学样,不过这一招比较难,她第一遍回顾,姿势没有十分到位。
少年本想矫正她的动作,刚一伸手,犹豫了会,从旁边折来一根细竹枝,挑起她下过头的腰身,没有真正触碰她。
她学得仍算快,并没有受他多少敲打。
秦陌扬起一边眉角,对于她的争气,微微点了个头。
兰殊笑得正是得意,有意将一整套招数合着耍给他看一下,本是炫耀之举,不慎踩到了一颗圆头小石子,一下旋身不稳,她整个儿跌了出去。
少年下意识飞身上前。
兰殊今日穿的是件褙子,上衣与下裙分离,往后一摔,褙子的衣摆便顺着上移,露出了半截雪白的腰肢。
秦陌扶住了她,一下揽过那柔弱无骨的细腰,触碰到她细腻滑嫩的皮肤,却犹如握了块烫手山芋。
少年猛地激灵了下,恍如触到的不是什么冰肌玉骨,而是灼人的火镣子,一股来历不明的热气从他挨到她的那处皮肤,径直窜进他心房,散入四肢血脉,险些烧穿了他的肺腑。
兰殊侥幸获救,刚松了口气,转眼,这救命恩人手竟然一松,直直把她丢了出去。
兰殊一屁股摔到了地上,颦起蛾眉,眉心紧皱。
少年抿直唇角,挺直着腰身站在了原处,干咳了咳,冷不丁地道:“抱歉。”
落在兰殊耳里,毫无半分诚意。
秦子彦,我记着你了!
第029章 第 29 章
趁着这场动乱, 秦陌顺势将南疆的边防,整个肃清了遍。
近些日子,他有些忙的脚不沾地。
但每逢夜幕降临, 秦陌回到家中,总能看见崔兰殊在院子里端着小碗喂狗的丽影。
那如画的眉稍眼角都是笑意,特别看得出, 她是极其喜欢狗的。
秦陌心里已经做好了她会把那小家伙带回京城的准备, 可当他把他们的归期通知她后, 兰殊在临走前的第二天,把小黄狗送给了徐氏。
葛风与徐氏已经知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葛风曾也是玄策军,见少年意气风发,大帅后继有人,心里甚是欢喜, 对于他们往日不得已的欺瞒,只道小事一桩, 不值一提。
秦陌有心提拔葛风做陇川的长官,葛风却道自己目不识丁, 着实做不来批公文的事。
秦陌挑起眉稍, “看来葛二叔还是更喜欢骑马打仗, 做将军。”
葛风连连抱拳作揖, 直言不敢当,“世子爷说笑了,老葛以前就是个扛旗的大头兵!”他目露怀念, 叹了声息道:“可惜我朝日渐重文轻武, 不然,还真想再扛一次那赤红的火焰旗。”
想当年玄策军是何等威武荣光, 如今“重文轻武”几个字,已是葛风足够隐忍的含蓄。
秦葑去世以后,中枢忌惮军权,这些年左右掣肘,已将最骁勇的玄策军折腾的,只剩下一口苟延残喘的气。
军中像吴甫仁、葛风这样沙场上曾经的铁血将士,被发落到各处雪藏的,不计其数。
那烈火燎原般的旗帜,已是日落西山,半倒不倒的样子。
对此,秦陌提了提唇角,“既是日落,总还有再升起的一天。”
本还对影自怜的葛风,抬首,迎上了少年瞭望天际的侧脸。
那熠熠的眼眸迥然,一瞬间,葛风就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大帅的身影。
秦陌收回了遥望苍穹的目光,看向葛风,“只是不知到时候,‘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葛风心口一阵热血翻滚,忍不住红了红眼眶,哈哈大笑起来。
“不好说,但扛一把旗,老葛应该是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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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含笑将小黄狗牵回了家。
秦陌见兰殊一路相送,到了门口,仍站在门槛前,张望着小狗离去的背影,眼底莹莹闪烁,犹有泪光盈眶。
少年不解道:“喜欢为什么不留下?”
兰殊眼眶发红,却并不愿叫他看见自己这副德行,掩袖侧过了身,吸了吸鼻子,才笑道:“太麻烦了。”
兰殊浑不在意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经年累月的怆然。
秦陌并没有看见她的神情,只眉稍一扬,冷不丁道:“我还以为你挺有爱心的,不想也是个怕麻烦的人。”
兰殊脸色瞬间苍白了一片,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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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少年又入了梦。
窗外,仲夏的风吹过树梢,一阵沙沙声响。
夏日的天气炎热,床帐被换成了透气的轻纱,半透明的霜白色,被烛光照得发黄,半遮半掩着帐内缠绵的两人。
影子落到地上,一个颀长,一个娇小。
紧紧贴在一块,一会深一会浅,节奏被男人拿捏得游刃有余。
他全然将女儿家彻底掌控,捧在怀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直到她起了呜呜咽咽的求饶声,他才将劲头一松,将她搂在怀里,啄着她泛红的眼皮儿,纳闷道:“怎么连鹦哥儿都不喜欢,我还想着下月你生辰,买回来给你解闷。”
她用食指尖描画着他结实的胸腔,撇了撇嘴,“有喙的都丑。”
他冷笑道:“真分不清你的审美。”
她轻哼了声,细白的手腕挽上他的后颈,“所以你不该自豪吗?在我眼里,你是好看的。”
男人挑起一边眉稍,“所以在你眼里,我和狗是同一类?”
她呆了会,伏在他怀里,吃吃地笑了开来。
那笑声犹如银铃轻响,悦耳好听。
他唇角猛地抽了抽,手指穿过她柔软如缎的发丝,再度,捧起了她的后脑勺......
一道晨光照进了窗台,划过秦陌的眼尾,将他唤醒了过来。
少年的眼睛睁出一条缝,捏了捏额头,坐在榻前,蓦然垂下首,自嘲一笑。
他的梦,真是越发荒诞无稽,毫无逻辑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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