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见他默认, 一时又好奇心泛滥, 忍不住凑近了他耳边, 悄然问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个断袖的。
少女清香的气息一扑过来,吐气如兰,任谁的耳根子, 都得叫她吹软两分。
秦陌短促的沉默, 莫名想起她那句彼此分享秘密,可以让友情更加牢靠, 沉吟了片刻,少年如实相告:“第一次做梦的时候,梦见他了。”
兰殊在心里咀嚼着他口中所谓的第一次,微微睁大眼眸问道:“你是指,春.梦?”
少年默然片刻,默认。
秦陌并不知道其他少年临到长成的时候,经历的那一场惊慌失措,是什么样的。
而他,只是浑身燥热地梦回了那个河岸口,梦见了那个戴着面具的小郎君,在昏暗的船舱内,用湿帕子捂上了他的额头,帮他驱热。
秦陌当时受了很重的伤,虽然包扎好了,但起不了身,也说不了话。
除了迷迷瞪瞪间,感觉到眉间那股清凉的触感,他基本是昏过去了的。
而那一点一点持续的清凉湿意,就像盛夏里的山涧清泉。
仅不过如此。
待到四更天过,秦陌从梦中苏醒过来,身上却黏了一层的薄汗,亵裤也变得湿漉漉的。
秦陌竭力面不改色,将这场梦境三言两语,简而又简地概括给了她听。
兰殊倒是个极抓得住重点的,话音还未落,她便睁大了双眸问道:“等等,你刚刚说,他在梦里也是戴着面具?所以你其实没有看到你梦里人的脸?”
秦陌短促的沉默,“可在那样的场景里,只可能是他。”
兰殊想了想,“唔。也是。但就因为一场梦,你便断定你喜欢他吗?”
秦陌唇角微抿道:“也不止一场。”
他后来,每逢那种时候,基本也都是梦到了同样的画面。
秦陌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感觉。
兰殊不由瞠目结舌,一下捂住了嘴,心叹道,原来他小时候这么纯情啊。
少年的眸眼凛凛而来,四目再度交汇,兰殊见他的神色凝重认真,又点了点头,似是有了些理解。
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感觉,时常都是模模糊糊的。
兰殊当年对他一见钟情的时候,也是后来总是忍不住与旁人打听他,一听见别人说他的名字就高兴,就忍不住凑前去听,慢慢醒悟过来的。
他们都还只是半大的孩子,初尝情味,比不得那些情场的老手,免不了生涩被动,但情意却是满满当当的。
少女的神情完全表示理解,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笑了声。
秦陌见她发笑,眉宇间难得露出了一丝窘色,为了令她心悦诚服,又再次与她强调了番自己在梦境里的心悸绝无半点掺假。
可兰殊又抓到了他陈述梦境的一个小小细节,“你刚刚说,触碰在你眉间的手,十分柔软?”
秦陌顿了顿,忽而有一种她简直就是故意在找茬的感觉。
兰殊却很认真捏起了下巴思忖,“卢四哥哥的手,好像没有很柔软吧。”
秦陌的脸瞬间就黑了,“你拉过?”
兰殊下意识道:“我当然拉过啊,我们一起跳过舞的。”
秦陌唇角抽了抽,耐下心解释:“不是非说他是那样的手,就是一种温柔的感觉,梦境里不都会带着些幻感吗?”
兰殊笑道:“既是幻感,柔软这种感觉.....你确定你不是把他当作了一个女子来梦?”
秦陌一下给她噎住了。
她就是,就是故意的吧。
少女却又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又笑了一笑。
秦陌冷声问她笑什么。
兰殊着意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一下没忍住分享心中的疑虑,温声细语道:“我只是在想,世子爷既然以梦来确认心中所爱,那假如,我是说假如,哪天你又梦见别人了怎么办?”
秦陌手尖一颤,刚拿起的茶盏,登时撒落了好几滴茶水。
兰殊仰头望了眼天花板,并没有察觉哪儿不对,一个劲地浮想联翩,“万一哪天,你梦见的是个女子怎么办?那你会不会又怀疑,自己其实喜欢女人?”
秦陌倏尔站起身,直直瞪向了她。
直到彻底将他惹恼,迎上他凛然的目光,兰殊的心口猛地抽了抽,后知后觉地愕然,刚刚这一番讨论下来,她的的确确,缺了点宽厚的度量,存着心,铆足了劲刺激他。
兰殊在听到他只言片语的梦境中,仿若透露出一丝他期盼卢四郎是个女人的错觉,心里就一时有了点气上心头。
秦陌上一世,只有过她一个女人。
他的身子是喜欢女人的,否则她也不会得逞,能同他圆房。
可是他的心却不在她这。
兰殊一回想到上一世也曾有好几次,他让她女扮男装陪着他过夜,心里一时怀疑他那是把她当作了替代品,心里蹭蹭生出一把火,忍不住就来了一丝教训他的念头——小混蛋,我非叫你认知提前错乱一回。
可秦陌一个起身的大动作,将兰殊的理性勾回了笼。
只见兰殊见势不对,愣怔地与少年对视了不过片刻,立即乖乖认错道:“我多嘴了。”
话音一圃,她连忙还掌了自己的小嘴一下,干干一笑,以示警戒。
秦陌望着她单纯无知的芙蓉面,以为她只是一时嘴快,心口,忽而蔓延了一片迷惘。
她一语成谶。
令秦陌不禁反思,如果那场模糊的梦境,让他认为自己对卢尧辰动了心,那他成天到晚肖想她的那些梦,算什么?
兰殊安安静静喝了口茶,没再多一句嘴。
只听少年慎重而严谨地挣扎道:“就算以后梦见别人,也只是梦而已。四哥救过我,我喜欢上他,理所应当。而别人,尤其是之前都没有交集的陌生人,即使出现在梦里,我也没有理由喜欢。”
他越是为自己辩解,兰殊反而越发觉得他纯情,甚至有些憨态可掬了。
少女盈盈笑了起来:“世子爷觉得喜欢人一定需要理由吗?”
秦陌固执道:“不然呢。”
兰殊放下了茶盏,看向了他,“可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是这世上最没有道理的事。因为有时候,你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对方。”
秦陌迎上她直勾勾投射而来的清澈目光,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两人默然对视了会,兰殊续道:“不过缘分这种东西,的确要讲时机。”
“卢四哥哥他手眼通天,救你许是举手之劳,但于你却是雪中送炭,是以你惦记。”兰殊叹笑道,“有的人,本身拥有的就不多。没有尊贵的身份,通天的本领,但却把一切都给了你,不得你半分垂青。”
“所有的真心也要讲时机,万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这世间的算法,的确是奇妙。”
而兜兜转转,他们之间变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其实他梦见的到底是卢四郎还是别人?
他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他是不是对自己有认知错误,他的心到底在哪里......
对于兰殊而言,统统都已经不重要了。
兰殊感慨完,目光冲少年身后瞬了眼,便朝他笑了笑,“你的时机到了。”
秦陌转过首,楼梯口处,卢尧辰身着一袭浅色长裾,恍若一把温雅清瘦的修竹,缓缓顺着店小二的指引,走上楼来。
再回头,那个一直坐在他对面,陪他等候的少女,早已不见了踪迹。
秦陌凝着眼前空荡荡的位置,视线骤然空落,心里也跟着空落了瞬。
卢尧辰走进了露台的包厢内,唇角衔起笑纹,“一进楼里,小二便与我说你也在,怎得今天这么有闲情,来这儿听书了?”
秦陌牵了下唇角,抬手道:“四哥坐。”
卢尧辰从善如流坐下,与他一同听了会书。他素来不是个喜闹的人,听书恍若听讲般专注,也没什么嗑瓜子的习惯。
明明说书先生还在台上绘声绘色,秦陌却忽而觉得安静了好多。
卢尧辰见秦陌听得有些兴致缺缺,以为是台上新讲的故事不吸引人,想来他也听累了,便与他提议要不要上楼,到棋室去对弈两把,“说起来,我们俩好像很久都没切磋过了,陪你四哥下两盘如何?”
“好。”秦陌随着他站起身来,颔首道。
两人一前一后迈步走上楼梯,旁侧的飘窗外忽而刮来了一阵狂风。
秦陌此前陪着兰殊坐到了楼中心的露台上,位置不靠窗,全然没发现屋外已经变了天色。
卢尧辰受不得风,掩袖轻咳了起来,秦陌伸出手将支摘窗的木阀打下,引他继续上楼。
甚至,主动扶了下他的手,给他作支撑的点。
卢尧辰并没有察觉有什么异常。秦陌将他的掌心一扶,心里却蓦然沉了下。
四哥虽然羸弱,可手,的确还是个正常男人的手,并不柔软。
秦陌的心就像掉进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深处,彻彻底底迷失起来。
卢尧辰望了眼窗外的乌云,庆幸道:“幸而我出门的时候还没变天,不然指不准雨一来,就要成落汤鸡了。”
秦陌顿了顿,一瞬间想到了崔兰殊。
她就这么回去了,也没带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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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室临窗的位置,落子声一左一右,间或传来。
窗户外的乌云越来越密,秦陌有些心不在焉,走棋的步数不经意间变得越来越犀利起来,似是恨不得赶快结束一般。
卢尧辰望着他步步紧逼的围面,发现自己竟有些无力回天,忍不住叹笑了声,“棋艺进步了。”
秦陌勾回了神思,面容滞然,才发现自己都没有注意给四哥让子。
卢尧辰也是个不服输的,见他棋艺精进,心里不由生出了战意,伸手将黑白云子尽数收回到棋瓮中,“再来。”
秦陌这回特意让了他,却被卢尧辰发现棋风突变,轻而易举看了出来。
卢尧辰见他输赢已游刃有余,不由叹了口气,“看来真是我技不如人了。”继而笑着续问道:“子彦可有真的输过?”
秦陌短促的沉默,道:“有。”
卢尧辰十分好奇是谁下赢了他。
秦陌只道:“一个姑娘。”
卢尧辰目露惊色,“这样的才女,卢某也想见一见。”
秦陌捻着手上的棋子,脑海中蓦然回想起那场关于下棋的旖旎梦境。
那一句“以后,你只能和我下棋”犹在耳畔回响,少年眼底不经意闪过了一丝不情不愿,推诿道:“她已经嫁了人,不合适约见了。”
“真遗憾。”卢尧辰惋惜了声,笑了笑,又开口提出了再来一局。
秦陌陪着他收子入瓮,沉吟片刻,他看了卢尧辰一眼,问道:“卢府迁往永福坊前,曾与崔府比邻,四哥和崔府的子弟应有不少来往?”
卢尧辰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秦陌迟疑道:“崔氏的儿女子弟,都会下棋吗?”
卢尧辰笑道:“也不是都会,但基本略通一二。”
“那他们平时都是怎么下棋的,会切磋吗?”秦陌问道。
卢尧辰:“自然会,我还和他们切磋过呢。”
秦陌:“那有惩罚吗?”
卢尧辰:“什么惩罚?”
秦陌:“赌注之类的。”
卢尧辰:“顶多会赌一些金银细软,珍本名画吧,女孩儿便是胭脂水粉,首饰钗环了?”
“不是脱衣服吗?”少年垂下眸眼,不经意呢喃了声。
他的声音并不大,更多是一种自言自语,卢尧辰没太听清楚,犹疑道:“嗯?”
秦陌摇了摇头,“没事。”
虽这么说,少年的心里却蜷着一丝深深的疑惑,仍是不知崔兰殊以前同谁下过棋,玩过那种游戏。
难不成,是她口中那位早逝的心上人?
卢尧辰仔细收敛了棋盘上的云子,转眼只见秦陌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忽而露出一抹讥讽笑意,可还未上扬,就已僵在了原处。
秦陌转而将一把云子掷到了棋瓮中,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丝连少年自己都未察觉出的火气。
卢尧辰不由面露关切,还未开口询问,天空忽而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少年的神色骤变。
卢尧辰探窗看向了远山处,那一道又一道随着山岚起伏的蒙蒙雨帘,正缓缓朝着长安城境内蔓延。
窗外电闪雷鸣,秦陌捻了捻手上的云子,想起了当初南疆山洞里的画面。
他的眼前蓦然浮现出少女听到打雷时,紧闭眸眼,缩成一团的可怜样,太阳穴猛地嗡了一下。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秦陌不止一次碰见过崔兰殊害怕打雷。
似是幼时留下的阴影,每回她都是一副陷入回忆的痛苦神色,一问她,却也什么都不说。
雷声阵阵,那双水洇洇的双眸开始在秦陌眼前挥之不去,随着越发凌厉的裂空骤响,搅得他心里一团乱麻。
卢尧辰眼看雨势渐大,一时半会也离不去了,还想提议他俩干脆对弈到黄昏,直接留在楼里吃晚膳。
秦陌忽而站起了身,“四哥,我家里还有点事.......可能要先走一步。”
“可外头正下着雨——”卢尧辰伸着手,连关切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少年三步并两地就下了楼,只留下一道匆匆忙忙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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