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他再度闯入了那恍若隔世的梦境之中。
少年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在书房熬夜处理公务。
而她,正在帮他添香掌灯,眼睛弯弯的,喊着他“夫君”。
“别叫夫君。”他冲她排斥道。
女儿家拿着墨锭的手顿了下,疑惑地询问:“那叫什么?”
“叫名字就好了。”他不怎么走心地搪塞。
“叫名字?”
“嗯。”
女儿家的眼眸眨了眨,忽而明亮了起来,双眸弯弯地笑着,藏在里头莹莹的光泽,烟火般炸出了满堂彩。
她看不够似的端详着他,贝齿轻启,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子彦。”
他心口莫名滞了下,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的本意,是让她直接喊他秦陌,她却喊了他的小字。
轻轻一声,勾得人心晃了一晃。
秦陌的字,是秦葑逝世前定下的。他虽还未及冠,没有正式落字,但亲近的人,都已经知道他的字是什么。
李乾偶尔也会“柔情蜜意”地唤他子彦,不过大部分的时候没什么好事,是以每逢他这么喊他,秦陌都会心里咯噔一下,恨不能逃之夭夭。
可到了女儿家嘴里,那吴侬软语,像是成了猫儿的爪子,每一声落下,都在似有若无挠着他的心窝子。
酥酥麻麻,勾的他走不动道,忍不住,看向她的眼睛。
这一看,往往更觉得要命。
她真的很美,那种让人没办法不心动的美丽。
李乾为了纠正他,真是费了心。
他蓦然撤下目光,冷道:“连名带姓叫就好。”
女儿家蛾眉微蹙了会,又俏皮地笑了笑,“那,秦子彦?”
后来,每每榻上缠绵,绕在他耳边的靡靡之音。
都是那样娇娇滴滴的一声。
“秦子彦,子彦......”
少年蓦然睁开了眼。
那一声柔声蜜语还在耳畔萦绕,四周的空气莫名变得稀薄,令他有了一瞬间的窒息,心口随着那一声声轻唤猛地抽搐起来,连五脏六腑,都跟着隐隐作痛。
身旁的少女睡得安安稳稳,一丝边界都没有僭越。
秦陌垂眸凝向她良久,眉梢一动不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遮挡住了她脸颊的一缕乌发,缓缓别向她的耳后。
少年温热的指腹一触上兰殊的脸,她皱了皱眉,眼睛慢慢睁了开来。
一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兰殊瞳孔骤缩了下,下意识往后挪了点。
那一瞬间,秦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里的拒意。
兰殊从未料想过有一天他会躺在她床上,撑腰起身,靠在了里侧的床头,捏着被角,眼带惊惧地看了他一眼。
满京城谁人不赞秦家世子生得端方俊朗,皎如清风明月,只有兰殊知道,那一副矜贵自持的面容下,是何等的贪香与放浪。
她再也不想当他情欲的宣泄物了。
秦陌见少女不断后缩,忽然有些不明白她在害怕什么。
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一眼过来,他心口如被戳入了一柄利刃,摧心肝似的窒息痛苦。
他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怕什么。”
兰殊望着他眼底汹涌的怒色,颤抖着身子,干巴巴扯了个谎,“我,我刚刚做噩梦了......”
秦陌拽她的力道有些紧,不一会,她的腕子便出了一圈的红。
兰殊有些吃痛地皱了下眉。
少年见她难受,心口一下便软了,眉宇间的戾气顿如退潮般散了去,在她的惊慌失措里,平息了个彻底。
不太明白,自个儿在这同她计较什么。
秦陌倏尔松了手。
兰殊默默揉了揉手腕,低头,蓦然发现自己并无任何衣衫不整,但穿得也不再是她之前那一套......
兰殊有些骇然,“我的衣服哪去了?”
秦陌从榻上起了身,面不改色解释:“你出了太多汗,换了。”
兰殊惊疑不定,“谁换的?”
秦陌凝着她花容失色的脸,勾起一边唇角,似讥似笑,“你希望是谁?”
兰殊望了他一眼,即刻否定了心中毫无道理的揣测,低头温言道:“船上有女婢的,我知道。没有怀疑世子爷人品的意思......”
话音一圃,秦陌的心口宛若又被剜了一刀。
少年冷不丁笑了声,想到自己方才经受的那把考验,成功做了一回柳下惠,心里残留着一片怆然。
他原还悔恨自己当初待她太过冷淡,害她受人嘲讽。
孰不知,她压根也不期望他碰她分毫。
第046章 第 46 章
后来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流言蜚语, 道是前几日的雨夜,秦家小夫妻闹了别扭,崔氏气逃出门, 躲到了画舫赌气。
秦世子披蓑连夜上船哄美人,两人留宿船舱,雷雨交加下, 缠绵了一夜。
兰殊:“......”
不知秦陌听了, 指不定怎么恨她败坏了他的名声。
兰殊顶了一脑门的无辜, 俯身端坐在公孙府的思邈堂内,发起愁来,越想越有些焦头烂额,闹心的很。
兰殊任由思绪信马由缰地飞了片刻,直至看见公孙霖抱着讲义进了门,才放下托腮的手。
公孙霖一坐上讲堂, 便朝着她们露出了温和的笑纹。
兰殊钦慕地望向了她,听着她讲课, 如沐春风,心中不由慨叹——
秦陌的母亲是能临危挑国朝大梁的章肃长公主, 自小与乌罗岚那样的巾帼美人相识, 师姐又是公孙霖这等名满天下的才女......
他年少便见识过这么多惊艳的女子, 那她在他眼里, 自然就显得普通起来。
他看不上她,实在是很正常。
兰殊在心里将自个与她们仨列成一排那么一站,打眼望去, 若说她当真有什么能碾压她们的地方。
大概也就, 胸比她们大一些?
兰殊打心底朝自己唏嘘了声。
公孙霖讲课循序渐进,刚开学那会, 只同她们闲聊天般分享了自己当年做官时遇到的趣事,今日则上了道硬货,仔细同她们阐释了大周关于女子经商的那道法令。
包括其中的便利,与尚存的不足。
直接给这群养在深闺从不关心朝政的小姑娘,打开了新视野。
课间歇息,公孙霖身边围绕着一群女学生,个个翘首以盼,听她聊起海外开荒的所见所闻,津津有味,纷纷露出了憧憬的面容。
公孙霖说起她领着国朝商贾曾与一位洋人富商争抢地盘的趣事,话还未毕,她先向她们发了一问,道是:“假如你们每日来往学堂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棵野树,摔倒在地上,误了上学的时辰,大家会如何应对?”
有一个年岁小的小姑娘,心思纯真,下意识先道了句:“我会先哭一场。”
众人哄堂大笑而过。
有一摞小姑娘提出标记它的位置,以后好绕道。
另一摞小姑娘则支持直接派人砍掉它,一劳永逸,以免日后再出现相同的情况。
兰殊默然在旁边听着她们议论,未发一言。
公孙府的思邈堂开学,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兰殊是这帮入学女公子中,唯一成了婚的姑娘。
这一点不合群,叫兰殊心里只想着低调。
可公孙先生却没有遂她的愿,见她迟迟不说话,特地点了她的名。
兰殊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不得不思忖了片刻,睁着一双澄澈眼眸反问道:“那是一棵什么树呢?”
公孙霖唇角浮出了笑意,和颜道:“你觉得它是棵什么树?”
兰殊一壁思忖,一壁分析道:“能将人撞得摔倒,定然是个大树吧。”
“长成这么大的树实属不易,砍掉岂不可惜,为何不将它留下,留给路过的行人纳凉?”兰殊道。
“长安城里的大树,不少还是果树的品种,若是棵野果树,也不定要绕开它,每每放学路过,还能摘些果子解渴,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兰殊续道。
小姑娘话音甫落,公孙霖双眸露出了一丝欣赏认可,眉开眼笑起来,颔首道:“不计前嫌,兰殊有经商的天赋。”
转而,公孙霖便续道她与抢地盘的那位洋人富商,如今就已成了合作伙伴。也正是那位富商,引荐他们入了商会,在当地彻底站稳了脚跟。
兰殊蓦然得到了夸赞,受宠若惊。
可待放学时分,兰殊在案几上将课本收拾好,正打算向外离去,还没迈出门槛,便听到廊前停留了几位同窗,明里暗里在讥讽她。
“都等着我们说完了,她才来分析,故意显得我们蠢笨吗?”
“明明都成婚了,不好好在后院待着,非来这儿显,还以为自己和我们一样吗?”
“我就没见过哪个已婚妇人还跑来上学的。”
“她就是仗着世子爷的关系,走后门进来的。我还听说她挤掉了沈家二小姐幼薇妹妹的名额!”
“哼,仗着嫁得好,竟如此跋扈!”
兰殊听着她们的闲言碎语,悄然站在了门内,没有现身。
秦陌是长安城出名的少年郎,身份清贵,年少有为,样貌还俊美无俦,便是性子再桀骜不驯,也抵不住成千上万的女子,甘愿飞蛾扑火。
满京城不知多少待嫁女儿仍待字闺中,就等着秦陌及冠,到达男儿成婚的年纪,争相想着递去生辰八字,与他匹配一二,偏偏兰殊一及笄,就成了那个胜利者。
自然,惹极了人嫌。
若换上一世,凭兰殊素日争强好胜的脾气,非得和她们吵翻了天才是。
此时,兰殊却没了这等闲情。
她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吵架的。只想装聋作哑,待她们说乏了,自会离去。
偏偏有另一道清越温和的女子嗓音,在长廊另一侧乍然响起,“学海无涯,学与问本是一人终身之事,与是否成婚无关。”
这熟悉的嗓音一坠儿地,廊前噤若寒蝉。
公孙霖在长廊另一侧现了身,遥将她们一望,负手款款而来,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觉得成婚后,倚着夫君即可,本来这世道就是女主内,男主外。成婚前,女子求学是镀金,成婚后再学那么多学问,就显得多余了。”
“可须知女主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时候,你们的见识,会决定你们儿女的高度,甚至能决定整个家族的兴衰。”
“须知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内外,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攘外必先安内,这话大到国,小到家。若不明事理,糊涂短视,你们以后又如何能安的好内院,让郎君们放心在外搏杀?”
几位姑娘听她这么质问,登时羞臊了脸,垂首而立。
公孙霖续道:“再则,开学前,我曾设过考核。你们都是通过了考试才进的这院子,沈家的二小姐没有通过,所以没有来。崔兰殊是评分上上进来的。”
“我素来不喜在墙上立规矩,但你们既然来了我这儿读书,便先教你们两句准则。”
“一则不要目光太过狭隘,听风是雨;二则,我不喜背后嚼舌根,搬弄是非之人。”
待廊下之人被公孙霖尽数轰散,兰殊恭敬迈出了门,福身作揖,真心实意地向她道谢。
面对她的深揖大拜,公孙霖避而不受,只道这是为师者该与她们讲明的道理,并非是偏袒她。
兰殊无以为报,只觉得自己愈发喜欢公孙女官。
公孙霖见她目有喜意,情绪丝毫未受困扰,回过身子,饶有兴致看向了这个当事人儿,目光略有不解起来,“你倒是个奇怪的。上回,我明明看见你在皇宫后花园为了他人仗义发言,如今换了你自己,反而不敢出来对峙了?”
兰殊如实道:“学生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她们真到外头去说我仗势欺人。”
毕竟帮别人说话,与为自己辩驳,性质还是不一样的。
公孙霖端详着她的神色,揣测道:“你怕别人说你仗势欺人,是怕给秦小师弟添麻烦吗?”
小姑娘有了短促的沉默。
公孙霖却笑道:“他要是真怕麻烦,也不会亲自来同我说,想把你送过来读书了?夫妻本是一体,难不成见到你受气了,他还会高兴不成?”
兰殊愣怔,心想,秦陌会不会高兴,她还真不知道。
她只是从始至终,没有认为自己与秦陌是一体。
兰殊垂下眼眸,道:“便是知道他对我的这份好,才不想再生事端。”
对于秦陌向公孙霖举荐她一事,兰殊是打心里感激的。
可一码归一码,她总归是不愿欠他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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