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这帮精兵军容整肃,不苟言笑,令人望而却步。
现下他们却主动坐到了席面上,游商与军士开口交谈,发现彼此也没什么两样,虽出门在外,各有阅历,但心里都有挂念的亲人。
侃天说地,商场与战场的趣闻轮换分享,船头一时间热闹非凡。
兰殊无意间,同秦陌底下的将士透露出他其实还会弹琴。
长安高门的世家公子,自小锦衣玉食,见多了高雅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附庸风雅。秦陌刚从突厥作质归来的时候,生怕自己显得格格不入,琴棋书画,样样都曾花足了功夫去补。
一回想到少时自己心高气傲的要强模样,秦陌自个都忍不住在心里笑了声。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难得与洛川王同乐,大伙儿目露十足的期待,都盼着能有幸看一看,那素来舞刀弄棍的手,抚起琴来,将会是什么模样。
船上各类商贾汇集,寻出一把好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秦陌这几年经年在外,弓弦倒是拉过不少,却许久都没有摸过琴弦。
偏偏这话又是从兰殊口中说出,见她同大家说的开心,语笑宴宴,也不想扫了他们的兴。
那七弦古琴移至他身前,秦陌弹指一旋,一串犹如美玉相击的泠泠之声响起。
兰殊端坐一旁,见他如常试了试音,却迟迟没有下手弹奏。
秦陌微微蹙着眉宇,一时间指尖泛起了生疏,也不知该弹哪一曲适宜。
便在这静默的片刻,兰殊将腿下的小圆凳往前挪了一挪。既是她不经意一时嘴快挑起的事端,总不好叫人家下不来台的。
兰殊伸手拨上那古琴的另一侧,一脉宛如和风细雨的悦耳旋律随即响起,袅袅拂向了秦陌的耳畔。
她先行弹奏了一段辅律,清如竹下风,令秦陌不由一瞬间回想起了随在这一叠音律后头的,那一脉熟悉的主旋律,信手一拨,指尖的生涩感消退开来。
伴随着他手下的琴音响起,秦陌侧过眸,朝兰殊看了一眼。
两人共抚一琴,夜色如墨,她的双眸却如晨光映射下潋滟的湖水,一心专注于为他辅奏,清澄而光采熠熠,顾盼生辉。
秦陌知晓她只是一片好心,却还是不由回想起当年,两人还是夫妻的那段时光。
兰殊少时在思邈堂上学,曾有一回,收到过公孙先生一份曲谱练习的课业。
那份曲谱难度较高,更是兰殊最不擅长的一类,她坐在古琴前琢磨了许久,总有些掌控不了节奏,不得开窍。
恰恰秦陌会弹此曲,见她临到夜深,仍枯坐在琴前烦恼,一时没看下去,便上前给她示范了一遭。
那时他也似她这般先弹出前奏,来来回回给她引奏,协助她找到乐感。
此时此刻,风水轮流转。兰殊此举,不乏投桃报李之意。
秦陌素知她恩怨分明,却也还是不经意沉浸在了还能与她合奏的欢愉之中。
一轮明月高照,二人的合奏犹如天籁,令船头众人皆屏气凝神,静听细赏。
而眼下的乐声不仅动人,奏乐的两人更是风姿绰约。
其间不乏随着音节跳转的目光相触,两人的唇角均携着温和笑意。
兰殊的笑容不必多说,素是天然一抹,明媚如春光照人,而秦陌,一副极其冷硬的清隽骨相,周身杀伐之气沉淀,蓦然勾起唇角,竟如冰雪消融,不经意照得他们,恍了好一会的神。
就在他们沉醉于这幅令人着迷的画面之际,船舱的二楼露台上,忽而传来了一阵和着琴音而奏的洞箫之声。
秦陌与兰殊齐齐抬头望去,只见邵文祁手握洞箫,款款出现在了楼上。
他远远冲秦陌略一颔首,转而将目光,停留在了兰殊身上,对着她温雅而笑。
秦陌望着他专注柔和的视线,与兰殊四目交汇,一颗心缓缓下沉。
兰殊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只被眼前更加热闹愉悦的氛围带动,笑意更甚,一心将这一场即兴的合奏演绎好。
人生苦短,自当及时行乐。
河道之上,茫茫夜雾之中,瞬间变成了琴声与箫声迂回共鸣的天地,交织迭现,一时犹如带着众人冲向了碧落云霄,一时又好像转圜飞下了深海遨游。
一曲奏毕,众人抚掌称赞。
邵文祁走下楼来,一路过来与大伙儿含笑招呼,目光却始终克制而专注地落在了兰殊身上。
邵文祁埋怨道:“你们在这儿谈天说地,竟也不叫我?”
其中一位与他熟络的年轻商贾笑道:“这不是看你前阵子在扬州谈生意疲累,就让你多补一会觉吗?”
邵文祁看了兰殊一眼,叹息道:“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眼下小师妹购货的眼光比我还要好了,她的货供不应求,我的差点儿没卖出去。”
兰殊眼含笑意地睨他一眼,“我当初早与你说了,叫你考虑和我进同一批货,你偏是不听。”她又撇了下嘴,“还有,我与你师出同门,同辈,可不是你徒弟,别乱占我的便宜。”
邵文祁悔不当初地哎了声,转眼迎上了秦陌的视线,他垂眸看了一眼那二人合奏的古琴,拱手佩服道:“早前只听闻王爷武功盖世,不想琴也弹得这么好。邵某原以为小师妹的琴艺已然卓绝,今日一闻,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不待秦陌回应,兰殊不服气起来,“你夸他就夸他,为何非要踩我一下?”
邵文祁挑起一边眉头,与她使了个眼色,“这不是你我都得喊‘师叔’的人吗?”
兰殊讶然,唇角不由浮出一抹认同的笑意,与他一起不约而同看向秦陌,“说来也是。”
这么一句差辈份的称呼一压下来,秦陌忽而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故作深沉地,低头轻咳了声。
抬起双眼,再看向邵文祁的双眸,不由多了两分微不可察的凛意。
秦陌与兰殊仍坐在了琴后,邵文祁刚从屋中出来,心想舒展一下筋骨,就没有坐下,一直站在了他们前头。
秦陌见他间或同周围人闲聊两三句话,眸光却总会悠悠回转到他身旁的女孩身上。
琉璃王探头隔着他问向兰殊:“之前在海上也曾听闻过你和邵二哥琴箫合奏过一次,你们以前经常合奏吗?”
话音甫落,秦陌心口忽而一抽。
第077章 第 77 章
只听兰殊道:“也没有经常。就是偶尔会给大家解解闷。”
便是一个“偶尔”, 足叫秦陌的眼底闪过了一丝黯然。
琉璃王叹声道:“敢情你们仨都擅乐,就我不成了。”
邵文祁明显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一回过眸, 便十分自然地接话道:“乐技只是一门手艺,只要王爷有心去学,总会学会的,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反倒是王爷生性风流潇洒, 天高海阔, 叫我心中一直十分羡慕,这份豁达,是天生习不来的。”
琉璃王摸了摸鼻尖,露出笑来,“是吗?”
秦陌见他嘿嘿一笑,不禁纳罕道:“您在高兴什么, 没听出他在指你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所以才没有烦恼?”
琉璃王噎了好一会, 忍不住颤着指尖怒道:“你就是不会说话!”
兰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秦陌侧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虽没有出声, 却由衷而发, 略有认可地点了点头, 不经意抬起双眸, 又瞥了一眼邵文祁。
他就很会说话?
每天都哄得她很开心?
秦陌的双眸蓦然暗沉,脸色倏尔变得铁青起来。
就在这时,站在他们身前的邵文祁长身玉立, 视野更加开阔, 一下注意到了前方河道拐弯处,沿岸的小水镇在放烟火。
漫天璀璨的火树银花, 在他眼中绽放开来。
“小师妹,快看!”邵文祁抬手朝前方一指,兰殊背对着船头,下意识回过眸,却被眼前的青山阻隔了视线。
她微微抬起了身子,探头张望,转眼,邵文祁直接绕过七弦古琴,拉着她朝前方栏杆走去。
秦陌见他的手一朝兰殊伸过来,下意识想要阻挡,肩膀刚一松动,又止了起身的动作。
兰殊若是厌恶她这个师兄,断然也不会与他结伴而行这么久。
秦陌明显能感觉得出,她待邵文祁,与琉璃王不同。
夜航船在河道中稳步前行,伴随着越来越靠近的噗噗响声,众人纷纷从席上起身,趴在了栏杆上,指着那一片绚烂的天空,喜上眉梢。
秦陌坐在原处,静静看向了兰殊与别人在栏杆上并肩的背影。只见她双手撑杆,一抹丽影赏心悦目,时不时素手一指,冲着身旁人盈盈露出欣喜的笑意。
嗖地一声,又一轮新的烟火,径直冲上漆黑的半空。
秦陌闻声抬头。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秦陌曾以为兰殊会同他白头到老,时至今日,才发现他们的缘分就如这一场烟火,轰地一声,绚烂了整个少年时光,在他抬头望见的那刻,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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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一熄,长夜漫漫而来。
这一夜,秦陌辗转反侧许久,才堪堪强制自己生出一缕困意,闭眸入眠。
昏昏沉沉中,却入了一场梦。
时至今日,秦陌蓦然回首,才发现他的梦境,并非全无规律可循。
至少,他发现当兰殊再度出现,他与她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就跟着回来了。
只不过今日这一场,并不是一场旖旎的梦。
秦陌在梦中缓缓睁开了眼,只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置身于洛川王府主屋的床榻前。
他着一身逼近龙袍的蟒服,头顶九珠王冠,全然不是如今洛川王的朝服。
而是类似他父亲当年摄政时的穿着。
他一身的威严沉淀,眼底却布满了愁色,凝着昏迷在床榻上的女子怔怔出神,轻将她的手握起,置于双手掌心,靠近唇畔。
秦陌朝前一看,只见榻上的兰殊面色煞白,额间挂着虚虚的汗,闭着双眸,眉头紧蹙。
她好像发了一场高烧,至今尚未消退。
秦陌不知是因何故,目露关切。
他朝着床前的自己看去,彷佛从他的满目懊悔中,得知他们此前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兰殊一时气急攻心,呕出一口发黑的淤血,便昏倒了过去。
门口传来了一阵轻而快的脚步声,元吉一靠近,他便沉声问道:“还没有找到华圣手的踪迹吗?”
元吉摇了摇头,默然未语。
他将兰殊的手又紧握了握。
元吉嗫喏了会,左思右想,还是把陛下传召他入宫的消息,如实告知。
元吉垂手而立,“今年的端午佳节,四方节度使将入京上贡述职,陛下龙体欠康,需要王爷操持局面......”
他知道秦陌现在一刻都不想离开,可是朝廷当下一团乱麻,江山社稷,真的也很需要他。
秦陌沉吟了会,朝着兰殊的手背亲吻了片刻,帮她把手仔细放回了被褥中,替她捻了捻被子,站起了身。
“我现在入宫,你们照顾好王妃。她若醒了,立刻来通知我。”
元吉俯首称是,随着秦陌步至门外,关上屋门,顿了顿,压下了嗓音道:“大理寺那边已经开始怀疑郑大人与他的妾室葬身火海一事,属于人为蓄意,加上卢家四哥意外出现在那,如今连尸骨也未找到,端华太妃悲痛万分,严令要求彻查......奴怕万一他们发现此事与王妃有关......”
秦陌面容发沉,寒声道:“此事与王妃无关。”
元吉一下噤了声。
主子这是要帮她把事彻底兜下来了......
秦陌已坐在床头守了兰殊数夜未眠,走到马厩时,他强打起精神,翻身上马,准备入宫。
临行前,他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兰殊,千万不要走失了她。
等他忙完这场端午宫宴就回来。
秦陌见他策马离去,不由想回屋去看兰殊,可刚一抬脚,他整个人一旋,下一幕,却出现在了三日以后的端午宫宴上。
四周烟雾迷蒙,人群嘈杂,似幻似真。
隐隐间,他听到了丝竹管弦交织作响,可不待他从迷雾中拨出身来,眼前莺歌燕舞的乐台,数十位奏乐的伶人间,蓦然飞出来一柄利箭。
秦陌顺着那柄利箭穿梭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他自己端坐在席中央微瞠的面容。
下一刻,一道枫红的身影,忽而扑到了他身前。
秦陌瞪圆了双眼,不知为何躺在家里的兰殊,竟会出现在此处。
他明明,明明交代了他们一定要看顾好她的。
“秦子彦,小心!”
那一柄利箭,猝不及防,转瞬即至。
秦陌心慌意乱地朝她那厢伸手抓去,却只觉得视觉越来越模糊,刚触到那一抹枫红的衣袖,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他眼睁睁看见她倒在了他面前,什么都没有抓住......
船舱尾部的床榻上,伴随着岸边水镇中的鸡鸣声起,秦陌犹如溺水之人骤然浮出了水面,一下重新获得了空气一般,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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