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一阵接着一阵梦境残留下的锥心之痛,他一抽一抽地大口呼吸着,整个额间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眼底布满了无尽的惊惶与茫然。
直到狂跳的心口趋渐平和,秦陌的心神仍在九霄云外飘荡,迟迟难以归位,他缓缓抬起双手,发现它们仍在隐隐颤抖。
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方才梦中的最后一幕。
秦陌蓦然翻身下榻,不待整装束发,甚至没有披外衣,趿鞋奔出了房门,扭头便朝着通往船顶的扶梯走去。
天边将将泛起了鱼肚白,四周夜雾未散。
小跑堂早早披着晨露,起来帮着厨房准备早膳,他手捧着一篮子鸡蛋从廊上走来,远远看见洛川王失了心疯一般,披头散发地朝着东家屋门前去,当即一愣,忍不住快步跟上了他。
可秦陌的步伐,岂是一般人想跟就跟得上的。只见他健步如飞,不一会就到了船顶的雅间门口。
檐顶的银铃随风而响,雕花窗扇早已寻工匠尽数修好,此时此刻,兰殊恰好也听到了鸡鸣声,难得起了个早床。
她推开了窗,正想对着外头的青山绿水,伸一个懒腰。
不料一开窗口,秦陌仓惶惨淡的视线直直投射而来,在看见她活生生出现在他视线的霎那间,扑身上前,隔着窗台,紧紧抱住了她。
窗外还散着浓薄相接的晨雾,银铃的红穗子迎着船头拂面的清风摇曳。
兰殊下意识一愣,秦陌结实有力的手已经环上了她的后背,高挺的鼻梁,陷入她的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仿若在确认怀中人的气味,确是她无疑一般。
这极其亲昵熟悉的动作,令兰殊身形不由一僵。
一些一直被她压在心底深处的记忆扑面而来。
明明以为自己都快忘了,兰殊还是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上一世的他,若有多日不见,一回到家,也很喜欢这般紧紧环抱她,嗅着她的气息,就像是倾泻思念一样。
可眼前的男子,早不是上一世的他了。
兰殊勾回神志,轻挣了挣,没推开他,雪白的下颌搭在他宽厚的肩头上,隐隐感觉到他扑在她耳畔沉重的气息中,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做了场噩梦。”秦陌闭着眸,在她耳畔道。
兰殊又被他往怀里拢了拢,眨巴了一下双眼,尚反应他是不是在为他现在突兀的举止做辩驳。
秦陌转而抬起头,伸手,抚上了她的右腮边,哑声道:“我梦见你出事了......”
他的掌心滚烫,指尖却有些发颤的惨白,覆在她温暖的脸颊边,似乎在通过手指汲取她鲜活的温度,来安定慌乱的心神。
兰殊右眼眉头上的青筋一蹦,不可避免怀疑他这番举动,委实是有点趁机在吃她的豆腐。
可望着他那双凌厉的双眸少见的忧思惨淡,全然不像素日那个四平八稳的他,兰殊隐隐感觉到他是真的关心则乱,一时之间,也没能贸然狠下心,拍开他的手。
而就这么一瞬的迟疑,兰殊的脸颊又遭他抚摸了好一会,便是心有不妥,此时再甩开他,也显得又当又立,有失风度了。
兰殊只好大度由他摩挲着,干干笑了笑,反拍了拍他的背,温言宽慰道:“你没听过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吗。”
秦陌仍是目不转睛地将她凝着,却似是回了一半的神,紧紧箍着她的手,略有两分克制地回缩。
兰殊趁机逃脱了他的束缚,站在窗台前,对着他直勾勾的视线,摊开手,笑吟吟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秦陌低沉地嗯了声,顺着她摊手的姿势,由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番。
完完整整,连根头发丝都没少。
可秦陌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落在了她胸前,落在那一箭的着点上。
那寸肌肤此时此刻完好无损,莹润雪白,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兰殊见他的目光朝着她颈下落去,颇有些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尚未更换的轻薄睡袍。
只见披落在胸前的鸦羽墨发下,凹凸有致,那一道深陷的沟壑,若隐若现。
“流氓!”兰殊咚地一声,关上了窗。
秦陌顿了顿,却在她这一系列生动的动作中,终于找回了丢失的三魂七魄,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他默然转身下楼,却见楼下簇了一堆仆人,都在以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看向他。
秦陌:“......”
秦陌面不改色地下楼,离开,回房,恍若只是梦游了一趟。
回到屋中,关上门,秦陌靠在了门板上,再度回忆起他梦中的那个日子。
就是今年的这个端午。
秦陌一回想方才梦里那一幕,仍是心有余悸,不由暗下决心,以防万一,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兰殊出现在今年端午的宫宴上。
商船一路马不停蹄,终于赶在四月的上旬,回到了长安。
这一趟路途似慢,也快。
对于归心似箭的游子而言是漫长的,但秦陌总觉得白驹过隙,时间一晃而过。
一下船,他就要同兰殊作别。
“你回哪里?”秦陌问道。
兰殊想到自己还没见过兰姈的第二个娃娃,温言回答:“这阵子应该会先在赵府住。”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远远看见王府接他的马车已经辘辘驶来,想也未想道:“正好顺路,我送你。”
“顺路?”兰殊歪着头,左手指了指赵府的方向,右手指了指洛川王府的方向,正好是一南一北,天差地别。
秦陌面不改色地噎了一下,尚在搜肠刮肚出其他托辞。
琉璃王走至他身旁,噙笑道:“正好本王要去驿馆,倒是与王爷同路,不如王爷送送我?”
秦陌睨了他一眼,“您一个大男人,用得着人送?”
琉璃王轻啧了声,“上回本王来使大周,你还特意派人送我回国,怎么这会儿这么放心我的安危了?我好歹是你们皇后娘娘的娘家呢。”
不得不说,这些年琉璃王的中原话真是长进了不少,连“娘家”都能脱口而出了。
秦陌只道:“有这回事?”
琉璃王不服气了,“哎,你忘了上回给我践行,我请你去平康坊,那晚你玩得花嘞,叫那一群小娘子女扮......”
秦陌的背脊一僵,连声打断,“你记错人了。”
饶是长大成人,为人处世看似和气不少,秦陌冰冷警告的视线一戳过来,琉璃王脚下犹如扫过了一阵凉风,嗓子眼呼之欲出的辩驳,一瞬间受到了生命威胁的冻结。
到底没敢再戳穿他。
兰殊却看热闹不嫌事大,迟疑了声,“记错了?”
这俩可是在平康坊互相逮过对方的。
秦陌望着她唇角如常一抹戏谑的笑意,不由走上前,示意了眼彼此身后的下属,凑近她的脸,于她耳旁轻声道:“我俩就不必相互揭短了吧?”
叫别人听去,岂不是颜面扫地。
兰殊促狭地抿了抿樱唇,识相闭嘴,看向他熟悉的眉眼。
秦陌并没有后退,仍是近在咫尺,凝向她的芙蓉面,温声问道:“你捎我回了长安,我送你回去?”
他的声线素来冷硬,便是软话,落在旁人耳中,也只是寻常不过的交谈。
偏偏兰殊同他处得久,不知怎得,竟听出了一点莫名的摇尾乞怜。
兰殊一顿,未置可否。
这时,邵文祁拱手走上前来:“师叔不必担忧,我刚好要去南边,会送小师妹回去的。”
自秦陌上船以来,邵文祁便一直尊称他是师叔。
虽是礼貌,说不出什么错处,可每回兰殊在旁一壁笑得合不拢嘴,一壁起哄跟着他喊,总叫秦陌心里有种乱了辈分的感觉。
这会儿兰殊听了又是一笑,跟着邵文祁喊了句,秦陌忍无可忍,双手交叠,睨了她一眼,“谁是你叔?”
“当初叫你喊我名字你不肯,学这个倒是很快。”秦陌道。
这话听得兰殊一下不服气了,“邵师兄喊你就可以,我就不行?”
秦陌:“他比你大六岁你喊他师兄,我比你大一岁你喊我师叔?”
兰殊:“那辈分本来就是这么算的......”
秦陌:“你几时这么守规矩了?”
兰殊:“我哪有不守规矩,你别平白无故污蔑人......”
眼看他俩又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掐了起来,众人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前夫前妻。
这两人也就刚见面那会还有点儿客套。
后来,一路伴行,低头不见抬头见,慢慢找回了以前的相处方式,很快就熟络了不少。
当真是兰殊口中共过患难的好朋友。
有时候说话,别人甚至都插不进嘴。
眼下,邵文祁明明站在他们中间,就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兰殊正同秦陌就规矩一事据理力争,转眼,邵师兄系在腰间的玉佩却忽而掉在了地上。
清脆一声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两人闻声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回过神来,似是也才发觉彼此不由自主,又陷入了一场无聊的交谈中。
以前,秦陌总是有足够的时间,同她因为各种无聊的事情吵嘴。
他们可以一路说回家,说到餐桌前,说到床榻上。
现下,她被别人提醒该走了。
邵文祁拾起了完好无损的玉佩,连叹了几句幸好,趁着兰殊直言他这玉买的真不亏,他衔笑跃入了他们中间,温言道:“天色已然不早,小师妹不是说要回去吃团圆饭的吗?”
兰殊哎呀了声,点了点头,连忙与众人欠身作别。她刚随着邵文祁转过身,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唤,“崔兰殊。”
兰殊回过首,秦陌望着她的目光露着一丝忧思关切,欲语还休。
兰殊反应了会,当即笑了笑,“不用送的。”
“明明是顺路捎你们一程,若是还求回报,岂不是显得我太小气了。”兰殊道。
而后,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去,“走了。”
秦陌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嗓子眼绕了一圈,失声半晌,站在了原地,望向她的背影,蓦然想起两人上回离别之时,还是他出征那日。
她当时一路从家里送到了城门口,最后,还不由跟着他走了几步。
再度重逢,她却已不再跟他同路。
秦陌还是悄悄骑马,跟在了她的车厢后头。直到看见她安全进了赵府,他才调转了马头,直奔皇城去复命。
兰殊迈进门槛前,若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背影,策马转而消失在了巷口转角处。
兰殊愣怔了会,门内传来了热闹的人声。
一晃三年,兰姈的姿容仍不减分毫,正带着两个孩子,疾步朝她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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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刚回京没多久。
李乾就收到了内阁递来了一封长长的奏折,也不知是防着谁,针对谁,通篇写着倘若增强边防,招兵买马,只会增加国家的赋税,不利于当下国朝的经济形势,严重影响商业的发展。
今日一下朝,李乾召秦陌入御书房,把折子递给他观摩了下。
秦陌一目十行扫过,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可笑!”
李乾还召了赵桓晋,三人一同就此事商议目前的对策。
就在秦陌认同暂时按兵不动的策略后,李乾见刘公公迈着小碎步进门,似是后宫有要事禀报,便叫他俩先行散了去。
赵桓晋走在出宫回家的驰道上,回头,却发现秦陌漫不经心地跟上了他。
一路走来,都没有要和他分道扬镳的意思。
赵桓晋不禁蹙眉停下了脚步,“王爷还有事?”
秦陌扯了下嘴角,说不出的敷衍,“最近陛下有意给我说亲,对方一副势在必得的样,总在门口堵我......赵大人能否让我蹭个饭?”
赵桓晋讪笑了声,“还有您怕的人?”
秦陌默然不语,一脸当真有点发愁的样。
而待赵桓晋将他领回了家,两人坐上饭桌的时候,秦陌四下环顾了好一会,可直到午膳全部上齐,除他俩以外,竟不见旁人过来。
赵桓晋见他双眸不由朝着门外张望,问道:“怎么了?”
秦陌礼貌询问:“嫂夫人呢?”
“同殊妹妹回崔家看两个小舅子了,要吃完晚饭回来。”
秦陌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闻的失望。
饭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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