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见她仿佛只是对女子能用的利器有兴趣,颔首道:“弩箭操作简单,确实比较好学,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若想拿来防身,还有更小的弩,可以放进衣袖里,称为袖里箭。”
兰殊若有所思道:“袖里箭,射程能有多远?”
秦陌道:“不算远,小巧便捷,也代表着威力不足。”
兰殊:“那能从梨园的戏台,到观戏台上吗?”
秦陌脚步一滞,看向了她。
“不能,袖里箭大概也就一根手指长。”秦陌简单比划了下。
“一根手指长......”
兰殊短促的沉默,低眸想了想,不由伸手,朝着自己胸前,到后背,丈量了下,比了一个距离给他,“那这么长的箭,弩会有多大?”
她的量法,径直从心口前半尺,贯穿了后背,看得秦陌的心口,不由猛地一颤。
心底某个地方犹如破开了一道口子,流出了一阵阵不知名的酸涩液体,淌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秦陌一时噎了声,怔怔看向了她。
兰殊见他沉默,顿了顿,想到自己刚刚下意识贯穿胸口的量法,可能落他人眼中,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友善,连忙干干一笑,摆手道:“我没有意图不轨的意思的。”
秦陌默然了良久,不由哑了声:“我知道。”
她是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姑娘。
可她为何,会那样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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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
秦陌侧身躺在了榻上,闭上双眸,满脑子都是兰殊今日在胸前丈量的模样。
人的下意识,怎么会那样量?
她明明不曾遇到过那样的事......
难道是她以前见过别人,受过这样的伤?
还是......
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猛然在秦陌心里萌生。
秦陌忍不住往一些子虚乌有的可能性揣测,却又无从考证。
他辗转反侧,心里越想越乱,可顾及明早与她有约,终是长叹了口气,强制自己阖眸入眠。
却缓缓入梦......
梦里的时光,一晃却不知是今夕何年。
秦陌缓缓睁开眼,只见自己站在了御书房内,屋中坐了个小男孩,他并未见过。
转而,他睁大了眼眸,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了门口打帘而入的,那个头戴王冠,却满头银丝的自己身上。
只见他朝着案几前走去,甫一靠近,小孩回眸见他,目露欣喜,“叔叔!”
话音一坠儿地,小孩的目光便从他英俊的面容,下落到了他胸前。
秦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胸前,佩着一枚菩提莲玉。
秦陌看着那熟悉的玉纹,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背脊一阵发凉。
那玉中心的红点,又朝外扩散了不少,就像被心头血养了一样。
而眼前的他,眼下暗沉又深了不少,似是每夜受梦所扰,一直睡不安稳一样。
他瞥了眼小孩手上的史册,微蹙眉宇,“怎么在看这个?”
小孩顿了顿,如实相告:“昨儿个听王太师讲兵书,无意间聊到叔叔在沙场上巧计频出,立下丰功伟绩,朕听得热血澎湃,一时间忍不住问了太师,叔叔的华发,可是想计谋想白的?”
“太师只道叔叔是元成六年一夜白的头。朕一时好奇,就想知道元成六年,发生过何事......”
此言一出,殿内各处站着的宫人侍卫,一瞬间统统跪了下来,噤若寒蝉。
宫中曾下过禁令,所有人不许议论摄政王白发一事,更不准提元成六年。
这是他的逆鳞。
小孩见他们如此反应,一下也嗫喏了声。
秦陌沉默了许久,只叫他们起身,而后安排了新的课业,让小孩坐到了案几前。
他拿着那本细史,坐在了窗户旁边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将它放在了几前,凝着它出神半晌,猝然抬手,掀开了史册的一角。
秦陌盯着椅上人失神的样子,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便是叫所有人都不提,他自己,又怎么会忘呢?
所谓的逆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就好像没有人说起,他每天梦着她,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她就永远,都还在世一样。
窗外,一阵强烈的东风,穿过窗户的罅隙,猛地掀向了几上的史册。
秦陌的视线不由瞬向了那翻飞而起的泛黄页纸,只见它最终,停留在了元成六年。
抬头的字迹,一笔一划,陈述而来,便是这一年,摄政王秦陌曾遇刺两回。
四月二十二,清晨上朝,路过永宁坊落英巷,遭死士伏击,左手受创。
五月初五,端午盛宴,遇伶人弩箭刺杀,摄政王妃崔氏以身相护,王爷免于危难,王妃香消玉殒......
看到这儿,秦陌一时间脑海如遭了五雷轰顶,炸得一片空白。
四周的空气瞬间稀薄了起来,心口宛若万柄利刃捣搅,痛得他猛然从床上,坐起了身。
黎明破晓之时,天空是最深的墨色。
清晨一来,今日,便是元成六年的,四月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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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闻鸡鸣声起,梳妆打扮过,便叫马奴将她从西域带回来的那十匹骏马牵出了大门外。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兰殊站在赵府门口威武的白石狮子旁边,静待秦陌过来接她。
只要他绕道过来,再从她这边的方向,转从南宫门入皇城,便能避过落英巷。
兰殊最近完全没查出那道箭的任何线索,一时间心里也没了章法,思来想去,这场伏击,还是别让秦陌遭受的好。
至少全须全尾的他,真在端午遇了事,跑也能跑的快些。
可一大清晨,洛川王府特地派了管家邹伯过来,一上前,拱手同她温言致歉,“王爷临时受了急召,要即刻进宫,一时没法绕路过来了。他特命老奴先过来同您致歉,说下回请您吃饭赔罪。”
兰殊的声音不自觉急切了两分,“他走哪边入宫了?”
邹伯愣怔了下,躬身道:“就是按平常的路径去的。”
兰殊心下不由一沉。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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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不惜失约,也要从落英巷过,一则是想验证自己的梦境,二则是梦境中这两次刺杀离得这般近,指不准会有什么关联,或许,他能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但凡有一丝蛛丝马迹,他就能少一丝被动,就能更好的,保证她安全度过那一天。
然死士从不畏死。
便是洛川王早已察觉落英巷里的埋伏,也未能生擒住他们。
那帮杀手,一发现他与他的亲卫早有预防,暗害不成反遭围捕,即刻咬碎了牙缝间藏好的毒囊,一点儿审问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
秦陌站在巷口前,望着那一地耳鼻流血的死士,眼眸不由暗沉了两分。
他正下令让亲卫把他们的尸首抬去大理寺,身后忽而响起了一阵整齐有序的踢踢踏踏之声。
秦陌还以为这么快就惊动了城防营,下意识回眸,整个人身形不由顿住。
街上的晨雾尚未彻底挥散,清晨的第一缕光芒洒下,映在秦陌乌黑的墨发上,跳跃起星星点点的光。
他的目光定定呆住,目若寒星的双眸内,映出了一名身形纤细的姑娘。
她的眉宇隐有忧色,正骑着一匹高大棕红的骏马,踩着辚辚之声,疾驰穿过了眼前白茫茫的雾气,直奔落英巷而来。
秦陌愣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蓦然回想起过往的一个梦境。
他记得兰殊是不会骑马的,每逢马球会,她都是安安分分坐在观赛台,从未下过场。更没有在别的场合,显露过自己的马术。
但在梦境中,她曾央过他教她骑马。
他们还各自骑着良驹,一同上山去赏过春景。
她靠在了草丛里观览野杜鹃,他坐在旁边帮她遮阳,一垂眸,吻便落在了她雪白的额头上。
“为什么摔了那么多次,还是非要学骑马?”他问道。
“也没有很多次吧......你不是都接住我了吗?”
他轻敲她的额头,“可我也不是每次都在的。”
“可我也不是为了让你接住我才学的,我正是为了不拖你的后腿。”
“我听安嬷嬷说,公主娘娘曾临危骑马搭救过重伤的公公,算下来,你们都会骑马,就我不会。”
“我也希望我能有一天,可以像公主娘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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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引进国朝的这类骏马日行千里,跑起来极快。
她一听到秦陌原路上朝的消息,心下一震,一时来不及多想,当即命马奴骑了一匹去报官,直言落英巷有人刺杀朝廷重臣,而后带一群家丁策马先来,佯作成了整肃的军马之声。
家丁与死士的战斗力自是无从可比,兰殊从未指着他们能救下洛川王,只是想利用这一阵犹如兵马快速赶来的声音,先吓退一下敌人。
若是对方不退,实在不济,大不了他们一干人等纵马横冲直撞过去,她便趁着混乱之际,顺手拉秦陌上马,以这良驹的速度,绝对能带他们及时逃离。
可惜秦陌没给她这么一个耍帅的机会。
当那一阵响彻天际的踢踢踏踏之声奔入落英巷时,清晨的巷内,除了敌人满地的尸体,早已没了金石交接之声。
兰殊翻身下马,只见秦陌安然无恙地站在了巷口,定定地凝望着她。
第082章 第 82 章
兰殊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 手握着马鞭,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迎上他略有僵滞的目光, 顿了顿,蓦然回想起一些前尘往事。
那一日,风和日丽, 漫山遍野, 盛开了绚烂的野杜鹃。
两匹马儿栓在旁边的松树下吃草。
花丛间, 她一说完学骑马的原由,他便揉了揉她的脸颊,朝她的额间,又落下了一个吻。
“但我教你骑马,不是为了你救我,只是想你陪我踏青。”
“那以后每年春天, 我都陪你踏一次,就当交学费了?”
看来他确实不需要她救。
只是她也没有守诺骑马, 再陪他踏过青。
兰殊思绪游走的一片刻,脚步不自觉也停了下来, 回过神, 秦陌已经主动朝她走了过来, 来到了她跟前。
那一道高大颀长的熟悉身影兜头朝她一罩, 兰殊刚抬起眸,视线就被他用一只大手蔽住。
眼前骤然一黑,兰殊呆了呆, 不由纳罕道:“这是做什么?”
“打了一架, 地上都是死人,死状可怖, 你别看。”他的声线是冷硬的,话语却是温柔的。
兰殊愣怔,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抓向了他避她双目的手,“我没有这么胆小吧。”
他忘了他当年还当她的面砍过山匪的头了?
兰殊握上他的手肘,企图将他的手撤开,一触碰,却感觉到她手上沾到了一片不对劲的温热湿意。
她一把将他的手抓了下来,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血红,再看向他的胳膊,他的左臂,和上一世一样,破开了一道口子。
偏生他穿着玄色的圆袍,导致左臂上的血迹盖在那一层黑沉沉的颜色中,别人根本就没发现。
兰殊蹙起蛾眉,“你受伤了......”
秦陌却道:“不是什么大伤。”
划一道口子这种,在他眼里,的确只是小打小闹。
但他一壁说着,一壁不由反握了她的手。
那紧紧拽着的力道,生怕她下一瞬,就不见了似的,眼底还闪过了一丝极度隐忍的光泽。
秦陌一心想来这儿扑捉线索,直到她突然的出现,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到他今早的失约。
她向来不是个多爱麻烦他的姑娘。
送马这样的小事,换做往常,她怕是自己就解决了。
为何偏偏却在今日,他遇刺的日子,她找上了他?
眼前的姑娘并没有看懂他眼里的惊与惑,望着他紧紧拽着她不放的手,还以为他在逞强忍痛,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莫名瞪了他一眼,抓起他的袖子,回首命家仆先把马送进皇城,便急急忙忙带他上了马车,驱车驶回了洛川王府。
两人一回到王府,兰殊即刻叫人去喊太医,而后便拿来药箱,想着在太医赶来之前,先简单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她小心翼翼掀开他的衣袖口,用棉团帮他止血,盯着他的手臂,心里不由唏嘘了声。
左右盘算,还是没让他避开挨上这么一刀。
那么那一箭,是不是也属于他命定的劫,难以避过呢?
兰殊心想,越想,越觉得有些发愁。
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了声,抬首,却迎上了一对略有炽热的双眸。
秦陌的手明明在滋滋冒血,却同个没事人似的,一双灼灼的眸子,愣是没施舍给自己一眼,只凝着她仔细看,眼底流淌着一股十分复杂而古怪的情绪,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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