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惊似喜,似疑似忧,紧紧扑捉着她的神色。
兰殊被他盯得怔忡,只听他迟疑地问道:“你怎么会到那儿去?”
兰殊顿了顿,笑道:“这不是你没空给我送马,我就只好自己领人骑去皇宫了。”
她先给他止了血。
那熟悉不已的蝴蝶结一打,秦陌短促的沉默,一动不动地将她着意看着,“原来你会骑马?”
兰殊续笑道:“我们有三年不见,我多一个技能,不奇怪吧?”
秦陌点了点头,“可为何要骑马绕路?”
兰殊的神情僵了一瞬,很快又答了上来,哎了一声道:“原是打算从南宫门入宫的,但今早那边路有些堵,就绕了一下。本来那马跑的快,倒也不耽误,只是没想到,这边又叫你给拦住了。”
兰殊唇角布满了今日出门没翻黄历的叹笑。
秦陌看了她一眼,垂下双睫,提了提唇角,“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兰殊见他迟迟不接下话,不由问道:“以为什么?”
秦陌抬起头,再看向她的目光,倏尔泛出了一丝深幽之色,“以为你是知道我会遇难,特地过来救我的。”
兰殊短促地噎了瞬,牵起唇角,“怎么可能?”
秦陌默然片刻,看着她道:“我今早不是故意爽你约的,确实是受了急召。”
“但很奇怪的是,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今早会在落英巷遭到伏击,我一开始还不信邪,如今回想,那个梦,真的是太真实了......”
话音甫落,兰殊的睫羽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秦陌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忽而问道:“你有没有,和我做过同样的梦?”
兰殊心头一跳,猛然抬首,只见秦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映出了自己略有惊色的脸庞。
秦陌见她神色微敛,乘胜追击地质问:“你是不是早已知晓今日这场灾祸,才特意叫我今早护送你,就可以绕道而行的?”
院子内,清风簌簌渐起,草木隐隐而动。
四目交汇,兰殊一下没能经住他目光的拷打,下意识站起了身,避过了他的视线。
秦陌望着她背过去的身影,心里的揣测愈发强烈,双眸不由发沉。
兰殊定了定心神,回过眸,又恢复了一张神色如常的脸,衔起笑道:“你这话说的比鬼神还玄,我哪来那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时机真的很巧。”
兰殊笑了笑,“你也知是巧,这世上巧合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秦陌凝着她,未出声。
兰殊见他仍在持疑,索性道:“你要是不信,那就叫大理寺的人来抓我吧。我要是早知道他们今天会行刺你,大理寺不得第一个拿我问话,怀疑我和幕后之人有什么关系?不然怎么消息那么灵?”
她这一番话的语气略有不满,似乎是完全站在了巧合与不知情的角度,面对他的质疑,反向怀疑他这是在猜忌她。
秦陌沉吟了会,捏了捏眉心,勾起唇角,“我怎么可能叫大理寺抓你?”
他望向她的目光和缓,大有示好他没有怀疑她的意思,看似已然被她带偏了角度。
兰殊双手交叠,轻轻哼了声,见他没再猜疑,在心底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松完以后,她忍不住心里犯起嘀咕。
他这一场前世的梦,到底是偶然,还是......
秦陌无声看着她陷入沉思的模样,转眸,迎着门口泄漏进来的清风,望向了前厅外头,那一片黄灿灿的风铃木。
按理四月早过了风铃木的花期,可今年长安回春的晚,花开得也就慢了些。
兰殊见他难得有闲情赏花,顺口称赞了句,“上回喝酒去的后院,都没留意前厅的院子。今年这花,开的倒是甚好。”
秦陌凝着那树梢上的花团锦簇,道:“今年是它们第一次开花。”
“是吗?”兰殊笑了笑。
秦陌看了她一眼,不知想起什么,提起唇角,目露怀念道:“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和你曾为了这院子该补种什么,还吵了一架。当时你非要种风铃木,我没拧过你。”
兰殊望着外头那一排熟悉的花树,一下回想起当初她因他说风铃木颜色过艳,不够端庄,误以为他在暗讽她,还气呼呼了老半天,不由慨叹地笑了笑,“当时年纪太小,不懂事,给你受气了。王爷可不要见怪啊。”
她最后一句话透了些拿腔拿调的熟络揶揄,本还以为他绝对会回噎一句。
却迟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兰殊不由纳罕地转过眸,却只见秦陌的目光早已从花团转到了她的身上,一双浩瀚如星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愈渐深沉。
岁月都是有着痕的,不经意间,就会暴露不同的时光。
若此时此刻这屋外种的是白玉兰,兰殊大抵能回想起这一世,她从未同秦陌因种什么树吵过架,早早就在他询问她想中什么树时,妥协地说出了白玉兰。
可倏尔望见了一排熟悉不已的风铃木,秦陌又直接说了吵架,兰殊下意识回想到的,就是上一世的同一个时刻。
两世的记忆混杂一起,在一刹那,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错漏。
而这件事太小,这点儿细节,她已然是记不清了。
可秦陌却记得。
他记得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刻;他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不论是现实的,还是梦里的......
兰殊浑然不觉,目光清澄地朝他张望而来。
秦陌望着她那张同梦境中的女儿家如出一辙的脸,藏在袖下的双手忍不住隐隐发抖起来。
他长吸了一口气,沉吟良久,最终,哑着嗓子回了声:“我那时,又何尝懂事?”
兰殊不由愣怔。
她仍未察觉什么异常,只见他目中闪过了一丝痛色,便宽容地笑了笑,安抚他,少年人之间,吵架很正常。
吵吵闹闹的,感情才会好。
秦陌的喉结微动,忍不住双手分别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人面对着面,他张了张嘴,舌间却又似打了个结,默然无声。
不知从何开口。
而他的手一来,兰殊低头看向了那伤口,回想起今早如约而至的刺杀,联想到再过一阵子就是端午佳节,她左思右想了许久,迟疑道:“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同你说。”
秦陌的视线一过来,兰殊定了定心神,认真地看向他,“我总感觉,端午盛宴请来唱戏的那些伶人,不是很对劲。”
话音甫落,秦陌已经感觉到兰殊的手,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种来自身体内处的畏惧,是她脑海中一霎那,闪过了前世死亡记忆的,自然反应。
秦陌的眸眼不由暗沉,双唇刚动了动,兰殊忙不迭自圆其说,干干笑道:“但这只是我单纯的一种感觉,我也没有找到证据,可能是见到你今天遇刺,忍不住就有了点杯弓蛇影,也不是非要你信......”
“我信。”
兰殊一怔。
秦陌握着她的手不由又紧了两分,双眸沉痛地看向她,哑声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他猛然站起了身,胸腔一阵起伏,还待有什么想说,“我......”
话音未落,秦陌的太阳穴蓦然一阵发昏,他不由失了声,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却发黑起来。
倏尔,他整个身形一晃,朝着眼前倒了下去。
元吉正引着太医进门,远远在厅外,听到了一阵凳子翻倒的声音,与一声女子的惊呼。
他忙不迭冲进门槛,只见他们家人高马大的主子,昏倒在了地上,还把人姑娘,压倒在了下头。
兰殊见他整个人一翻,目光闪过了一瞬惊诧后,有了些意料之中。
上一世,他遭了这场伏击后,也昏迷了两天。
这也是为何她会急忙把他拉回了家。
总不好叫他再次倒在外头。
只是兰殊没有料到,他人一落,头一栽到她肩头上,她竟一点儿都没撑住,直直给他压翻了下去。
她只好同元吉求救道:“刺客的刀可能有毒,快让太医给他看看。”
元吉一下慌了神,立马带着两个家丁,把人从她身上挪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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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秦陌原也以为这只是一道小伤,简单包扎了下,没传太医,甚至没告诉她,就又忙着公事,赶去了皇城上朝。
结果半路上,直接从马上昏了下来,还磕了脑袋一个包。
兰殊那会见他竟被人抬了回来,一打听,才始知他遭到了伏击。
这么大的事,他却只字没同她提。
兰殊那时心里闷了好一会的气,越想越觉得,他就是把她当成了外人。
可也正是他昏迷的这两天,给了她私下行动的契机,蓄谋了一场大火,手刃了害死兰姈的仇人。
同时,不小心害了卢四哥哥。
一想到卢四哥哥,兰殊对他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一方面,他得了她夫君的心,不论是男是女,她不可避免嫉妒,是个男人,反而还更叫她挫败不已,恼羞成怒;另一方面,对于那场意外,她心怀愧疚,毕竟她虽恨他,可她无意加害他;最后一方面,她自认也给他偿了命,保护了与他两情相悦的秦陌。
是以这一世,她待他俩之间,风轻云淡。
然眼下的形势,兰殊虽不会因为秦陌不是断袖,就不再与他结交,作为朋友,也不会拿这事故意说道,引他尴尬,可她也不再清楚,她对于卢尧辰的那些情绪,到底哪一个正确。
是都对,还是都错,还是半对半错?
兰殊这阵子一直不动神色,却不得不承认,自秦陌说出他不是断袖之后,她的心思,还是出现了比较大的波澜。
如今秦陌又说出一类恐是梦见前世的话。
兰殊坐在了王府的前厅,端着茶水,呆了良久,心里头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她一壁盼着他记起前世,好帮她解开心中的谜团,一壁,又害怕遇到前世的那个他。
她以前之所以可以淡然对待秦陌,是因为兰殊心里很清楚,他不是那个他。
兰殊可以对一个合作三年的少年夫君视如挚友,却实在没办法,保持心平气和地,去面对那个深爱了七年的男人。
她现儿一想到他要是敢出现,满脑子的念头,都是恨不能冲上前给他两耳刮子,再用麻袋一捆,吊梁上打三天。
而这样的想法,本身就很意气用事,一点儿也不理智。
果然,一碰到那人,她整个人的心智都会不自觉倒退十岁。
兰殊长叹了一口气,思来想去,觉得他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而她干坐在前厅,喝了一整壶的好茶,本是想等到元吉同她汇报秦陌并无大碍,她便好转身离去。
可元吉却愁眉苦脸地回来,开口第一句,便是:“王爷不太好。”
兰殊眉心一蹙,心中生出了一丝疑窦,不由跟着他来到了主卧,站到了太医身后,看向榻上的人儿。
太医倒是同上一世一样的诊断。
那刀上的确有毒,好在洛川王武艺高深,只简单划到了胳膊,造成了一时的昏迷,并没有伤及内里。只需照着他开的药方,调养两日,便能苏醒。
但秦陌的眉心紧皱,额有微汗,似是困在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梦境之中。
元吉知晓他并无大碍,只是方才隐隐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喊了声“兰殊”,这才火急火燎跑到了兰殊面前,展露一副愁色,企图把她召唤过来。
太医开出了药方,元吉需要跟去抓药,便借机请求兰殊帮他守在床头,照看一下秦陌。
他的本意,原是盼着秦陌能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当着兰殊的面,在梦里再喊她一次,好叫兰殊知晓这么多年过来,爷对她的心意,始终如初。
可当他拿着药回来,一迈进门,秦陌却再没有喊过“兰殊”,反而不知作何的,突然念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字“朱......”
元吉从不知秦陌身边还有哪个姓朱的姑娘,一时大惊失色,及时冲着兰殊躬身请她避让,坐到了床头,通过给秦陌手臂的伤口敷药,隔开了他俩。
可兰殊的神色,明显是已经听到了他的呢喃。
元吉心中哀叹,原以为兰殊会就此寻机离去,可她只是静默地站在了一旁,盯着床上的人儿出神。
他刚刚齿缝间蹦出的,是朱......朱什么?
兰殊的心脏猛地一跳,思绪不由飘向了远方。
上一世,秦陌第一回 出征归来,年后的那场鞭春盛宴,他破例带了她前往。
回来的路上,他们在马车上,孟浪了一场。
她便从他那多得了一个昵称——朱朱。
取自她小时候偷懒写的名字“兰朱”。
她一开始听他喊的时候,老感觉他是在借故笑话她,每次都恨不得追着他撵。
后来听多了,发现他的语气并无暗讽,反而,多出一丝独一无二的温柔。
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喊她。
也只有她知道,他喊的是她。
元吉原以为他好心办了坏事,叫兰殊误会秦陌心里有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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