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裴彦苏看见了,她的每一滴泪珍珠一般的泪,都堪堪落在了他的心坎上,润物细无声。
她是他的音音,他在战场上厮杀、在权力场中追逐,不仅仅为了自己、为了阿娘裴溯——
更是为了能让她享受到本该她享受的那些,
无论是细致入微的体贴,还是成为万众瞩目的明珠;
无论是无条件满足她的心愿,还是弥补她那因为不公的对待而度过的悲惨过去。
抱着这样热切又赤忱的怀想,小王子不仅全程自豪地欣赏着由自己亲手高高供起的旷世奇珍,在她于万民高呼中缓缓下城楼,来到他的面前时,还和其他大周臣民们一样,向她行了叩拜大礼。
萧月音受宠若惊,连忙上前将裴彦苏扶起,再无方才的端持:“别、别这样呀……”
却发现他从袖笼中突然掏出了一截巾帕,小心拭去她面上的泪痕,低哄:
“公主是大周百姓心中的神女,可不能让他们看见神女落泪。”
获得了“神女”新身份的静真居士展颜,又和自己的夫君携手,一同接受周遭那热辣滚烫、仍在沸腾的民意。
入夜后,欢庆的宴饮正式开始。
漠北这边除了王子夫妇和阏氏裴溯之外,仅有几名如裴彦荀一样王子的心腹到场。大周这方却是人多势众,萧月桓所带来的文臣们或多或少在邺城时便领略过状元郎的文采,今日,状元郎虽然一朝变身异族王子,但萧疏轩举风采愈盛,有几名和裴彦苏同科的进士便大着胆子与他联起句来,又限题又限韵,绞尽脑汁为难。
可谁知道,一直悉心照顾身旁萧月音饮食的裴彦苏半点没有怯场,酒后的状元郎诗兴大发,原本一人出上下一联即可,但每次轮到他,却如同七步成诗一般张口即来,偏偏句句皆是质量上乘,叫人根本接不住。
坐在他身旁的萧月音一直微笑着附和,即使在被他亲手投喂剥好的虾肉虾肉之后,也不会多说一句关于诗文的见解。
毕竟她这个冒名顶替的永安公主文墨聊聊,丝毫不敢露怯,唯有藏拙大法,能让她稍稍心安一些。
“当日与王子同殿应试,在下早已领略王子过人丰姿,”一名喝得半是酩酊的文官举着酒盏,看向正在为公主擦拭嘴角汁液的裴彦苏,“今日再次被王子文采深深折服,细细品来,原来字字句句都在夸赞公主。”
“是啊是啊,甚至与曹子建之《洛神赋》相比,也丝毫不逊色!”另一人也应声附和。
萧月音听得心头甜蜜如许,正思索该如何回应、要不要回应,对面萧月桓夫妇坐席上,却传来热切的男声:
“永安公主自小文采斐然,今日如此雅兴,却不参与联句?”
不得萧月音回应,萧月桓又大剌剌继续说道:
“要是让咱们的小妹萧月音知道了,怕是要取笑你这个姐姐,关键时刻怯场了!”
第125章 坦白
萧月桓此话一出,方才还在推杯换盏好不热闹的众人,突然集体沉默了。
对于来自大周的这些文官们来说,“萧月音”这个名字,虽然不熟悉,但也不算是完全陌生。
因为就在两个月之前,弘光帝突然下了一道谕旨,低调宣布了一件事。
原来,在弘光元年年底时,皇帝的元后卢氏因生产薨逝前,产下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姐妹。其中,姐姐萧月桢便是随赫弥舒王子和亲漠北的永安公主,而妹妹萧月音则并未序齿,自出生起便被送往宝川寺修行,为国祈福,隐去了身份。
这一回,先皇后幼女、名正言顺的二公主萧月音为国祈福大成,弘光帝将其赐封号“高宁公主”,并赐婚给了与宋皇后和太师宋兴策同族一个没落旁枝的叔家独子、今年恩科二甲传胪宋应先,很快低调完婚。
此事一出,原本应当引发朝野上下不小的震动,然而朝野上下见皇帝如此处理自己掌上明珠的婚事,即使各自心中揣着无限疑惑,却也无人有胆量探问究竟。
毕竟皇女带发修行闻所未闻,箇中缘由,恐怕比海还要深。
是以,这一次这帮文臣来到冀州,见到高宁公主的姐姐永安公主,又目睹公主与驸马恩爱、出尽风头,他们即使想说,也都把话头生生按了下去。
却不想,是由公主姐妹的亲生皇兄、康王萧月桓提出来。
而萧月音自离开邺城起,早已在人前习惯了她所顶替的身份,却在熙来攘往的宴饮上突然听到自己的本名“萧月音”三个字,她一个激灵,小手一挥,直接将面前的酒壶打翻。
酒壶刚刚被盛满,酒液霎时便撒了坐在她身旁的裴彦苏一身,裴彦苏的前襟湿透。萧月音慌张不已,拿过韩嬷嬷递上来的巾帕,亲手为他擦拭,几息之间,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原来,公主你还有个双生的妹妹?”
“不错,桢桢和小妹是双生的,长得一模一样,”萧月桓先前喝了许多闷酒,一见萧月音这手忙脚乱的模样,他便解气了不少,继续火上浇油:
“不说王子你这个做夫君的,即使是大哥和本王这个做哥哥的,也时常分不清她们姐妹两人呢。”
萧月桓越说越过分,萧月音只能用垂首来掩饰自己彻底羞红的脸颊,捏着巾帕的柔荑紧了又紧,又听见头顶裴彦苏的声音,是朝向萧月桓的:
“是吗?天下竟然有哥哥分不清自己妹妹的?”
然后不等对方回答,也垂了首,低沉着嗓音问她:
“真儿有个妹妹,怎么从来没同我提起过半个字?”
这个问题相对来说倒是容易许多,萧月音虽然还是心虚不已,倒也稍稍抬眸,看向裴彦苏那怀着无数疑惑的墨绿色瞳孔,小声道:
“确实,我确实是有个叫月音的妹妹,她、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父皇从小不让我们在外面提起她,说是、说是怕影响大周国运,何况她还——”
“小妹她和我们呐,都不一样,”萧月桓仰头痛饮后,又插了句嘴,难掩阴阳怪气:
“她从小呢,就在宝川寺带发修行。”
萧月桓对萧月音一路以来的经历不甚了解,只顾着自己一时最快。他又哪里知道,“宝川寺”三个字,无论是对萧月音还是裴彦苏来说,都无异于重磅炸弹。
即使她早已与静泓决裂,已经许久不与静泓联系,可是她酷爱抄写佛经,先前又有好几次帮助静泓,如此行径,怎么看都更像是萧月桓口中那个从小在宝川寺中修行的高宁公主萧月音,而非弘光帝的掌上明珠萧月桢。
但裴彦苏的墨绿眸子又骤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稍稍前倾,向面红耳赤的她问道:
“我那堂弟阿希莫,也就是静泓和尚,与公主的妹妹月音相识已久吧?所以,公主学了抄写佛经,还与阿希莫往来甚多,都是因为妹妹的缘故?”
萧月音只能怔愣着点了点头。
“那些我不在的时候,你与阿希莫都会聊些什么?聊佛法,还是聊妹妹?”裴彦苏越靠越近,问题也越来越多,“阿希莫与妹妹从前相熟,是否也会把公主当成她呢?”
萧月音慢慢回神,脑海中一团乱麻,她想不到裴彦苏竟然会深信她至此,由此发散出来的问题,更是令她措手不及。
她要怎么回答?她该怎么回答?
难道,要她当着漠北和大周这一众人等,承认她其实才是高宁公主萧月音吗?
她的衣襟被汗水湿透了,脑中的乱麻却还没有理出头绪来,反而越来越乱。
——“无论是永安公主远嫁漠北守护两国安宁和平,还是高宁公主倾身为大周国运祈福,这对姐妹花都无愧于天下奉养,是我们做臣民的人人敬仰的楷模。”正在此时,裴彦荀却端着酒盏出来说了些双方都能下台阶的漂亮话。
他听不见自己表弟夫妻二人之间说了什么,但见公主的神情,裴彦苏大抵是还没有向她承认他早已知晓永安公主身份一事的。有了从前的种种,裴彦荀大概也能猜到裴彦苏这么做的原因,但最要紧的是眼下,他见公主弟媳实在太过局促,便主动出来解了围。
而至于始作俑者萧月桓,他裴彦荀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今日相聚在此,是为大周与漠北两国邦交,话已至此,不如我们共举一杯,祝愿两位公主康宁和安、大周与漠北永世太平!”说着,他手中的酒盏也被举了起来。
这一刻,裴彦荀在萧月音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然而她感激的目光还没投过去,却听见了萧月桓冷冷的声音:
“本王与妹妹妹夫在说家事,没有闲杂人等说话的份。”
萧月桓虽然对裴彦苏这个妹夫又敬又怕,但他身为高贵的皇子,对裴彦荀那一身难以掩饰的江湖气却是嗤之以鼻,一点面子都不想给。
话音一落,那刚刚还准备跟着裴彦荀一起举杯的文臣们又都僵住了,面面相觑片刻,又俱是悻悻将举杯的手放了下去。
“王子,你别把桢桢逼得太紧了,”萧月桓又丝毫不顾冷场的尴尬,自顾自以兄长的口吻对裴彦苏说起来,尽管按年纪他还比自己的妹夫小两岁,“桢桢一直瞒着你小妹的事,也是因为我们的父皇。父皇不让外人知晓小妹的存在,这么多年以来,也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她。”
来自大周的文臣纷纷兀自点头,表示同意康王的说法。
“若不是这一次她被赐婚嫁给王子你的同科传胪宋应先,恐怕父皇是要把她藏一辈子的。”萧月桓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对面裴彦苏表情细微的变化,“同科状元与传胪同娶一对双生姐妹花,这当然是一段难得的佳话,只不过嘛……嘶,哎呀……”
话是被姜若映打岔的,她与萧月桓成亲大半年,早已清楚自己夫君的脾性,方才这样,恐怕下一句就要把萧月音的真实身份拆穿了。
她还记得昨晚答应过小妹的事,即使今日见到小妹大出风头,她自己心头也酸溜溜的,可是在眼下这样的场合,她却不能任由萧月桓胡来。
而就在萧月桓因为姜若映突然猛掐他大腿而对他怒目而视的同时,并未出席今晚宴会的霍司斐却突然进来,走到裴彦苏的身后,向他耳语了好一阵。
说完,裴彦苏面色大变。
“军中有要紧事,我必须去一趟。”匆匆离开前,他郑重对惊愕不语的萧月音说道。
方才他确实是故意装不知情的,萧月桓这般突然发难,他不好当着大周和漠北的众人坦率承认。
这是他与音音两人之间的事,还没同音音说开,不能一致对外,他只能暂时选择,先把戏再演一演。
不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一切也都水到渠成了,等他处理完军务回来,要同音音单独说的。
他期待可以向她坦白的这一天,已经很久。
终于来了。
***
裴彦苏走后,宴饮便更加索然无味起来。
萧月桓眼见自己最想做的事没做成,差一点气急败坏。
若不是姜若映非要突然打岔,他刚才便已经说了。
不过他和他的大哥萧月权一样,对妻子都是纵容宠爱,又想着现在不说晚点还有机会,便也并未计较,自顾自喝起闷酒来。
而其余人的兴致,本就因为先前几番波澜而消弭了大半,这下主角王子不在场,在裴彦荀长袖善舞的勉力维持之下,也就勉强继续,稀稀拉拉地推杯换盏了起来。
而坐在裴彦荀身旁的裴溯,倒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下这样的场面,她并未离席,反而仍旧安静地看着永安公主彻底没了言语,面上华丽精致的妆容颓郁交加。
这样,裴溯心中那些盘旋许久的疑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又过了一会儿,裴彦苏派人传回来消息,说军中之事紧急,一时不能解决,今晚宴席不会再赶回了,宴席至此众人便也都散去。
热闹彻底化为冷清,萧月音的理智才真正逐渐回笼。
带着韩嬷嬷,她连驿馆都没回,直接找到了萧月桓夫妇的宿处。
“二哥,昨晚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都忘了吗?”萧月音双眼通红,生平里难得如此怒气冲天,上来就拽住了萧月桓的衣袖。
萧月桓今晚喝多了酒,射出的眼神却冰冷得很,停留在自己小妹微微颤抖的柔荑上,嗤了一声:
“没忘,半个字没忘。”
姜若映见势不妙,连忙握住了萧月音的腕子,又听她质问:
“既然没忘,又为何故意说那样的话?不是说了,不要提任何双生姐妹之事吗?还是你敢做不敢认?”
“今日永安公主得了冀州百姓无数声‘千岁’,出尽了风头吧?”萧月桓任由姜若映将他们兄妹二人分开,同样红着一双眼,直直与自己的小妹对视,“昨晚答应你的,是大事成之前不说,庆功宴上大事已成,我怎么就不能说了?”
康王的言语犀利赤,裸丝毫不掩饰自己呼之欲出的嫉妒。
“你……”萧月音被这番强词夺理激到气急,“出尽风头又如何?这都是我应得的!”
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二哥:“萧月桓,你不要太过分!”
“小妹!”姜若映连忙打断,却仍旧在指责,“你怎么能直呼你二哥的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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