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大典,可是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准备。”
“公主放心,”一旁的戴嬷嬷闻言连忙补道,“这两日,已经将公主在大典所需的所有物什齐备。”
“那……二哥与二嫂他们,今日什么时辰到冀州?”一颗心刚刚放下来,另一件事又让萧月音紧张起来。
“应当大约是日晡之后,”裴彦苏接了话,“不过今日不凑巧,我在府衙那边的事情颇多,不能陪你去接二哥和二嫂了。不过,我也知道你们兄妹之间感情甚笃,眼下数月未见,若是有我在场,很多话,都不方便说吧?”
萧月桢与萧月桓性情相仿,兄妹两自小就更为亲厚,萧月音此前为了演得更好,时不时会在裴彦苏面前提起这位二兄长。
当然,那些话语的内容多半来自戴嬷嬷的回忆,只言片语,演绎一番也勉强能糊弄过去。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此时萧月音两眼放光真诚如白璧无瑕,娇靥上红霞淡淡,杏眼弯弯,“既然是公务繁忙,亲迎兄长这样的琐事,大人自然不必亲自出马。”
就这样,前晚那些混乱的云雨所带来的阴霾便彻底退散下去。两人含笑着又说了一会儿话,裴彦苏便出门忙公务去了。萧月音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振作,开始沐浴更衣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准备出城迎接自己的二哥萧月桓和二嫂姜若映。
裴彦苏不和她一起去迎接,正好让她有机会单独和萧月桓通气。
待她这个小妹,萧月桓虽然远不如萧月权那样体贴亲切,但他到底也是她同父同母的嫡亲哥哥。此番冀州归还一事,又是两国邦交正事中的正事,只要萧月音有机会提前和萧月桓把那些可能带来严重后果的话讲清楚,这一次在冀州的种种,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想必会轻松不少。
半是演戏半是真心,萧月音早早便到达冀州南城门外等候。一直到了日晡快要结束,才看到官道的尽头,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
自从在幽州送走和亲队伍之后,她再也没有大周来的人。尽管弘光帝这个父亲自小待她不公,踏上和亲之程后,她也真心实意将自己视作大周的公主,尽量为大周争取。眼下再见熟悉的车马,即使她并没有多么热切盼望见到萧月桓夫妇,眼角却还是不自觉湿了。
相比起来,萧月桓夫妇却是冷淡地多。
萧月音见到大周的队伍靠近,先是早早下了自己的马车,等自己兄嫂的马车彻底停稳后,更是主动走到马车前,先朝内打了招呼:
“康王殿下、王妃,一路奔波辛苦了。”
马车内的康王妃姜若映一听到萧月音唤自己的那声“王妃”,心头却一阵不太舒服,与自己的夫君萧月桓对视了一眼。
姜若映的娘家家世并不算显赫,按理,嫁给萧月桓这个先皇后嫡子根本没有资格。不过,姜家和现任皇后宋氏的宋家有些沾亲带故,在宋皇后的撮合下,姜若映却也早早被指婚给了萧月桓,她本人也因此很早便与萧月桢往来,两人关系甚笃。尤其是今年年初,在与萧月桓完成大婚、正式成为康王妃之后,姜若映进宫的次数便更多,萧月桢与裴彦苏那些事,她也几乎都知晓。
当然,萧月桢与萧月音这对双生皇女之事,她倒是全然不知情。是以在上一次为永安公主和亲漠北送行时,姜若映真情实感地为萧月桢远嫁伤心怅惘了许久。
但如今却不同了。
萧月桓自然领悟了自己王妃这眼神中的含义,先一步钻出了马车的车厢,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下马凳前的萧月音,懒懒问道:
“只有永安公主一人来迎吗?驸马呢?”
这话十分傲慢。
归还冀州本就是裴彦苏夫妇出于情分做出的决定,萧月桓作为周廷代表不感恩戴德,开口不仅不称自己的妹夫为“赫弥舒王子”,还要质问他为何不出城来亲迎自己。
站在萧月音身后的戴嬷嬷一听便皱起了眉头,暗自感叹康王过了几个月仍旧没有半点长进。
比萧月桓慢一点出来的姜若映本来也这样想,却在看清面前萧月音时,暗暗为自己的夫君叫了声好。
一别几个月,她原本以为这替嫁的公主受尽漠北塞外风沙摧残,应当如残花败柳一般枯萎,可事实却恰恰相反。萧月音穿着一身黄栌色裙装,满头青丝只有元宝髻上一只缧丝金镶红宝石偏凤,妆容素雅得宜,茕茕孑立在秋日的夕阳里,仿佛一朵傲世盛开的秋菊,叫人根本移不开眼。
姜若映撇了撇嘴,刚在萧月桓身后站定,又听萧月音说来:
“王子他庶务繁忙,今日不能来迎接二位大驾。听二哥这样说,可是不想见到妹妹我?”
萧月桓这才想起萧月音此时还顶着萧月桢的身份,当着大周和漠北许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做得太过,便又瞬间变了一副笑脸:“都嫁了人这么久,还会和二哥玩闹说笑,幸好王子不在这里。”
反正,他康王的架子摆够了,其余的,等坐下来再慢慢说。
今日跟随萧月音一并来迎接康王夫妇的还有宫婢翠颐,眼看公主和兄嫂开始和睦对话,她便看着时机便宜,悄悄找到了康王妃随行的婢女。
翠颐从前是萧月桢的贴身宫婢,姜若映时常进宫见萧月桢时总带着自己的贴身婢女,因此翠颐与她们也算相熟。
***
这一次归还冀州,算是这华夏大地几千年来第一稀罕事,弘光帝自然是郑重其事,派遣的随行众多。当然,两国为了体现各自的诚意,约定都不带军队到冀州来,萧月桓所带的人都是文人。
需要安置的随行人员人数众多,冀州城小小的驿馆住下裴彦苏一行,连多余的房间都不能提供给萧月桓夫妇。所以这次还和之前在幽州沈州时一样,康王夫妇被安排在了从前冀州大户人家的高门深宅之中,那府宅距离驿馆极近。
接风宴也自然在那府宅中,裴彦苏仍忙于公务,只有萧月音一人出面。
宴上的菜肴多是漠北的庖厨所制,习惯了大周精致吃食的康王夫妇自然很难下咽,幸而有直沽那边新鲜送达的海错,萧月桓与姜若映吃着还算舒心,不过,等他们知晓这海错是裴彦苏特意安排日日送来给萧月音的时,两人的脸色又差了一些。
“本王与公主是亲兄妹,你皇嫂也与你甚是亲厚,我们一家人之间说些体己话,这些伺候的人,就都下去吧。”酒足饭饱,萧月桓慢条斯理说道。
萧月音明白他这是要说正式了,便朝贴身侍奉在侧的韩嬷嬷和戴嬷嬷使了眼色。
待所有婢仆们彻底退下后,萧月桓放下酒盏,直直看向萧月音,语气与方才的和善完全相反,尽是粗狠:
“小妹,你顶替桢桢之后过得日子也算不错。你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给大哥写信,让大哥将隋嬷嬷留在邺城的亲眷全部下狱?”
萧月音一愣,这才想起他所指为何。当初隋嬷嬷乃漠北细作一事曝光,她为了周全考虑,确实给邺城的萧月权写过信,看看是否需要严查隋嬷嬷的家眷。
而原来,隋嬷嬷的家眷确实有问题,否则以萧月权的宽厚仁慈,根本不可能将他们全部下狱。
正思索如何回话,又听萧月桓质问:
“桢桢草草嫁给宋家人已经十分委屈,隋嬷嬷是从小带她的乳娘,你可知桢桢知道这些,有多伤心?”
萧月音心头大震——
萧月桢已经嫁人了?
第123章 夜
有时候,一家人之间也并非人人事事都亲厚无两。
眼见面前这同胞小妹那张皓若秋月的面上又惊又震,萧月桓便继续乘胜追击,将指责的话语竹筒倒豆子一般倾泻:
“当初,一切顺利得水到渠成,桢桢原本准备欢欢喜喜嫁给裴彦苏,谁知道就会突然生了这怪病呢?病了之后,她的脸你也见过,怎么能见人?她多伤心多失望,几次差点连命都不要了,还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妹你代替她出嫁。”
“你嫁给裴彦苏之后,倒是拍拍屁股就走了,她的病反复了几次,才终于痊愈了。可是当初为了和亲顺利,她的身份已经送给了你,皇后想出法子来,让桢桢以你的名义嫁给宋家人,父皇他虽然不舍,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桢桢的婚事仓促草率,实在是难说。就光是让她顶着你的名字出嫁,就已经让她受尽委屈了。何况,那驸马宋应先比之裴彦苏相差太多,她根本看不上。你呢,你却还要让她雪上加霜,眼睁睁看着从小信赖的乳母家人受你的告密而被斩草除根。小妹,无论你对桢桢有多大的敌意都好,你已经顶替了她的一切,为什么还不放过隋嬷嬷的家人呢?”
萧月音听完这一通连珠炮一般的指责怔了许久,柔荑放置在筷箸上,彻底忘了收回。
自己这位二哥的话太多太杂,她一时反应不了,但首先能够确认的,是不能将隋嬷嬷是漠北细作之事和盘托出。
其一是,眼下正是大周与漠北交好的关键时刻,大张旗鼓提起“细作”难免有挑拨之嫌;
其二是,将隋嬷嬷那几名仅余的家人尽数下狱之人是萧月权,其中的细节萧月音不知,却顾虑其中很有可能牵扯出大事,萧月桓虽贵为康王却无实职在身,所谓“富贵闲人”一个,将这些机要之事告诉他们夫妇,对他们并不好。
“二哥你、你说长姐她,已经出嫁了?”想清楚了隋嬷嬷之事后,萧月音便只能先硬生生把话题转换。
毕竟,萧月桢的婚事对她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
“刚刚我说了这么多,还需要再清楚一点吗?”萧月桓对她这样的表现极度不耐烦,反扣手指敲了敲桌面,“桢桢已经出嫁两个多月了,现在她早已成为宋家妇,这难道还有假的吗?”
两个多月,也就是隋嬷嬷诓骗她离开沈州时,萧月桢已经在准备出嫁了。
萧月音心头感慨。
她一时很难用寥寥数语来形容此刻自己的感受。
震惊当然是震惊的,从前她一直怀揣着忐忑,想着也许萧月桢病好,她们姐妹二人正本清源,萧月桢会重新做回裴彦苏的妻子,却不想,萧月桢其实从很早起便失去了这个机会。
震惊之余,她又生出许多感慨。毕竟裴彦苏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以为她就是他深爱的萧月桢,却不知真正的萧月桢已经另嫁他人。
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终究还是遗憾。
可遗憾虽然遗憾,她现在却也不是当初那个冷心冷情的她了。既然萧月桢已经彻底没了回来的可能,那她这个替嫁的公主,也只会永远将裴彦苏身边的位置占据。
永远做他的妻子,他的王妃。
她愿意,她很愿意,与他经历这几番风雨,她早就把他视作共度一生的人。
而现在,连上天都在帮她,一切都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
淡淡的笑意浮上萧月音的眉梢,萧月桓原原本本看在眼里,自然猜到了她心中畅快的原因。
“小妹,你现在这副模样,让我觉得,你是个得志的小人。”萧月桓忍不住言语之中的怒意。
萧月音的杏眸微微长大,她想不到亲兄竟会说这般伤人之语。
“桢桢她是你的孪生姐姐,你对她可有半点同理之心?”萧月桓又叩了两下桌面,比上次还要用力,“她是从小被父皇和我们捧在手心中的娇花,她被迫行这盲婚哑嫁之事,也是我们轮番劝了好久,才把她劝上花轿的。你听闻她这些,竟然不会心疼,反而得意洋洋?”
“是啊小妹,”一直不怎么搭话的姜若映,才突然语重心长地叹了气,“也别怪你二哥说话重,任谁见过你姐姐的惨状,都会心疼的。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本来就属于桢桢?”
萧月音极少被人指责,何况来自于她的兄嫂,两人这样一说,她的伤心远大于愠怒。
“都说女大十八变,诚不我欺。”萧月桓见她神色黯然,心头也快意不少,就当为萧月桢出点口头上的恶气,“萧月音,从前你还在做你的静真居士时,可是与世无争平淡静默得很,可从来不会这样。”
三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罢了,你也别这样逼小妹。”姜若映察言观色,知道再说今晚可能就会不欢而散,于是见好就收,拍了拍萧月桓的手臂。
然后又换了个更加亲切和蔼的语气,笑着问萧月音:
“小妹气色比出嫁那日看起来好了许多,可见这婚后的日子,王子待小妹也是不错的。”
裴彦苏当然待她极好,但经过康王夫妇这样提醒,萧月音又想起自己有今日,确实是靠顶替萧月桢的身份,心头不由一痛,生硬地说道:
“是,是不错,否则也不会答应我,把冀州这么重要的城池再拱手归还大周。”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表兄卢据便是因为驰援冀州而丢了性命,他的头骨被做成了酒碗,供乌耆衍单于取乐……我与裴彦苏花了不少的力气,才终于杀掉潘素和摩鲁尔为他报了仇。”
“在新罗时,我们夫妇一同经历了王室剧变。我凭自己的本事帮助裴彦苏取得与新罗结盟,后来又辗转流落渤海国境内,险些丧命。当然,险些丧命的不止在渤海国,就在前不久的沈州,来自漠北王廷上层之间的互相倾轧,也几次三番让我们与死亡擦肩而过。”
“好在这些,我都挺过来了……二哥你说,我顶替了姐姐得到了这些享受,可有知道,我同时也承受了这些本来该她来承受的险象环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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