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等到主仆二人行出了城门老远,确定无人跟随,孟皋方才将口中根本没有咽下的油茶尽数吐出,又从马背上掏出水囊,仔仔细细漱口。
孟皋在此行前,本是周宫控鹤卫指挥使,虽无沙场御敌的经验,但十余年的守卫生涯,让这位武艺高强的精壮汉子,一人便足以保护萧月音安全到达营地。
而孟皋此行的任务便是送公主和亲,今日礼毕,他便要带领麾下不少侍卫返回邺城。想到明日即将分别,他仍旧如此忠心警惕,萧月音不由动容:
“多亏了孟大人一路保护,此次才能有惊无险。待大人明日返程,回到邺城向父皇复命,请一定要将过去的种种波折尽数隐去,让父皇勿要担心。”
孟皋将水囊扎好放回,重新牵了缰靷,一面前行,一面回道:
“漠北王廷狼子野心,这般轻漫公主。堂堂大公主竟然如此寒酸出嫁,若臣不将公主护得仔细,哪里有脸回邺城面见陛下?公主为大周黎民苍生以身饲虎,不但没有半句怨言,反倒为臣等着想,这等烈勇品节,臣自愧弗如……只是,送嫁虽易,生活却难,公主日后在这草原上形单影只,恐怕……”
“孟大人无须为我牵挂,”听孟皋似乎越说越沉重,萧月音赶忙笑着宽慰,“有大周千里江山作后盾,即使漠北王廷上下虎视眈眈,我也丝毫不会害怕。”
主仆二人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身后的幽州城很快便没了踪影,而目标的营地,也暂时还看不见在何方。
而就在两人的对话暂时凝滞,相对无言时,一直牵着马稳步如山的孟皋,却如同被抽干了呼吸一般,直直倒在了地上。
萧月音一声惊叫,脑中一片混沌,刚要下马查看孟皋究竟如何,后脑却是一痛,紧接着,便也失了知觉。
而躲在暗处一路尾随两人的倪卞见状,心下也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新主裴彦苏来:
幸好他早已料到今日的婚仪可能有变,在闭关之前叮嘱过自己暗中保护公主,否则,公主此番被人劫走,可是不知下场会如何凄惨了。
第33章 疯狗
乌耆衍手握整个漠北,在自己这个新认回来的小儿子身上,也费了许多心思。
这一次裴彦苏在大婚前的闭关,除了因为他为其安排开始学习接手王廷的事务之外,便是漠北代代传习的婚前祭祀狼神的仪式,需要举行整整三个日夜。
这个仪式,乌耆衍从前只在次子车稚粥成婚之前为其办过,就连他的长子狐维,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乌耆衍枭雄大半生,称为“传奇”也不为过,唯有在几个儿子的问题上,始终意难平。
且看裴彦苏,他的祭祀闭关住所与新婚的营地相隔不远,到大婚这日暮色沉沉之时,他才终于将所有的仪式完成,在重新换了身大红色的胡服袍后,方才单人单骑,在指引下来到了营地。
营地之中立有三顶一模一样的大帐,围着的篝火正熊熊燃烧。今晚有三名同时嫁给他的新妇,不出意外,便分别处于这三顶灯火通明的大帐之中。
来之前,新妇的祭天仪式已经完成,各自被送入了大帐。裴彦苏问明了公主所在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顶大帐走去。
帐内无一婢仆,上下陈设倒是肉眼可见花了不少心思,但只要那一身火红的嫁衣映入眼帘,旁的便再不会分走半点注意。
但这端坐的新妇并非大周的永安公主,而是那配合着撒下了弥天大谎的萨黛丽。
自听话入帐之后,她的心便一直怦怦直跳,根本无法平静。
原本,她也只想央了姨母硕伊为自己制一身与那大周公主相似的嫁衣,体验一下汉地新妇的装扮。可待两日前见到成品时,她才惊觉这身嫁衣竟然与那公主的相差无几。不仅如此,姨母为她安排的妆饰,也全按汉制来,有复杂的发髻和精致的小凤冠,若不是覆面的流苏之下这张脸与公主的相差太大,把她推上汉人的花轿,也是毫不违和的。
萨黛丽耳力极好,早在王子于帐外询问公主的大帐是哪一顶时,她便已经开始坐立难安。
很快,有掀帘之声,王子的脚步沉缓,在面前桌案停驻后,方才又开口说话。
“公主此番,倒是让微臣难办。”裴彦苏淡淡说道。
面前新妇戴着和那日并不相同的小凤冠,细密的流苏覆面,又因垂着头叫人看不真切,只有那金丝滚边袖口外露出的一双手,不断翻搅着巾帕,紧张立显。
目光在桌案上扫了一圈,既有同牢礼之牺牲,也有合卺礼之匏瓜,用作解缨结发的金剪红缨,也安安静静地躺在一旁的托盘之中。
喜床上的新妇仍旧未动,裴彦苏又凝了片刻,便抖开了身上的胡服红袍,坐在了桌案边。
一面斟酒,一面再次慢条斯理开口:
“同牢合卺,解缨结发,得一样一样来……”
新妇凤冠上的流苏颤了颤,他抬眼时,只见伊人终于起身,向他走来。
半扇匏瓜已被他斟酒注满,新妇双手捧起,微颤让其与他的那半扇靠近,似是在等待他也举起同饮。
“公主平日里与微臣有来有往,今日你我大婚,为何反而不说话了?”目光扫过那火红嫁衣袖口上的滚边云纹,裴彦苏长指微捻,“是因为婚仪实在寒酸简陋,公主才突然生了悔婚的念头?”
面前的公主连忙摇了摇头,那流苏与珠翠沙沙作响,仍是没有半点说话的声音,人却依旧执着于与他行这合卺之礼。
萨黛丽是万万不敢开口说话的。
她的声音与公主的天差地别不说,就连汉话都时常词不达意,若是被引诱出声,岂不是要暴露真实身份?
姨母硕伊说,要她扮作公主与她爱慕的赫弥舒王子行礼,只有抢先行了礼,她在道义上也能算作他的妻子,而不只是妾。
她到底是有私心的。
酒已入匏,礼已过半,谁知裴彦苏偏不饮,又见她始终不肯说话,突然站了起来。
萨黛丽手中匏瓜盛的喜酒抖落掉了一半。
“今日除了公主之外,还尚有两名妾室入门。按照汉制,同牢合卺与解缨结发之礼只与妻子行。不过,既然公主你执意要微臣同娶,今日大喜,”裴彦苏在萨黛丽惊恐的目光之中,不疾不徐地说着,“不如将这牺牲酒物,都分给她们二人同饮同食可好?”
可话中虽是询问,行动却已然做了决断,身姿挺拔的男人手长腿长,抬步便离开了桌案,朝帐外走去,势要叫来帐外服侍的婢女,将桌案陈列之物分与另外两个帐子。
而就在他掀开帐帘的同时,身后突然“噗通”一声响动,转头来看,却是一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仆妇,正跪在地上。
身着嫁衣的新妇仍旧是不说话。
“王、王子,这些饮食专为公主所设,”仆妇说话时,舌头像是打了结一般,“分,分去给别人,于礼不、不合。”
“你又是何人?”裴彦苏转过身子,胡服袍下摆翕动,似乎连这衣服都已然将耐心耗尽。
“奴、奴婢是大阏氏专门为,为公主今日大婚安排的。”回答也算得体。
可裴彦苏是谁,大周开国二百余年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之人,又因为身世特殊从小在底层摸爬滚打,从他踏入这大帐那刻起,便早已察觉到了不妥。
譬如公主身上的那件嫁衣,乍一看,与那日在临阳府内所见无异。可那日他抱住公主时,早已看清嫁衣上的种种精致细节,如今这身假的,又哪里蒙的过他的眼?
譬如他的公主对他从来若即若离,在他方才故意的言语刺激下,怎么可能不出言反驳?
再一深思,便可推见面前这位偷梁换柱的新妇,所图并非与他行汉礼,而是让这满桌的饮食,入他的口。
他是这漠北王廷中骇然天降的入侵者,除了乌耆衍这个生父之外,人人都恨不得他死。
与公主大婚这样的机会,又怎么会错过?
他只不过顺水推舟试探一番,居心叵测的狐狸,便忍不住漏出了尾巴来。
跪在地上的塞姬瑟瑟发抖。
有时候,无声比有声更让人恐惧,她不敢抬头看这王子,只恨方才萨黛丽太不中用,明明满桌剧毒之物,随时可以置这野种王子于死地,可偏偏让他拿了话头,要分给别的人食用。
她和硕伊的目的都只有将赫弥舒毒死,旁的一概不能太过。
正在忐忑时,前方一阵风来,紧接着挨了窝心一脚,塞姬便被狠狠踹在了地上。
“王子!”一直不敢说话的萨黛丽方才出声,她不知为何这仆妇会突然出来阻拦,也不知王子为何会突然发了大火。
“说,公主在何处?”裴彦苏只死死盯住塞姬。
“奴婢不知,不知王子在说什么。”塞姬仍旧未放弃挣扎狡辩。
“你倒是个有福之人,”裴彦苏语气放缓,故意一顿,“塞姬,以为你易了容变了声,我就认不出你了?”
塞姬碧蓝的眼珠,这才望向了面前冷峻如山的男人。
若不是当初他卸磨杀驴,没有半点信用,她又怎么会狠心舍了这从小引以为傲的面容和嗓音,来做这等腌臜事?
可恨,屡屡机关算尽,仍是不能动他分毫。
上天为何将所有的眷顾都给了他?
可身旁的萨黛丽从来天真愚蠢,根本不明就里,眼见一站一跪的二人剑拔弩张,只能慌张求饶:
“王子,我,我不是故意要假扮公主的!”
“是你用你那弹弓,将我与公主的猫儿打伤的吧?”裴彦苏说完,这才转头乜了一眼惊慌失措的萨黛丽,又向塞姬道:
“若不是你该死那日,亲口说了弹弓,我还想不到。”
萨黛丽显然也是第一次知晓原来北北是被眼前的仆妇所伤,轻掩嘴唇,霎时忘记了为塞姬求饶。
“是又如何!”眼见毒计已全部被识破,塞姬缓缓从地上爬起,挺直了背脊,颇有一番慨然,“你明明答应过我要留我性命,还是出尔反尔!那日若不是那只猫实在烦人,你和你的公主早就被我毒死了,哪里需要我费这么多工夫!”
“我非君子,”裴彦苏懒得听她狡辩,抽出腰间的佩刀,刀刃闪过寒光,却远不如他墨绿眸子的眼神凛冽,“‘言出必行’这种承诺,我只会给与极少数人。”
说话间,佩刀已架在了塞姬梗直的脖子上:“而你,根本不配。”
“王子把我杀了,就不怕得不到公主的下落吗?”塞姬却毫无惧意。
“这把佩刀是父王所赐,”裴彦苏突然手腕施力,“用你的血替它开刃,都是脏了它。”
伴随着萨黛丽凄厉的尖叫,塞姬已然人头落地,鲜血飞溅,却与他身上大红的袍子霎时融为一体。
只有浓浓的血腥气息弥漫,仿佛置身血海一般。
王子离开大帐时,塞姬的鲜血还沿着佩刀刀刃汨汨滴落,一直躲在暗处的倪卞见状,方才小心上前。
“孟皋遇害,公主被掳,”倪卞谨记自己不能在外露面,即使眼下情况紧急,仍是将自己隐匿在浓浓的夜色之中,“小的一路尾随,但公主被拘之所守卫森严,只有王子你亲自出马,方可救公主于水火。”
裴彦苏薄唇紧绷,眼角跳了一瞬。
他将手中的佩刀提起,篝火映照之下,那鲜红的血液仍在缓缓滴流。
“本想再韬光养晦些时日,奈何今日为贺我大婚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便只好让这把新刀美美饱餐一顿了。”
***
萧月音睁开眼时,只觉头痛欲裂,快要死过一般。
迅速回神想来,今日与裴彦苏大婚,自己原本是和孟皋双人一路往营地骑马而行,行至荒阔之所时,孟皋突然倒地不支,她也后脑一痛,彻底失了知觉。
自己应当是被掳了。
只是眼下身在何时何处,她全不知晓,而稍一动作,还发现手脚被死死困住,无法挣脱。口内被塞满,只能靠喉咙发出绝望的“呜呜”声,她想要发力探一探周围,却在只滚了一个圈后,直接落在了地上。
地上铺有毡毯,而她方才被放置之所,大约是个……矮榻?
但自己这番动静不小,似乎引来了外面的脚步,眼前的一片漆黑也骤然多了一角火光。
借着这点火光,萧月音方才看清,自己此时应当是被关在了一处帐子。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一角火光被再次拉大,只见背光站着两个男人的影子,却看不清面容。
“王子还没来吗?这妮子都醒了。”一人对另一人说道。
被问的人却没有回答,只朝对方使了个眼神,未几,又有另一男声,自其后高亢传来:
“怎么,等不及我来?”
话音未落,三人便一同入帐,之后又跟了两名男子,手持火把,将帐内的油灯一一点燃。
灯火透亮,萧月音的心却如同沉入无底深渊。
领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车稚粥。
她人还躺在地面的毡毯上,只见车稚粥一人后退至帐内的木案,分腿而坐,其余几名高矮不一的男子却是朝她走来,她掐死了掌心,不敢动弹,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听说这位永安公主在那周地横行霸道惯了,今天落在我们几个爷们手上,怎么不摆谱了?”说话的是方才第一个掀了帘子的人,也是最快靠近她的人,说话间,已一手攥住她的下巴,一手将她口中的绒布扯掉。
“就凭她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抬的妮子,能摆什么臭谱?”另一个男人也来到身前,捡起刚才被随手扔掉的绒布,狠狠闻了一口,“最多也不过被我们轮流操的时候,叫得大声一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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