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今日入王宫、册封仪式开始以来,他便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多年宦海沉浮,让他即使面对方才桌上的暗潮涌动也只冷眼旁观,如今变故陡生,他自然第一时间想要召来独属于朴氏的亲卫。
“朴将军,你手下的人早已被我控制,”宋润升胸有成竹,对仍旧面不改色的朴正运道,“你以为,就凭你久经沙场的经验,足以单枪匹马,来做这困兽之斗吗?”
这话实在诛心,在场之人,谁不知晓朴正运的所谓“大将军”头衔不过是个花架子,年初与渤海国那场大败,已然够将他钉在新罗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僵持的几息之中,却见方才端着托盘的年长内侍伏跪在地,“是、是太子殿下和太德公主殿下早早买通了小人,让小人用这可以盛两种酒液的酒壶为、为陛下添酒,还说,说事发之后,要将所有、所有毒害陛下的罪责都推到宋大人身上……小人该死!小人是受两位殿下胁迫才做出这等罪事!”
这内侍是服侍国王二十年的老人,年纪比太子兄妹两人还大,他如此说来,就连在国王身边一直静默不语的宋王后,都不由变了脸色。
“胡说八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金胜春强行按下心中的震惊,同时飞速思考着应对的方法,沉沉环视一周,以此彰显自己清者自清的镇定,“空口白牙,尽是污蔑,你这等无根之人信口雌黄,证据何在?”
说完,他心中却乍然一惊,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个近侍攀咬宋润升,宋润升若也做此狡辩,又将如何?
不过局势到底不同,毕竟他们本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毒死国王兼除去宋润升,届时国王当场驾崩,朴氏的兵勇控制全场,这个内侍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其实根本不重要。
朴正运自然想到了这一点,几乎同时,他的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右手握住剑柄,准备拔出利剑,直接将那胡言乱语的内侍砍杀。
但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那剑却纹丝未动。
“大将军连剑都提不起,又谈何‘提携玉龙①’‘铁骑绕龙城②’呢?”肃然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与遒劲有力按住他剑柄的手一并出现的,还有一双深不可测的墨绿色的眼眸。
“裴彦苏,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走了吗?”金胜春大惊失色。
“赫弥舒王子乃上宾,又为何不能在这里?”国王一面冷冷开口,一面从袖笼之中,掏出一卷布帛,扔在金胜春的脚边,“若没有王子冒死向朕告知,朕又如何得知,你这东宫太子早已不满朕坐在这王座之上,急于毒杀了朕,想要取朕而代之呢?”
“父王!父王!”金胜春仍不忘狡辩,但见国王态度坚决,只能将信将疑,弯腰拾起地上的布帛。
打开的一瞬间,他只觉得五雷轰顶。
这东西不是旁的,正是当初与朴正运谋事时,他亲笔手书的谕旨!
东宫太子只能书手令,没有谕旨的权力,而这封大大逾制的谕旨,恰恰是朴正运防止他事成之后过河拆桥,逼他亲笔所写,内容全是他以国王的口吻,对朴氏一族的破格恩封。
金胜春眼看着布帛上的谕旨,豆大的冷汗如雨而下,瞬间将他身上华贵无比的大婚礼服彻底打湿。
怎么会,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国王的手中?
因着与朴正运的利益牵扯,每一次谈及联姻和毒害之事,朴正运都会将他单独叫到书房,以此物来反复敲打他。而就在今日,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前往朴府迎亲的时候,朴正运还以眼色告知他,这封谕旨被保存良好,今日事成,他根本无从抵赖。
他不由看向朴正运。
朴正运同样汗如雨下。
无他,因为那封金胜春亲笔写下的一模一样的谕旨,此刻就在他的袖笼里,入宫之前,他在马车上还专门又检查了一遍。
“太子,你的亲笔,你的私印,还有何可以抵赖的吗?”国王见金胜春与朴正运俱是哑口无言,原本和蔼的脸上,也终于燃起了一抹狠厉之色,但言语间,又无不流露着痛心疾首,“你与敏敏从小丧母,朕对你们向来有求必应,作为一国之主,朕自问这个父亲也做得问心无愧。可是农夫与蛇也便罢了,你们是朕的亲生儿女,怎么能做出如此恩将仇报之事!”
这番肺腑之言,萧月音听来心中却也隐隐作痛。
她知晓金胜春之所以如此震惊,是没想到会有一封一模一样的谕旨,出现在国王手中。
而这封谕旨确实不是他手书,而是她那晚在他的小书房内见过他笔迹之后,刻意复制了一封一模一样的。
第72章 假作真
那一晚与裴彦苏争吵、被金胜春请到东宫,确实是萧月音冲动为之。
而她在饭桌上发现那阴阳酒壶继而推测金胜春的居心叵测之后,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一次白走一趟。
所以才有了之后她故意勾引金胜春,让金胜春放松警惕,把她带到书房之中的事。
她会模仿笔迹、伪造书函信帛的特殊能力,在与裴彦苏商议好之后的那场大戏时,便又一次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裴彦苏派出去的人当然不可能将那份证明金胜春兄妹与朴正运勾结的谕旨偷出来,从而打草惊蛇,但在朴府中找到那封谕旨并将其一字不落地默背下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裴彦苏在宋润升的帮助下半夜潜入新罗王宫,将这封金胜春“亲笔”的谕旨交给国王后,国王只表示等到大婚盛典那天便宜行事。其实,这几年他假装生病,确实有疏懒朝政之故,另一方面却也是眼见太子一党成强弩之末、烂泥扶不上墙,也有意将权柄让渡给诸如宋润升这样真正的有能之辈。
虽然父子早已开始离心离德,但他想不到自己疼爱非常的这对龙凤胎儿女,竟然都想着要毒杀他。
而今日,眼见为实,朴正运和金胜春等人那些微妙的态度,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然,用谕旨复制品来彻底钉死金胜春等人的罪行,是裴彦苏布一手想出来的法子。
金胜春的笔迹特殊,而由国王当场甩出那封假的出来,金胜春也只能百口莫辩。
因为,他们不可能喊冤说自己被陷害,因为那封一模一样的原件,就在他们的身上啊!
坐实他们罪名的无关真假,而是写谕旨这个行为本身。
事已至此,原本王室龙凤胎同日大婚的盛典变成了尔虞我诈的宫变,萧月音冷眼看着国王下令将所有涉事之人全部羁押,并当场宣布废黜太子和太德公主的封号,将他们二人从王室玉谍中除名。
金胜春等人的下场,也无非就是囚禁至死或者人头落地了。
萧月音怅然。
在场如此多人,包括她的夫君裴彦苏,无人知晓她与金胜春兄妹有着十分相似的身世。只是她即使从小被弘光帝刻意抹去,在大周需要她的时候,她仍然不计前嫌,不仅同意替姐出嫁、尽力扮演,还在和亲之后几番为国筹谋,先有除去潘素,后有识破硕伊等人奸计,再之后便是今日借新罗之事向裴彦苏讨回冀州。
她先是大周的公主,然后才是弘光帝的女儿。
而反观金胜春兄妹,不仅心安理得地享受国王的所有偏爱,在察觉可能有丧失权力的危险,便只想牺牲生父的性命来换取完全。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怎可如此残暴不仁。
与他们意图弑父比起来,先前那些腌臜孑孓,根本不算什么了。
在混乱收场、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萧月音与裴彦苏,便又在宋润升的指引之下,正式拜见国王与王后。
这一次,萧月音先前伪造的那封大周同意与渤海国结盟的国书终于派上了用场。裴彦苏舌灿莲花,再次在国王和是宋润升面前痛陈利弊。
新罗上下本就痛恨渤海国、几乎与渤海国算是世仇,虽知晓大周与渤海国结盟未必就是背叛新罗,但大周这样的做法,仍然令他们十分寒心。
再加上,裴彦苏作为代表漠北的王子,所开出的结盟条件实在太过优厚。他不仅允诺新罗,先前渤海国所鲸吞新罗国的那些土地,漠北一寸一厘不要尽数奉还,同时还保证漠北自西域商道来的商品,不赚一分钱,以成本价卖给新罗。而要得到这些,只需要新罗在即将到来的漠北与渤海国的战争中与出兵在后方骚扰渤海国,无须付出太多。
如此以小博大的买卖,新罗国王又听了听宋润升的建议后,便欣然同意。
在重新将同样疲惫的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送回驿馆的路上,宋润升犹豫了许久,似乎是反复思量之后,才终于开口:
“此番我新罗与漠北结盟是好事,只不过眼下,新罗与漠北并无接壤,若之后的联络全靠海上或通信,也难免会有疏漏、导致贻误战机。”
这话听起来虽然有理有据,可宋润升真正的意图,裴彦苏却眨眼便懂。
宋润升再怎么信任他们夫妻二人,到底是新罗人,永远以新罗的利益为先,是以在先前与他共谋大局时,他都只说那封伪造的金胜春手书,是他的手下从朴府中偷来的。
宋润升是聪明人,若告诉他那手书是伪造,那么他很容易便会想到,今日他们拿出来的用以劝服国王的国书,也是伪造的。
“这件事,我已经有了部署。”裴彦苏说到此处,马车刚好停在了驿馆的门口。
此前他未对自己透露过有关于此事的话,萧月音也同样生了好奇,主动打帘,向外张望。
只见驿馆门前立着一位陌生男子,虽在身形外貌上比不上裴彦苏那般出众,却也算一表人才。那人听到马车声早早转过来,见到她,自然而然施了个礼:
“草民裴彦荀,见过公主殿下。”
裴彦荀……
萧月音心中正疑,身旁传来裴彦苏的声音:
“宋大人,这是我家中舅表兄,素来混迹江湖,最懂灵活变通。此番他主动请缨,留在平壤,为不久之后的大战做接应。”
“见过宋大人,”裴彦荀也适时再次向宋润升施礼,“宋大人若是不嫌弃我身无功名、只是个白丁,我也必当尽力为宋大人效劳。”
宋润升当然知晓裴彦苏的身世,也知他此时只能抬出像裴彦荀这样身份的人,才足以打消自己的疑虑、显示出合作的诚意。
即使不是出于对永安公主那点爱慕之心,平心而论,他生平也最喜欢和裴彦苏这样的人打交道,话不需要点得明白透彻,自然心领神会。
是以,他便欣然接受了裴彦荀这个人质。
***
萧月音一行与一日后再从来时的南浦港启程返回。
宋润升和裴彦荀一并来送的他们,萧月音站在船舷上,一直等到实在看不清码头上并立的两个身影,才缓缓走到船头。
裴彦苏早已等在那里。
“真儿是想到终于可以回到直沽,所以才如此高兴的?”他向她伸出了手。
萧月音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却并没有接话。
她明明是因为想到大功告成,距离大周重新收复冀州又进一步而高兴的,但却在看见他俊容的一瞬,忽然想到此行回到直沽,也是她即将顺利与姐姐萧月桢交换的时候了。
她不应该感到落寞才对。
第73章 风雨
不过,这样的落寞很快转瞬即逝。
转念一想,姐姐能来同自己交换,说明她那突如其来的怪病痊愈了;而且她答应过她,事成之后放她自由,与她她从小便心心念念的广袤天地相比,与裴彦苏这一个多月的相处算什么?
世上也许本就没有萧月音。
萧月桢和裴彦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船行至傍晚,湛蓝的海面已经将夕阳吞没得只剩下一小半的时候,忽然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开始了狂风骤雨。
上次从直沽到南浦一行,后面的几日里,天公都并不作美,都只是淫雨霏霏。而今日这样大的风浪,萧月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风浪乍起时,她便在戴嬷嬷的搀扶下回到了船舱中。
颠簸越来越厉害,透过窗棂往外看,乌云如黑龙压境、伸着电闪雷鸣的巨爪,与不断翻涌的咸湿海水搅弄在一处,一望无尽的海面如同幽黑而不见底的深渊,他们的福船再坚固再不可动摇,也像是随时都要被这摧枯拉朽的惊涛骇浪吞没一般。
风浪初起时,萧月音本来还能勉强与裴彦苏闲谈几句,强做镇定;后来颠簸越来越烈,他见她明明害怕到脸色惨白却仍然不主动开口,便一伸手,将她结结实实地抱进了怀里。
船舱本就狭小,即使韩嬷嬷退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萧月音仍觉得自己被关进了逼仄之内,满耳是风浪的颠簸与雷电的轰鸣,无处躲藏。
知道她在微微发抖,裴彦苏俯身轻吻她同样苍白的耳廓。
他的怀抱和亲吻并不能减轻船体的颠簸和地域一般的鬼声,萧月音徒劳地用小脸贴紧他胸膛的衣料,她听不见他的心跳声了,也听不见自己的,津液卡在舌根,连吞咽都觉得苦涩难当。
“我们……我们会死吗?”良久之后,她才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想起了很多事。
其实,就在上次乘船从直沽出发,在见到四周浩渺空阔时,她便生出了沧海一粟的寂寥之感。那时候天朗气清,福船一帆风顺,她即使隐隐怀了葬身海底的担忧,却只能强行将其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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