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新罗力量之微,朕根本不在乎你们是否能够劝说他们背叛周廷与你们结盟。”大嵩义将双手放在城墙上,视线掠过城下正在收操的兵勇,“不过,你们也动身寻新罗人结盟,‘情报’二字,并不比渤海差。”
裴彦苏微微垂眸。
“只是……朕派去的使臣一直未归,不知王子你的泰岳,会不会将王子你与他的宝贝千金永安公主,置于两面为难的境地呢?”大嵩义张扬地笑了,高挺的鼻梁上那道横贯的疤痕愈加狰狞,“不如,朕与王子,打个赌何如?”
“愿闻其详。”裴彦苏淡淡回道。
“若周帝同意结盟,你与公主再回漠北处境尴尬,就留在我渤海,等仗打完了、渤海与周地再次接壤,朕派人护送你们回邺城即可。”大嵩义又一笑。
“若父皇他……不愿与陛下结盟呢?”裴彦苏微微躬身。
“朕便放你们走,下次再见时,你我便是刀枪无眼的敌人了。”大嵩义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看起来并没有半点一国之君的架子,向裴彦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同自己一道下城楼。
“朕的使臣已经出发快要一个月了,想来应当也快回朝,用不了王子你等待多久。”大嵩义自如得很。
“好事多磨,静候佳音。”裴彦苏在他后一个身位,不紧不慢跟着。
——“还有一人,不知娘娘可否告知我他的下落?”两人走到拐角处,却听另一头有女声传来。
是他的音音。
裴彦苏薄唇紧抿。
——“公主但说无妨。”
——“与我们一同来的那位沙弥,法号静泓的,他眼下人在何处?”
第75章 图
与新罗不同,渤海国为远道而来的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准备的住所,并不是驿馆,而是西京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
萧月音和裴彦苏并着他们所带的几个婢仆,在简单用完饭后,一并被送到了宅院之中。
裴溯倒是早就被送来了,听到声响,也在院中迎他们。萧月音见到裴溯安然无恙,心中悬着的石头便落了一半,不顾身旁裴彦苏难得阴晴不定的神色,正要拉着裴溯入屋说些体己话,手臂却被男人攥住:
“公主自己都说,这一路提心吊胆,不让阿娘好生休息,非要折腾她做什么?”
裴溯见自己的儿子面色不愉,对公主的语气也难得这么重,赶紧打了圆场:
“阿娘好着呢,公主不必担心,赶紧和忌北休息去吧。”
萧月音朝裴溯微微一笑,转身,故意快步超过那个似乎还在生着闷气的状元郎,擦身时,用指尖刮过他的手背。
裴彦苏当然知道自己对她有误会。
方才在大嵩义与高王后一并的简餐上,他方才听高王后说起,音音是先向她询问了裴溯安置在何处,之后才提起的静泓。
静泓本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在他们陷入这困窘境地、生死难料的时候,她关心静泓,本就是人之常情。
他不该怪她。
即使他心底泛起难以言说的酸意。
也正是这难以言说,让他在两人进入了房间、婢仆们都退下之后,才略显霸道地把音音抱入了怀里。
用他最喜欢的后面。
“一身风尘,还是先洗干净了才好。”萧月音闷着声音,莫名不想与他在此时突然如此亲密,微微挣了挣。
她当然不知道裴彦苏只听到他关心静泓的下落,又开始了他的呷醋成瘾。
她只是不敢去细想,高王后对她仿若推心置腹说的那番话。
“抱一会儿,就一会儿。”他多用了几分力,按住怀里的小妻子,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隔墙有耳,不能说实话。”
城门楼上与大嵩义短暂的交锋,裴彦苏几乎可以确定,是漠北王廷之中有人向大嵩义通风报信,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乌耆衍赋予他的重任,不仅仅是同新罗结盟,更重要的,是要他做这次与渤海国交战的主帅。漠北王廷之中,有太多人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上回大婚,硕伊的毒计暴露,最后咎由自取以命保下了车稚粥,也宣告着他与右贤王乌列提一系彻底撕破了脸皮。是以在直沽,那乌列提的喽啰之一奥雷,才会想尽办法在他们的船上做手脚,以让他们葬身大海为代价,告慰硕伊的在天之灵。
只不过,他们想不到江南闺秀裴溯竟然对船只了如指掌,轻而易举便破了他们的毒计。
是以,表面上来看,右贤王乌列提一系是王廷之内最有可能做出与大嵩义勾连的人。但事无绝对,呼图尔及大阏氏帕洛姆也并非良善之辈,否则大婚当晚那场审讯时,出自帕洛姆之手的贝芳,也不会暗中言语挑拨,想把萨黛丽置于死地了。
既然大嵩义对漠北上下了解到事无巨细,想必自己这次要做主帅之事,他也早已知晓。
对于大嵩义来说,是让他这个毫无半点领兵经验的新人做敌军主帅更有利,还是被漠北隐藏在幕后的人用山海关外的土地做筹码更有利呢?
而被裴彦苏突然抱住的萧月音,听到耳边这突如其来的话,不由心惊肉跳。
想起方才与大嵩义和高王后用饭时,大嵩义玩笑一般地提起他与裴彦苏做下的赌约,她浑身一震,旋即一面努力挣脱他,一面尖着嗓音说道:
“谁要你抱!”
所幸两人所处的地方,几步路外便是一张书案,韩嬷嬷先来收拾房间时,便已经为她将纸铺好、将墨研好,就连写小字的笔也开过了。
萧月音像躲着自己的夫君一般往书案上靠,然后转身,双手撑在案上,又闷闷喊了一句:
“你不准过来!方才从见到高王后那一刻起,你的眼神就没有从她那里移开过!现在看够了,又过来抱我,像什么样子!”
被激怒的男人当然要展示自己的霸道,她话音未落,他又追了上来,又是从身后,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他高大的身躯里。
“公主没有在看微臣,又怎么知道微臣在看高王后?”他的薄唇明明与她近在咫尺,说话的声音却不小。
在她身躯的死角之下,他用她的手做了遮挡,提笔飞速写下:
「行踪被漠北之人出卖,上岸时已被喂下软筋散,若要安全离开,须尽量示弱。」
入目之语惊心动魄,萧月音强行按下突突直跳的心,继续气鼓鼓回应裴彦苏方才的话语:
“是我小瞧了你,先前在平壤城,你之所以对那金胜敏一流嗤之以鼻,不过是因为她们长相实在欠佳……像高王后这样倾国倾城、明艳大气的美人,可比我这清汤寡水的要有吸引力得多吧?”
一面说,一面同时在他袖笼的遮挡之下,用他刚才用过的那只笔,写道:
「高王后神秘莫测,心思深沉,不愿看见我与你夫妻和睦。」
“夫为妻纲,我是你夫君,我想看谁就看谁,即使你贵为公主,也管不到我的头上。”裴彦苏言语冰冷至极,“罢了,我也懒得费心思来勉强你。”
这一次,他在她的字旁,提笔写道:
「那便再演一场。」
在离身之前,这张纸已经被他不动声色收起。
没有任何痕迹。
萧月音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同样冷冷回看这态度敷衍的男人,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唤来了一脸惶然的韩嬷嬷与戴嬷嬷,小公主非常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她与驸马生了嫌隙,不想与驸马共处一室,从即刻起,她另辟屋所居住。
经历过新罗的那场大戏,韩嬷嬷自不必说,戴嬷嬷在事后听了韩嬷嬷的复盘,也心知自己两位主子都有着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有些安排务须向她们明说,她们与主通了心意,自然明白。
是以,晚上在侍候萧月音梳洗时,她们都未做任何劝说,反而顺着公主的意思:
“公主都跟着驸马到了苦寒之地,又千里漂泊至此,他不知足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盯着其他女人看呢?何况高王后还是有夫之妇!”
“不如等明日公主去求了国王陛下,带着奴婢们,先行回邺城?”
“对,邺城多好啊,公主的父皇为公主修的府宅,公主还一日没住过呢!”
不过,见萧月音面色凝重,两位嬷嬷一唱一和了几句后也自觉无趣,默默侍候至事毕,便悄然退出门守夜。
萧月音一人躺在陌生的榻上,辗转反侧。
先前在平壤演的那出戏,裴彦苏以退为进,彻底消失在金氏兄妹面前,每晚却准时前来,几乎整夜与她相拥而眠。
想到这些,她不由自主拎起了手掌,在胸口处比划了一下。
从第一晚之后,他倒是没有再那样过分过,只是他习惯从后拥着她入眠,大掌触碰的频率,也比从前高了不少。
再这样下去,恐怕她撑不到与萧月桢顺利交换的那一日。
幸好出了这个岔子,让她可以躲几天清净。
将脑中飘忽的旖旎驱赶之后,萧月音便自然回想起高王后所说的那些话。
离间也好,劝说也罢,她的心智还不够坚定,实在难以克制自己想象那不该想象的场面。
没亲眼见过的,譬如金氏兄妹和朴氏一族被凌迟、被五马分尸,她想象不到还好;
可是那人头骨做成的酒碗,那剥皮实草的骇人画面,却是她真真切切亲眼见过的。
若不是做了这个替嫁公主,她恐怕永远都不会亲自触及这些罪孽。
还是早日换回来为好……
***
与此同时,西京城郊的兰昌寺早已万籁俱寂。
被安置在此的静泓做完了自己的功课,略微收拾书具,起身前去更衣洗漱,准备就寝。
在安东码头上与其他人分散之后,渤海国人对他的待遇颇高,让他心存疑虑。
跋涉西京的路上,他想起早先在邺城时便听闻,渤海国王大嵩义深好佛法,就连裴溯向他转述之大嵩义用来胁迫周帝结盟的理由之一,都是周帝为了讨好漠北王廷,将世尊十二岁等身金像这样的珍宝,作为永安公主和亲的陪嫁。
佛子无家,他虽长于周地受教于宝川寺,但他心无定所,只图弘扬佛法。
之所以尽心竭力为那骄傲的王子奔走,只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无论她知晓与否,静泓都想让她好。
渤海国人将他带到了这兰昌寺中,精舍规模宏大香火鼎盛,听说渤海国王大嵩义几乎日日都要抽空来此礼佛。
当然,更重要的是,大嵩义不远千里请来的慧真大师,也住在兰昌寺内。
大师与她的法号都有一个“真”字。
静泓从前在宝川寺时也听说过大师,这次在渤海国再说起,也生了莫名的亲近。
这位慧真大师来自梵国,从前便一直在梵国境内传道筵讲,这一次他先是被东瀛国主请到东瀛,又因着东瀛与渤海一直良好的关系,大嵩义又顺理成章将他请到了渤海。
不过天不遂人愿,自慧真大师踏足渤海国土,便开始水土不服,许多天过去,别说开坛筵讲,身体每况愈下,眼下竟也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大嵩义倒是为其寻来了名医,但东瀛来的象寄译鞮①梵语水平本就平平,汉语便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所传所言皆为身体的隐秘之语,一来一回,交流如雾里看花,名医也只能堪堪保其性命。
听说这些时,静泓便已第一时间想到了她,她聪慧过人,自学了梵语和闪米特语,除了能读懂文字之外,甚至还能用这些语言交流。
若是她来做这象寄译鞮,恐怕是帮了大嵩义一个大忙。
只是……眼下他不知她情形如何,更遑论将这样的机会告诉她。
沐浴完毕后,难得心事重重的静泓穿上木屐,从湢室出来,穿过寂静无人的廊庑,默默走回自己的禅房。
尚未打开房门,却见内里灯火通明。
察觉到坐在他蒲团之上的美貌贵妇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脚趾,静泓并无不妥,垂下视线,行佛礼:
“夜深露重,贫僧初来宝刹,一时走错禅房,请施主谅解。”
正要转身离去,又听蒲团之上有温柔女声:
“永安公主想见你,你呢,静泓师傅,你想见她吗?”
静泓的身体僵了一僵。
将这位清隽沙弥的反应尽收眼底,高王后兀自提了提唇角,又将嗓音掐得更温柔了几分,补充道:
“若你想见她,本宫替你们安排就是。”
这个“请求”,当然是高王后的自作主张。
在城门楼下,永安公主只是向她礼貌询问了这位沙弥的下落,当她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如实回答而微微放松之态,她便猜到了公主与这位沙弥的关系并不寻常。
此时的静泓,人还站在房门之外,夜风习习,却只将他心中的犹疑吹得更加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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