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又像是回忆起曾经的不堪一般,向那两名宫婢翻了个白眼,气鼓鼓说道:
“上次,驸马就非要拉着本公主去看活剥人皮,本公主接连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才终于忘了!”
疾步穿过廊庑,有一纤弱身影盈盈立在尽头,夜风将斜照的笼灯吹得飘忽,那落在裴溯娴静面容上的光线,也跟着飘忽起来。
“阿娘。”萧月音瞬间将方才的种种张狂收了起来,客气地向裴溯施礼。
“公主,”裴溯向她回礼,“更深露重,公主专门跑一趟,是忌北他做得不好。”
萧月音舔了舔嘴唇。
“兰昌寺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吗?”裴溯笑容淡淡,“听闻那位病倒的慧真大师,在梵国是名震天下的得道高僧。”
“走的时候,大师他已经好了许多,”萧月音回道,“多谢阿娘挂怀。”
“无须言谢,难得大师漂洋过海到此传道,却横生灾祸,”裴溯温柔的眸光中又生了几分悲悯和不忍,“以公主之能,眼下这般,若只是留在忌北身边照顾他,实在屈才。”
夜风又起,笼灯被吹得光线纷乱,萧月音眯了眯眼,听裴溯的话里话外,不知是在阴阳怪气责怪她,还是真真替她高兴、替她着想:
“忌北的身边有阿娘照顾就够了,公主心系苍生,不用再费时间回来,等到忌北醒了,阿娘会着人到兰昌寺通秉的。”
等到萧月音施礼离开,她身后的两名宫婢才走了几步时,一直在裴溯身边的婢女却忍不住抱怨道:
“王子是公主的夫君,公主听到王子重伤昏迷不醒,人都已经回来了,竟然连看都不愿看望他吗?”
说话声音并不小,想必那两名宫婢是听见了。
裴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奴婢可是听说,公主在兰昌寺肯放下千金之躯衣不解带照顾那个慧真大师,在她的眼里,王子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裴溯摇了摇头,这才说道:“公主这是怨怼王子,在平壤时,王子答应过公主要把冀州拿回来还给她,结果不多久,我们却都被困此地,换做你,你难道就不会伤心失望吗?”
***
萧月音再次回到兰昌寺时,听说慧真大师已经睡下了。
韩嬷嬷已经在单独为她准备的禅房之中等候,而两名宫婢一见无事,便也悄然退下了。
“公主,王子他眼下究竟如何了?”看着萧月音疲惫的面容,韩嬷嬷忍不住心疼。
原本以为有了慧真大师这个天降时机,可以为他们帮上大忙,谁知不过半日的功夫,做事一向有的放矢的王子,竟然受了重伤。
“我没去看他,”萧月音缓缓坐下,柔荑抚过木案的桌沿,触感冰凉,“我走到房门口了,想起昨日和他的几番争吵,他会为了别的女人训斥我,我又为何要去探望他?”
这话入了韩嬷嬷的耳,即使心中早有准备,却也还是无比震撼。
即使知晓萧月音仍旧牵挂着与萧月桢交换一事,可韩嬷嬷却是一心想要帮助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公主与王子“将错就错”下去。王子神姿高彻又文武双全,自和亲开始,除了刚从邺城出发后遇到的那次车稚粥指使的劫掠时他故意藏锋、向摩鲁尔和乌耆衍示弱之外,王子几乎事事弹无虚发,韩嬷嬷一直以为王子是钢筋铁骨,却不想他也会受伤、会生病。
她知道公主心里藏着事,却想不到从小善良坚韧的公主,也有铁石心肠的这日。
“奴婢瞧着公主憔悴得很,不如早点歇息吧。”韩嬷嬷伸手抚了抚萧月音的后背,指责的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只能安慰她,“静泓师傅那边,在公主走后,奴婢也派人过去传了话,虽然同在兰昌寺,公主还是不要与他单独相见为好。”
萧月音微微侧身,拉住了韩嬷嬷的手:
“无论我做什么,嬷嬷都会站在我这一边的,对吗?”
“公主累了,别胡思乱想。”韩嬷嬷也反手握住。
***
行宫深处,并不奢华的殿宇之内,有莺歌浪语,娇啼连连。
大嵩义的各处住所都设有十分奢华的佛龛,这一处的佛龛上有金身菩萨,自从他来到西京,每日必做三次功课。
而他的夜晚,总是在功课之后才将将开始。
小佛堂与内室相连,内室那绘有海棠春睡图的立屏遮挡不住旖旎,其后的床榻之上,一身香汗的高王后,倚在大嵩义布满疤痕的肩膀上,葱白一般的手指滑过他赤,裸起伏、同样布满疤痕的胸膛,任他咬她耳朵,说起今日之事,口中吐出热气,一股股喷在她的耳廓:
“这次朕算是走了眼,实在高看了那乌耆衍的小儿子。赫弥舒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张翼青稍稍设计中了埋伏,赫弥舒就径直带人莽了上去,没抓到张翼青不说,自己还被利刃插中胸口,也算是他有福,好歹留下了这条命。”
高王后已经好久没有得过大嵩义这样的对待了,忍不住婴宁一声,狠狠掐了一手国王月要上的浮肉:
“抓他们之前臣妾便同陛下说过,赫弥舒声名在外,很有可能难堪大任。当初乌耆衍将他寻回时,他便以自己为要挟阻止了乌耆衍大军继续南下吞并周地,今日他又为了想看永安公主那张字条而差点舍了命,如此意气用事,陛下却还不相信,非要眼见为实。”
大嵩义一下吃痛,反手拍了拍高王后的臀,低道:
“如此说来,放赫弥舒回漠北让他做主帅打这一仗,也比让格也曼来更好。”
高王后嗤笑一声,柔荑在大嵩义颈上游弋,说道:
“乌列提本就只倚仗着自己和乌耆衍是亲兄弟,硕伊和车稚粥母子一失势,他们行事便更没有章法。格也曼是他仅剩下的儿子,又资质平平,只是他们经营多年,在军中好歹也有心腹嫡系,不如光杆司令赫弥舒好对付……”
大嵩义的后宫有佳丽无数,但最得他心意的,莫过于王后高氏。
而其中的原因,除了高氏花样最多以外,便是她不同于旁的女人只会争风吃醋,而是切身实地为他的雄图霸业考虑。
“所以,即使他们以五百里地为条件,想借朕之手将赫弥舒和萧月桢除去,朕也并未答应。”大嵩义平日里充满狠厉的眼眸,此时也含着旖旎,“今日赫弥舒伤筋动骨,朕放他回去做这个主帅,换来的胜利,可不止区区五百里地。”
说着,大嵩义心中大快,便低笑着,在高王后光滑的肩上又留下点点红痕:
“到时候,朕与你便有机会亲临邺城,朕对那昏庸懦弱的周帝,便再不用称臣……”
高王后却是一扭,从大嵩义的身上起来:
“陛下又想盖章了不是?上次为着臣妾脖子上的红印,陛下心尖尖上那几个小女人背地里也不知告了臣妾多少状。”
然后便探出身去,将自己被大嵩义随手扔在地上的小衣捡起来。
这种事虽然可以由宫婢来做,但她做了王后之后,便再也不想让旁的女人见识自己这副模样。
忽而一顿,问道:
“到时候,陛下是不是还想正大光明,向周帝求娶永安公主?又或者,干脆将公主留在陛下身边,相信用不了多久,公主也一定会被陛下丰姿折服。”
大嵩义眸色沉沉,看着高王后的双手向后,是要系上小衣的系带,便熟练地搭了把手:
“有一件事你猜错了,萧月桢她对那名叫静泓的僧侣,并非无情。”
系好了绳结,大嵩义又顺势反复用指背摩挲着高王后背上细滑的玉肤,高王后不顾浑身颤,栗咬唇转身,问道:
“是那张字条?”
大嵩义从混乱的龙袍里将那张收好的字条取出来,递给自己满面含春的王后。
“这可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飞速看完字条,高王后难掩兴奋,“陛下,你可知道臣妾昨晚发现了一件什么事吗?”
“嗯?”大嵩义挑了挑眉,眼角的桃花纹蓦地加深。
“乌列提不是有个早已失散的小儿子,生有六个脚趾吗?臣妾昨晚偶然发现,那静泓恰好也有一只脚有六趾。从前与漠北交战,臣妾还依稀记得那乌列提的模样,与静泓的眉眼十分相似。”高王后想起自己昨晚在静泓的禅房里吃的瘪,此时的快意更加油然而生,“如果,静泓真是那格也曼的亲兄弟、赫弥舒的堂兄弟,事情可就变得更加有趣了。静泓和赫弥舒都钟情于萧月桢,如果他们两个的命都交在萧月桢的手上,但萧月桢却只能救一个,这种兄弟阋墙之事发生在漠北王廷,可不就又能搅动惊天风雨了?”
“王后你的意思是……”大嵩义沉下了眼眸。
“那封格也曼送来给陛下的告密信,不就可以在适当的时机再送还回去?”高王后媚眼如丝,“没有什么比借刀杀人更省时省力了,不是吗?”
***
几日后,兰昌寺内的早已为慧真大师准备好的筵讲盛会,终于顺利开始了。
萧月音早早便起床准备,一身朴素衣衫的她,不顾连日来的辛劳,在帮助慧真大师做好了一个时辰的筵讲象寄译鞮后,便向大师告别,匆匆离开了兰昌寺。
她与大嵩义定下的条件,是她帮助慧真大师顺利完成筵讲,大嵩义便提前将裴溯和静泓等人,先从陆路送回漠北的境内。
从宅院回来的这几日里,她都住在兰昌寺内,不仅再也没有见过裴溯,就算是同住在兰昌寺内的静泓,也并未与她见过。
是以,眼下一切前途尚未明晰,提前得了大嵩义的允准,她一定要来为他们送行。
“公主,”即使知晓于礼不合,热泪盈眶的裴溯仍然忍不住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这位公主儿媳,在她耳边说道:
“从前在邺城,阿娘听闻了你许多事,对你一直都存了偏见……这一路以来与你相处,阿娘才知过去粗陋浅薄,公主善良聪慧、能人所不能,忌北他修了八辈子福气才能有公主这样的妻子……”
裴溯难得动容,萧月音心头酸楚难忍,也跟着惹下了泪来。
“阿娘不必说这些话,这一路来阿娘对我的照顾,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萧月音哽咽回抱,“我生来丧母,也早把阿娘视作亲生母亲,为了阿娘做些小小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其实,又岂止是照顾,裴溯对她,有千般万般好,还有从来无条件的信任和偏袒,都令萧月音感到愧疚。
愧疚于自己对他们母子的欺骗,愧疚于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对她的好。
所以,她才更要离开他们、换真正的永安公主来。
又嘱咐了几句路上小心的话,萧月音擦干了面上的泪珠,却见裴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
转头,看到一身白衣的裴彦苏,就立在她身后一丈的距离,墨绿的眼眸里有复杂而深邃的光焰,她扫了一眼,便往旁处走去。
今日送别母亲,裴彦苏作为独子,来也是应当的。
虽然她不知他何时从昏迷中苏醒,又是何时止的血。
她对这些都不知情。
静泓所乘的马车就在几步开外,萧月音还未挪步时,静泓已经准备上马车。
“师……静泓哥哥!”她看到他头也不回,突然唤他。
静泓转身,停下了上马车的动作。
萧月音嘴唇发紧,不知自己为何会冲口而出这样的称谓,也许是裴溯将离别的悲伤彻底传给了她,让她看到静泓决绝离去的背影,忽然生了一个念头,他们有可能再也不会相见。
她本来是想叫“师弟”的,就像过去一样,但话到了嘴边,又发觉这样可能会暴露她的真正身份。
她眼下的处境本就艰难万分,若是再被人知晓她不是萧月桢,会更加麻烦。
静泓看着面前一身朴素的永安公主,心头泛起了浓浓的酸楚。
他无父无母,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幼时流浪各地,以行乞为生,后来因为饥饿晕倒在路边,被外出云游的宝川寺住持救下,住持看他慧根清灵,便收他做了静字辈最后一个徒弟。
他跟着住持云游了很久,之后正式入了宝川寺的僧谱,也在那时,结识了比他年幼却比他先得法号的萧月音,静真居士。
生平从未有人唤过他“哥哥”,何况是他的法号。
“慧真大师一事,多谢你……”萧月音走近,确认两人身边应当再无旁人听见,却还是不敢如先前那般称他“师弟”,只说正事:
“为了避嫌,也没有机会当面向你道谢,今日一别,我自然是要补上的。”
“托高王后告诉公主慧真大师之事,并非为了让公主换贫僧离开……”静泓顿住。
他是想让她以此换她自己,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她应该为她自己筹谋打算才是。
可是他不能说出口,永远都不能。
“无妨的,”萧月音像是明白他想要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换阿娘和你,很值得。”
静泓手中的佛珠停止捻动,他却不能像裴溯一样,说些保重关怀她的话。
“只是遗憾,慧真大师的筵讲实在是难得,你却只能被我送走。”萧月音自嘲似的一笑,杏眸里的星星黯淡下去,低声:
“我会将他所讲全部记录、整理出来,下次再见你时,给你。”
“好,贫僧记得。”余光里看见一抹白色的萧索的影子,静泓知晓不能再与她多言,微微行礼之后,转身上了马车。
萧月音立在原地,目送两辆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踪影。
默默独自上了马车,正要唤车夫启程,车厢一晃,却是裴彦苏上来了。
马车开动,他落座在她身旁,紧挨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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