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们便先被送到了直沽。
直沽有永安公主留下的几名婢仆,其中便有公主的乳母隋嬷嬷和她照顾着的猫咪北北,萨黛丽本是牧医,自来熟了一番,便自告奋勇照顾了北北。格也曼的生母与硕伊是亲姐妹,格也曼便也是萨黛丽表兄,他往沈州去时路过直沽,便将他们所有人一并带走。
彼时,那直沽总领泰亚吉是左贤王呼图尔的人,受王子之托看顾隋嬷嬷等人,自然不肯放人;是同为左贤王的人的贝芳上下奔走,帮助萨黛丽说服了泰亚吉放隋嬷嬷等人离开,萨黛丽本就念着先前幽州时贝芳为她洗脱嫌疑的恩情,这下,更是被她深深折服。
到达沈州之后,贝芳不与萨黛丽无聊厮混,便会悄悄观察格也曼的行踪。可是她虽然不懂军事,常识却很丰富,沈州是这次渤海国人最想要拿下的城池,格也曼却在防务上表里不一。
而贝芳与裴溯的谈话,在一番无聊的寒暄之后,便从此处真正开启——
“我也想着,防务这类军国大事,我一个小女子不懂,便不好置喙什么,”贝芳一面小声说着,一面暗自观察裴溯的表情,字斟句酌:
“但我在直沽时,听泰亚吉大人说起过阏氏智破奥雷毒计之事,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阏氏是女中豪杰,又是王子生母,王子此次同样要为沈州出征,防务一事,甚为要紧。”
裴溯凝眸不语。
无论贝芳所言是真是假,是事实还是她歪曲,对格也曼的怀疑,是早在渤海国开始的。
渤海国那几日风声鹤唳,裴彦苏与公主冷战吵架,她暗自掂量着分寸,也不敢说任何牵扯的话。
但,即使裴彦苏不向她说明,她也能猜到,他们一行突然被大嵩义等人准确截下,一定是漠北有人暗通渤海,将他们的行踪私报。
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便是格也曼,而人与人之间信任多以利益为基础,大嵩义能答应格也曼的条件,多半是格也曼率军出征之后,假意战败,将沈州让给他们。
所以才会在防务上如此不上心。
“当时直沽的沙船一事,不过是我刚好懂得造船皮毛,”裴溯回以淡淡微笑,“至于防务一事,我从前生在太平盛世,并不了解。但既然你特来向我告知,这等要事,我必会转达给王子。”
对话似乎到此时尽了。
贝芳满脸尴尬,忽然看见裴溯手边的纱布等物,忙问:“阏氏受伤了?”
裴溯暗叹安顿时的大意。裴彦苏受伤一事,除了他们几个最亲近之人,其他一律瞒着。
主将临阵受伤乃是大忌。
“下马车时着急,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裴溯连忙掩饰,“随意包了一下,就没请大夫。”
“多谢你的关心。多谢。”贝芳临走,她还不忘补这么一句。
直到确定人已经离开,裴溯这才长舒了口气。
起身,从书架上拿出宣纸,书案上早前研的墨刚好,她用极细极细的工笔蘸了,继续绘制未完的图纸。
被渤海国战船包围那晚月明星稀,借着月光星光和渤海国人的火光,她大抵也将他们的战船模样,看得真真切切。
默默记下,一直确定离开了渤海的境内、再无人可能偷窥,她方才开始绘制那战船的模样。
而沉思的片刻,她又不得不想起与贝芳的对话。
其实,不止是对格也曼的怀疑,还有旁的。
从直沽出发,静泓一路陪随,裴溯虽从未与这位清隽的小沙弥有过超越寒暄的交流,却也知晓他性子高洁孤傲。
灵根深生之人,又自小剃度,怎么看,他都不太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漠北人格也曼,表现与从前大相径庭。
衣不解带照顾、对其客气又温柔,甚至因为格也曼的伤是从高处坠落所致,静泓还破天荒求了她,同意他们留在兴仁,好让格也曼的伤势恢复更快。
因为身份特殊,裴溯从来都警惕着漠北王廷的所有人,不过格也曼才智平平是众所周知之事,她也不想因此得了个“苛刻”的名头,便也同意了静泓的请求。
而一人深思,她却突然生了联想——
早知右贤王乌列提幼子失散多年,那幼子又生来长有六趾,而先前静泓受会通与塞姬通奸一事牵连,不就自己动手切掉了左脚多余的一根脚趾,派人送到了裴彦苏那处吗?
若是静泓便是那乌列提早年失散的幼子,他与格也曼这个亲生兄长天然亲近,倒完全合情合理。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诡异了。
她的儿子裴彦苏本就因为公主而对静泓诸多呷醋,若是让他知晓静泓竟是他的堂兄弟,他又会如何?
第80章 眉目
沈州虽然不比幽州繁华富饶,可是供给王子阏氏等人居住的宅院,却并不比幽州的临阳府小套简陋。
这个宅院听说是从前渤海国占据时期,一名富可敌国的商人为自己精心营建的。后来沈州再被漠北占去,那个商人便只能丢下这堪比平壤东宫的宅院,携家带口地出逃。
而大嵩义上台之后,又清洗了不少从前的政敌、包括他的正妻贺氏一家,这个商人受到牵连,全家被屠。
漠北王廷所有的人都住在这所宅院之中,包括为格也曼看病诊治的静泓。
萧月音一心念着与萧月桢的约定,刚刚落脚,便赶忙叫来了隋嬷嬷。
隋嬷嬷是带着北北一起来见公主的。
回想当初,北北是因为自己而被塞姬所打伤,还险些丧命,萧月音便对这猫儿更加歉疚,但让她宽慰的是,这一个多月北北的伤势几乎全好,可以自如行走坐卧,趴在她怀里撒娇时,也多了几分粘人。
不过,猫爪不同于人手,踩蹈时没轻没重,在她玉峦上按出几个凹陷,又转瞬即逝。
只这样一个回神,萧月音便无端想起来沈州时马车之中发生的事,裴彦苏在这里反复品咂把玩,她阻止不能,快要羞愤致死。
隋嬷嬷当然不知道,这个花样连连的冒牌公主为何抱着猫突然脸红得滴血。
时至今日,她仍然想不明白,王子那般神姿高彻的男人,怎么可能、怎么会明知眼前的萧月音是个冒牌货,不仅不戳穿她,还处处纵容、处处宠爱?
从前在邺城时,他与大公主萧月桢,可是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
萧月音除了吃斋念佛什么都不会,王子怎么可能看上她?
王子是见异思迁之人,或者说,萧月音用了见不得人的下作伎俩,王子被蒙在鼓里不说,甚至还以为自己操控一切?
若、若不是王子用性命威胁,隋嬷嬷堂堂公主乳母,怎么可能答应一起给这冒牌的公主做局呢?
“北北比先前走时要圆润了不少,伤势也几乎好全,”萧月音用指尖挠着小猫咪毛茸茸的下巴,淡淡笑着,“这还要多亏嬷嬷尽心尽力照顾。”
“奴婢既为公主乳母,为公主分忧解难,自然是分内事。”尽管内心煎熬,隋嬷嬷面上仍保持着客气的和蔼,“照顾北北,本来也有翠颐的功劳。”
说起翠颐,萧月音愣了一下。
她都快忘记了有这么一名宫婢存在,隋嬷嬷说起,她才回想戴嬷嬷告诉她的,翠颐与绿颐当年同时入宫,都是萧月桢的贴身婢女。因为萧月桢极爱青绿之色,所以不仅给自己的宫殿命名为“碧仙殿”,就连两名贴身宫女,都为她们改名为“绿颐”和“翠颐”。
裴彦苏的眼眸是墨绿色,他着青色又是极为好看的。
缘分这件事,真是奇妙至极。
而顺势回想起绿颐,萧月音不由感叹:当初绿颐犯错,她念着萧月桢并未惩治她,而是将她辇回邺城、还托她带了手书给萧月桢,这一次,若真如她所料想的那样,绿颐可能还会跟着萧月桢来。
到时候又该如何解释呢?
她突然小小地慌了一下。
“公主不负皇天后土,”为防止再有人知晓,隋嬷嬷上前,在萧月音耳边低语,“公主先前所思之事,已然有了眉目。”
“当真?”萧月音喜笑颜开,愉悦传到怀里的北北身上,这小猫咪还十分得趣地“喵”了一声。
见到冒牌公主被蒙在鼓里的愚蠢模样,隋嬷嬷心底刚刚泛起的恼恨,竟然也随之消减了不少。
想来,王子之所以要设局诓骗萧月音,可能不是她考虑的那番诸如“动心”“美色所惑”云云,反而是将这冒牌公主玩弄够了,搞一出大戏,让她自己发现自己拙劣的演技,好自惭形秽。
王子生性并非表面那般君子温润,而是残忍暴戾,能对冒牌公主做出这种取乐之事,也并非耸人听闻。
幸好,他对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些诸如鼓动和设计绿颐爬床之事既往不咎,又承诺如若配合他,他会放自己一条生路。
她倒是乐得看到这冒牌公主一步步堕入陷阱,永世不得翻身。
“自然是千真万确之事,”想到这里,隋嬷嬷反而更加沉稳,“大公主她现在人已经在沈州城外,就等着与公主您做交换了。只是,眼下人多眼杂,府上之人大多为战事来回奔波,贸然行事恐怕容易败露。”
“嗯……”萧月音喜上眉梢,反复揉搓着北北奶白的绒毛,欢喜得紧。
“为了防止被王子和阏氏他们发现,要顺利行事,最好是等王子出征,”隋嬷嬷继续安排,“出征之后,府内府外空乏,自然便宜行事。”
隋嬷嬷走后,萧月音独自一人抱着猫,陷入了漫漫沉思。
即将脱离苦海的喜悦弥漫,虽然心头莫名有些空,可她还是忍不住畅想不做这永安公主、这赫弥舒王妃之后,自由快活的日子。
从小被拘于佛寺,她虽是清冷柔婉的性子,可也向往广袤的天地。
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但这样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便被另一声通报打断——
是萨黛丽求见她。
萨黛丽求见她,不仅仅旧事重提,说起当日她的种种愚昧错漏,而且还突然话锋一转,毛遂自荐,要为裴彦苏的伤势医治。
萧月音玉容凝住,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出口问询面前一脸纯真的漠北姑娘:
“萨黛丽,王子他受伤的消息,你是怎么知晓的?”
萨黛丽心口一慌,眼神躲闪。
糟糕,她只顾着终于有借口和机会亲近她仰慕许久的赫弥舒王子,怎么连这么重要的理由,都没有提前想好呢?
如何知晓,当然是贝芳告诉她的!
虽然同为王子的妾室,理应是竞争关系,可是这些日子相处以来,萨黛丽早已将贝芳视作了自己异父异母的姐妹。这姐妹能处,不知她是如何知晓王子受了伤这样绝密的消息,反正对她并无藏匿,直接就告诉了她。
贝芳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萨黛丽是草原牧医,又仰慕王子已久,为他诊治、为他上药这样好的机会,她绝对不能错过。
萨黛丽感谢贝芳的无私,又怎么可能出卖她?罢了,她想不出旁的理由来,只好让她的表兄格也曼背锅了。
反正,她来之前,也顺口将这件事告诉了格也曼。
“是表兄看我找不到理由来寻公主,告诉我的。”萨黛丽心口突突直跳,上次她对王子撒谎差点害死王子,这一次的小谎,应当没什么大碍。
“是格也曼王子呀。”萧月音嘴上只简单地重复,脑中却是不断思考。
是格也曼倒也不奇怪,在兴仁碰头时,格也曼虽然自己也都刚刚苏醒,可他也与裴彦苏说过几次话,看出他身上有伤的端倪,也并不奇怪。
可是格也曼虽然有静泓亲自认证过之良善,说到底,也是裴彦苏在漠北的敌人之一。
他们与右贤王乌列提一系早就因为硕伊和车稚粥的事不共戴天,眼下的战事乃是重中之重,若裴彦苏受伤一事格也曼早已知晓、还用这种方式来向他们示威,裴彦苏会如何应对?
但换句话说,这状元郎再如何智力超群,也只空有一身武艺,即使身强体壮,领兵打仗也是生疏之事,何况如今他的伤还未愈?
萨黛丽的医术,萧月音先前领教过,若是让她来为裴彦苏再诊治一番,想必会更好。
他的伤会影响到他出征,但同样也……
今日在马车上,他在她意识尚算清明的时候说过,“等我的伤好了,我们就正式圆房,好不好?”
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回应过这个商量和请求。
但,依照他的脾性,他肯定是当她默认了。
萧月音陷入了纠结。
他顺利出征,她才能有机会和已在沈州城外的萧月桢顺利交换;可是他伤若好了,她便似乎再也找不到理由拒绝与他圆房。
“王子、王子他一到沈州,就忙着军备之事去了,眼下并不在府内。”萧月音定了定神,才重新迎上萨黛丽期待的目光,平静说道,“我虽是他的妻子,可这事要紧,不如我等他回来,再与他商量?反正,咱们都住在这宅院之中,往来也算方便。”
萨黛丽张着嘴凝了片刻,虽然知道这话多半是公主在搪塞,可是对方说的有理有据,她实在不好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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