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人在何处?”裴彦苏的嗓音又沉了几分。
“在花厅,与萨黛丽小姐说话,”胡坚不敢妄揣王子沉下的面色是不是因为他自作主张说的那几句猜想,便还是只能继续实话实说,“听刘福多公公说来,公主面色红润,与萨黛丽小姐说了好一会儿了,用公公的话来说,就是、就是……言笑晏晏——”
言笑晏晏……她果然还是没有心。
“罢了。”裴彦苏冷冷打断胡坚的回话,一面摆弄腰间的蹀躞带,一面起身,朝门口走去。
花厅之内,萧月音借着喝口茶的功夫,难得歇下来。
六安瓜片还是从前的味道,安定心神之效也发挥如常,一口一口滑过舌根和喉咙,倒也不是她故作姿态。
被佛法熏染的公主虽然生性清冷,却也很难怀疑别人,何况这个人态度恳切、形容良善,根本不像是会谋害那只大狼狗的样子。
萨黛丽喜欢还来不及。
但怀疑一旦滋生,便如春日的草木一般疯长,萧月音已派了韩嬷嬷去查证,在结果出来之前,她必然不能在当事人面前露出一点点端倪。
镇定和愉悦都是装出来的,她装得很累很累,又为了拖延时间,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与萨黛丽虚虚打着太极,只等韩嬷嬷回了话来。
对付裴彦苏,所需要的心力也大抵如此吧。
幸好萨黛丽是个弱质女子,即使心有不满也拿她无可奈何。
不像某只大狼狗,明明言语上就已然占尽了先机,还要仗着自己身材高大力拔超雄,对她做尽了欺负之事。
不过,要是眼下已经在沈州城外等着交换的姐姐萧月桢,应当很享受被他欺负。
她萧月音可不行。
而就在茶盏之中的六安瓜片被她用生平最慢的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喝下、终究还是喝得一滴不剩时,韩嬷嬷回来了。
萧月音与萨黛丽坐着的位置相隔一丈,是以韩嬷嬷对公主耳语时,并未让她离开坐席。
这样,也更不会引起萨黛丽的警惕。
因为,静泓在检查完韩嬷嬷带来的药剂之后,沉思了很久,方才同韩嬷嬷确认,这药剂的来历。
韩嬷嬷知晓他这般的言下之意,药剂有问题,而且应该是有大问题。
主仆二人相对沉默的两息,却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自花厅的一侧门由远及近。
韩嬷嬷稍稍退下。
“王子!”萨黛丽难掩喜色,立刻从坐席上站起,向裴彦苏行礼,嗓音也高兴得微微发颤:
“看王子的面色,身上的伤可是好些了?”
不等在场任何人回应,她又自顾自说起:
“正好,我为王子准备了药剂,都是我治疗外伤最拿手的。无论王子的伤口如何,只要用上了,不出两日,我保证,王子的身体能恢复从前那样康健!”
说着,萨黛丽正要唤自己的婢女将刚刚热好的药剂拿出来,才刚张了张口,耳边却传来公主急迫的声音: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我突然改主意了。”
僵硬地转头,看向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大周公主,公主的面容依旧和芙蓉一样美丽,脸颊却泛起红霞,似是心中有气。
没等萨黛丽问个究竟,公主一抬手,指向了花厅的另一侧门:
“你走吧,王子他不需要你医治。”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向来礼数周全又矜持大度的公主,竟然小碎步挪到了王子的面前,张开玉臂环住他的蜂腰,将俏生生的脸埋进他的衣襟,撒娇说道:
“冀北哥哥,治伤上药这种私密之事,桢儿还是不放心交给外人去做的……”
萨黛丽几乎立刻自惭形秽,咬牙想了想,但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公主这也实在太过分了,刚刚还好好说着话,怎么王子一来,她就变了这副模样?
只能又羞又臊地退下。
裴彦苏只愣了一息,也伸手回抱住怀里的小妻子,心头霎时便被暖意填得满满当当:
看来还是情敌上门,音音才会稍稍用点心,好好珍惜他。
有一点点用心就足够了。
当然,要是他看见刚好被萧月音挡住的韩嬷嬷的话,他一定就会发觉,是他又在自作多情了。
第82章 暗潮
萨黛丽几乎是哭着跑开的,离开迅速,她带来的一名婢女见状也赶忙跟着她匆匆离去。
而花厅里剩下的人,包括戴嬷嬷、毓翘、刘福多公公等婢仆,从头到尾看到了完整的一幕,无一例外,全部目瞪口呆。
虽说公主任性,即使嫁到这群狼环伺的漠北来也有王子毫无任何底线地宠她护她,可是她到底身为王妃、端着皇女应有的矜持与娴雅,这么久以来,他们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公主会当着他们的面,主动和王子亲近。
再仔细一想,又都恍然大悟——
之前在新罗和渤海时,他们曾经两次吵架分居,冷战到尾,原来是为了另一种意义的“小别胜新婚”。
尤其是几乎立刻就联想到昨晚今晨之事的刘福多和毓翘,多知晓了几分内情的他们,心头更是满满的喜悦,嘴角压都压不住,快要咧到了耳朵根。
但是此刻小脸还埋在裴彦苏怀里的萧月音,即使确认了萨黛丽被自己这样毫不掩饰的反复无常惊得负气离开,仍旧不敢松开回抱着她的裴彦苏,自然更不会看见,整个花厅的婢仆们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
她的心思百转千回,远比婢仆们要复杂许多许多。
其实,自从醒来之后,她便一直在努力、刻意淡忘昨晚那些事。尽管许多记忆被汹涌的潮水淹没得失去了根骨,变得模糊不堪,但有一件事是不离其宗的——
自从她并未拒绝裴彦苏那句“伤好之后就正式圆房”的要求起,他的越界便愈发不可而收,若是她再保持着一味躲闪的态度,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真正的王妃萧月桢此刻就在沈州城外,她更是心急如焚。
但,事实的发展令她应接不暇,韩嬷嬷将确认萨黛丽的药剂有毒之消息告诉她,到裴彦苏突然出现,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尽管……从昨晚到今晨,她还是第一次和裴彦苏说话。
她不仅主动和他说了话,而且还前所未有地、当众、主动抱了他。
就连主动惯了的大狼狗都生生僵住,回抱她的动作,也生生愣了好几息。
羞死人了……可是她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她不能直接揭穿萨黛丽那药剂中含有剧毒,这样不仅说明她对这个草原姑娘早有防备,还会打草惊蛇。
虽然她也承认,临时起意的一方面原因,是她在听到萨黛丽毫不掩饰地对裴彦苏的到来而欢欣雀跃时,心头微微泛起的酸意。
裴彦苏是萧月桢的夫君,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萧月音作为旁观者,事到如今,她必须要向姐姐有个完整的交代。
不仅仅是杜绝毒害这样的危险之事、交还给姐姐一个康健的夫君,更重要的是,用提前为她扫清障碍、以与萨黛丽绝交为代价,稍稍弥补自己从裴彦苏那里得到的、对象出错的爱。
替嫁本就是一场错误,错误就应当及时纠正。
他们才是郎情妾意的有情人,有情人本就该终成眷属。
是以,这样豁出她薄薄的面皮做下的惊人的举动,即使她根本不敢面对,也必须要“长痛不如短痛”。
她怎么可能对裴彦苏当众撒娇,还主动对裴彦苏当众撒娇呢?
花厅之内安静如永夜,才刚刚馨香满怀的男人原本半眯着眼、想要拍拍怀中小妻子的背,却在看见韩嬷嬷一人鹤立鸡群一般沉肃的面容时,突然僵住了。
心头从六月的烈阳倏尔入冬,坠入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
寒意和失望自足底升起,他在这心情瞬息万变的当口,想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的音音,也许、可能、大概有一点关心他,至少知道他可能被萨黛丽带来的药剂毒死时,并没有选择袖手旁观。
他应当感到宽慰才是。
才不是他自作动情。
突然的反常,是赶走萨黛丽最强硬的理由。萨黛丽单纯心善却实在愚蠢,大婚那次就被硕伊彻底利用,傻傻地就害他差点喝下毒酒一命呜呼;而这一次更加显而易见,萨黛丽是又被格也曼所利用了。
而裴彦苏之所以确认是格也曼从中作梗,是因为早晨他一身清爽地向裴溯请安时,裴溯将昨日他们刚到沈州安顿下来后贝芳便马不停蹄来告密的格也曼轻慢沈州防务一事,原原本本告知了他。
格也曼是萨黛丽的表兄,萨黛丽对格也曼不设防,本也是极为寻常之事。
而如此推来,向渤海国的大嵩义与高王后泄露他们的行踪,很有可能也是格也曼的手笔。
王廷里太多人恨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了。
也正是因为太过危险,他的音音不信任他、觉得他没有能力护她周全平安,才更要迫不及待离开他。
他不该对她苛责,是他没有做好一切。
而只这一瞬间的凝滞,他怀里的萧月音已然松手,垂着头,往后退了一点,脚步也后撤。
“这是怎么了,”裴彦苏虚虚揽住她的腰,阻止她离开的脚步,头低了点,与她靠得更近,假装什么都不知情一般茫然问她:
“好好待着客,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待客”二字已经是在定论先前自己的无理取闹是“合情合理”,萨黛丽于他们夫妻来说本就是外人,萧月音抿唇,依旧没有抬头回看他。
他的伤还没好,昨晚她向他已经提过萨黛丽请缨疗伤之事,他也未做回复。
在他看来,是她任性胡闹反复无常,明明已经答应了萨黛丽要与他商量疗伤一事、今日还与之相谈甚欢,转眼便翻了脸,将人无情赶走。
而他又不知她验毒,她临时变卦阻止萨黛丽为他疗伤,不就是在拖延他的伤势吗?
他的伤若是好不了,他便不能顺利出征……而且,也不能如他所愿和她圆房。
“真儿所言,是不想哥哥被治伤上药,还是不想哥哥被别的人治伤上药?”犹疑的片刻,裴彦苏又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她。
两句话,区别很大。
前者是在暗指她的狠心拖延,后者不过是在调侃她小女儿呷醋罢了。
他究竟想要听到她的什么答案呢?
“大人与我人心隔肚皮,”萧月音这才缓缓抬起眼帘,用同样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将话题不动声色转移,“我几次三番询问大人伤势如何,大人都并未正面回答,今日我为大人做了这等丢人的事,大人却刨根问底,非要我给大人一个明确的答案……大人你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他要她唤他“哥哥”,她是决计不会的。
私下里时她就不会,何况当着这么多婢仆的面。
“公平,真儿什么时候对我公平过?”裴彦苏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自嘲一般笑了笑,将刚刚还收紧的萧月音松开。
没有半点犹疑,萧月音立刻退到了他够不到的位置。
伤好,还是不好?
这既是他给她出的难题,也是他给自己的。
情爱这场战役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他本是一往无前的大勇之人,却把此生所有的怯懦,都捧到了她的心门之外,在她踟躇未定中蓊郁生长。
她连为他提前验药这样再自然不过的事都不愿意对他如实相告,是不想展示半点对他的关心吗?
可是他不能再指责她了,再指责,他便会彻彻底底失去她。
花厅之内暗潮汹涌,两人的每一个动作情态,都牵动着在场所有婢仆的心绪。婢仆们虽然不敢出声,却好像也知晓刚才还春光灿烂的王子与公主,在几句不知内容为何的对话之后,霎时跌落数九的寒冬。
刘福多和毓翘咧开的嘴角,又堪堪收了回去。
“公主,小食备好了,”花厅之外走来一名宫婢,是隋嬷嬷手下的翠颐,“公主是要在花厅用,还是移步别处?”
“公主未用早食?”裴彦苏脸朝着翠颐,眼神却一直落在萧月音的面上。
“萨黛丽小姐来得太早,公主刚刚起身,”戴嬷嬷赶紧回话,“小食是本来为萨黛丽小姐准备的,眼下既然……”
“我陪公主用饭,”裴彦苏接了戴嬷嬷递来的话头,“就在这里摆。”
王子开口,翠颐自然领着身后奉食的小丫鬟们开始忙碌,萧月音沉默不语,只怀着惴惴,又重新坐了回去。
不看他时,不知他会不会在看自己。
***
另一头,萨黛丽在萧月音处受了羞辱,转头便将方才之事告诉了好姐妹贝芳。
“我、我讨厌永安公主,”萨黛丽抽抽搭搭,“她既然不想让我有机会接触王子,昨日为何不说,今日我刚找上门去时为何不说,非要等到王子来了,才突然借王子来羞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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