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三天怎么熬?除非、除非王子他一直不回来,否则随时都有可能……嬷嬷,你真的不能想想办法吗?”
隋嬷嬷最见不得冒牌公主的这副我见犹怜的惺惺作态,只冷冷摇头:
“公主,别为难奴婢,奴婢冒着随时被发现、杀头的危险为公主奔波至此,公主怎么能忍心害奴婢呢?”
萧月音不说话了。
即使眼泪仍旧没有止住,她却无论如何不能再强求。
隋嬷嬷为了她的事殚精竭虑,她怎么忍心让她再多冒风险?
隋嬷嬷离开之后,她又沉默了许久,方才回房,让韩嬷嬷找出她先前在路上整理的那份慧真大师的筵讲经案。
这几日来,静泓都在格也曼那边,如今出了萨黛丽一事,也不知静泓会如何。
若格也曼因此为难他,即使她再不情愿,也要求了裴彦苏,救静泓于水火。
好在,裴溯似乎也提前考虑到了这一点,在摩鲁尔府衙发生那些事之后几乎立刻,她便以头风发作需要熟人医治为由,将静泓“要”到了她的院落中居住。
裴溯一向深谋远虑,想来她对静泓这个和自己一路同行数日的沙弥,也存了爱护之心。
同样,萧月音来找静泓时,暂时也并未听说格也曼对静泓有什么处置。
大约在这位心比天高的漠北王子看来,静泓虽然可能已经知晓他利用萨黛丽向裴彦苏下毒一事,可沙弥毕竟是沙弥,本来也掀不起多少风浪。
何况他们都出征在即。
与静泓说话时,静泓正背着他薄薄的行李,往裴溯为他准备的卧房走去。
时值盛夏,庭院内绿意盎然,两人说话的拐角处林荫掩映,萧月音想起方才对静泓那般没有来由的恳求,忽然觉得愧怍油生。
她与他相识多年,她知晓他的脾性,她却自私得很,强迫他做违背底线之事。
“幸好,方才在摩鲁尔那里,一切进展比想象中顺利,”萧月音从今日说起,“师弟答应我时这般为难,是我考虑不周。”
静泓捻动着佛珠,目光虚虚落于身前,并未看向自己的静真师姐。
“上次在鸭渌府离别时,曾经答应了师弟,要把慧真大师筵讲的经案整理出来,”她手中的厚厚一沓,连封皮都包得滴水不漏,可见用心,“这几日师弟都忙着自己的事,我竟一时也忘了。”
静泓双手接过。
“师姐……”静泓竟一时无语。
“我记性不大好,若有实在错漏之处,师弟酌情修改便是。”萧月音微微一笑,头顶树荫斑驳,恰好有光影落在她欲言又止的唇上,顿了顿,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她方才继续:
“只是,我大约没有机会再看这本经案了。”
静泓这才抬眸,与她对视,眼中有疑惑,更有惊异。
“我……我要走了。”萧月音先把结果抛出,反正她专程来找静泓,本就不光为了将经案给他,更是为了郑重与他道别。
眼见静泓眸中的神采更浓,萧月音心中又漫起了些许不忍,便一五一十,详细向他解释了来龙去脉。
毕竟她这一走,想要再与静泓相见,恐怕也只能看缘分是否会安排了。
她想同他多说几句话。
“与王子两情相悦的人不是我,嫁给王子的人也不该是我。我枉担王妃之名,对王子,也并无男女之情……”在详说的末尾,她又认真补上,聊表安慰,“此番我与姐姐顺利交换,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可是……”静泓嗫嚅。
静真师姐与王子的婚姻虽然阴差阳错,但她明明为了王子做了许多事,却说自己对王子无情,他怎能不诧异?
不过话到了嘴边,静泓仍旧犹豫。
今日他已经因为格也曼而屡屡深陷情感的泥淖,他只想让自己不被左右。
可是有时妄念滋生,任他自诩修行高企,也根本无法摒除杂念。
他不是六根清净之人。
“我已下定了决心,师弟不必劝我——”她还在为他考虑。
“师姐,让我带你一起走,护你周全,好吗?”静泓却突然抢白。
一直躲在暗处,听到两人所有对话的裴彦苏,几乎将拳头捏碎。
第84章 准备
静泓并非是一时情急才如此说的。
“冲动”这两个字,原本也不是用来形容他。
既然已承认自己并非六根清净之人,那么那些滋生的妄念,追根溯源,便都一清二楚。
他细数着自己心态的变化。
这是他与他的静真师姐第三次告别,他们相识十余年,也仅仅有过三次告别。
第一次是他主动提的。
那时候他被选为公主和亲的随行人员,并不知静真师姐便是那即将远嫁漠北的永安公主,只当她还是客居在宝川寺的静真居士。
静真居士清淡自持,与寺中其他沙弥往来也并不多,生平唯一做过的出格之事,便是那年临漳闹饥荒,她百般央求,让静泓带她去为灾民施粥赠药。
第一次分别,他这样对她说:
“居士心怀大善,日后多的是行善积德的机会。只是,静泓无法再陪在居士身边,为居士排忧解难了。”
那时候,他还并未见过她后来的许多面,也没看过她与王子相处时的模样。
自然更是不知,世上爱慕她的男子何其多。
一旦开始想,便忍不住不停地想。
那时他空有遗憾,还只是以“居士”唤她,之后,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她“师姐”的呢?
萧月音才是她的本名。
那些爱慕她的男子,又有谁如他那般知晓她的过去、参与她的历史呢?
如今,是他们的第三次告别。
时间相隔并不长,他却再也无法像第一次那样,从容坦然地对她说“佛法在何处,我的故土便在何处”。
除了佛陀与众生,他的心里也装了具体的人。
“师姐事事为他人考虑,可有想过此番离开,自己当如何?”眼前的萧月音仍在错愕,静泓便再补上一句,冲淡之前的惊异。
“天大地大……”萧月音这才恢复了理智,并不急于回答他新的问题,而是返还之前的,“师弟莫要说笑,你此番乃公主和亲随行,又怎可妄动?”
“有会通一事,我本就被排挤了。”静泓用指尖摩挲着她赠予他经案的书页,“如今世道并不太平,师姐孤身一人当如何自处?”
“可、可是师弟你也不能……”萧月音轻轻摇了摇头。
“或者,就让我送师姐一程,看着师姐平安离开,可好?”静泓似乎退了一步。
萧月音没想过静泓竟然会这么说,他这么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但她本就心绪纷乱,前来找静泓告别也只是为了了结一桩旧事,突然被他提起新的建议,实在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会在大军出征那晚离开,”她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模糊地望着眼前树荫的凌乱,“在那之前,我会告诉你的。”
静泓将手中的佛珠收紧。
“不过……可能我下次再寻不到借口来找师弟当面说了,”萧月音黛眉轻蹙,陷入沉思了几息,方道:
“如若我想求师弟送我一程,到时候,我让韩嬷嬷带个信给你?”
静泓正要答应,又听她说来:
“不,还是不了……口说不好,北北最近换毛,掉了我一身,我让韩嬷嬷带些给你,何如?”
***
这边,裴溯房中。
“眼下战事要紧,摩鲁尔这样护着格也曼,也不算太过出人意表。忌北,你已经将他打成了重伤,即使他在出征那日恢复大半,也堪堪只能勉强履行他留守沈州做支援的任务,你又何必动气?”
裴彦苏从进来之后一直眉头深锁,俊朗无双的面容难得浮起青筋。
儿子一言不发,显然是怒火中烧。
裴溯猜想他大约是为了摩鲁尔的偏袒而动了气,却先不关心,等自己画完战船草图上的最后一笔,才慢悠悠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放下工笔,状似无意说道。
裴彦苏随眼扫过那草图,胸膛起伏,却仍旧不说话。
“因为今日公主去府衙找你时,她身边还跟着静泓?”裴溯一面慢条斯理说着。
裴彦苏敛了敛眉。
“阿娘当时虽不在场,却也能猜到公主的心思,”裴溯顿了顿,“与摩鲁尔格也曼他们对峙不是儿戏、不是请客吃饭,她这么做,应该是想要静泓为你作证。”
裴彦苏咽下口中的津液。
“静泓先前为格也曼诊治,说的话自然有说服力,再为你作证你的伤已然好了,谁还能反驳他?”裴溯看着他,似乎额上的青筋淡了些许。
人仍旧是紧绷的。
“静泓是至纯至臻之人,忌北你何必总是在意他?”案上的茶已然凉透,裴溯用指尖摩挲冰冷的杯身,并未听到儿子的言语,她也沉默了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叹了口气。
裴彦苏墨绿的眼眸里,烈火之色更加浓酽。
“事到如今,阿娘也不得不告诉你。乌列提和王妃本育有两子,格也曼是长子,幼子却在他幼年时失散……那幼子天赋异禀,一只脚生来有六趾,”裴溯说到此处,抬眼与裴彦苏对视,凝了一瞬,继续:
“世间事总有机缘巧合,静泓无缘无故对格也曼这个萍水相逢之人照顾入微,阿娘原本倍感疑惑,后来想起静泓也恰好生有六趾,若是亲生兄弟之间相互吸引,也是合情合理……”
裴溯的话对裴彦苏而言犹如当头棒喝。
知子莫若母,他从格也曼的府衙内出来时,确实是因为萧月音带了静泓而心头酸涩。
他也不是故意要跟踪音音、偷听音音谈话的。
只是刚好看到她来了裴溯这里,便跟了上去。
谁知她是去找静泓。
他故意用隋嬷嬷布下的大网,本来就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心要离开他,她找静泓说告别之事,倒也不算太出格。
谁知她亲口说,“我枉担王妃之名,对王子并无男女之情”
——所以一直以来,都不是他感受失误,不是他患得患失,是她真的不在意。
正因为不在意、没有男女之情,即使她想让静泓为他证明伤势无碍,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过是想要他顺利出征而已。
顺利出征了,她才能顺利离开他。
而当他听到静泓竟然大言不惭想要带她一起离开时,他的怒火几乎达到了顶峰。
静泓,你已经占据了音音的过去,你又是凭什么身份可以占据她的未来呢?
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痴心妄想!
可是怒火并未完全燃尽裴彦苏的理智,既然选择布局来试探他的音音,他就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若是他立刻冲出去,他辛苦维持着的和音音的关系,顷刻便会灰飞烟灭。
音音不爱他,他可以等,但他不能让音音恨他。
所以他即使恨不得把静泓这个无耻狂徒的脖子拧断,他也还是强行将怒火生生吞了下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音音并没有立刻答应静泓。
而是说要回去考虑。
裴彦苏拖着一身被怒火燃尽的躯体来找母亲说话,坐下来后,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至今没有对裴溯将一切和盘托出。
“静泓既然很有可能是格也曼失散的亲弟,他的身份就变得更加敏感和重要,”裴溯为儿子深入浅出地分析,理智又淡定,“阿娘知晓,因为公主,你一直对静泓耿耿于怀。静泓好歹在新罗和渤海都帮过你,他又是你的堂兄弟,在必要时,他的身份可以加以利用。”
……堂兄弟……
裴彦苏眸光一黯。
他熟读经史,兄弟阋墙之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
莫说是格也曼这样的堂兄弟,即使是车稚粥这个亲兄弟,甚至乌耆衍这个父亲,为了达到目的,他也根本不会在乎。
他只在乎值得他在乎的。
“阿娘之所以突然告诉你这些,是看你今日反常。”裴溯又继续说道,“忌北,大战在即,这是乌耆衍给你的机会,你不是答应了公主,要把冀州还给大周吗?若是此战败了,或是你的表现不能让乌耆衍满意,你又拿什么给公主?”
冀州?裴彦苏心头一抽。
她为了离开他,连等待冀州光复的耐心都没有。
她一心只想离开他。
“阿娘你别说了,”裴溯都快把嘴巴说干了,裴彦苏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儿子知道,大局为重。阿娘苦口婆心,是儿子不孝……”
“可是与公主生了嫌隙?”儿子眸中的火红淡了几分,裴溯这才将另一重猜想抛出,“在渤海国时,因为情况特殊,你们两也许互相存了误会,绵延至今也没有正式解决……公主她是女子,面皮薄一些,很多话不愿意亲口说,不说,不代表她不在乎你。”
岂止是误会呢?
裴彦苏不由苦笑。
要她亲口对他说什么呢,她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忍了忍,最终还是徒手,将自己面前的杯盏捏得粉碎。
***
心乱如麻的当然还有萧月音。
回到卧房,北北在她的腿边又缠又蹭,她低头看着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明明应该欣慰,舌底却总觉得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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