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并不是愚笨之人,会篆刻印章的双手也是灵巧的,磕磕绊绊,最终还是帮裴彦苏穿好了。
男人全程不发一言,墨绿的眸光却跟随着她每一个动作。
萧月音转身,拿了头盔,却发现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即使她踮起脚尖,也没法为他戴上。
“大人自己来?”小公主软软地问道。
裴彦苏仍旧不说话,只俯低了脊背,让他束好的发冠垂于她的胸前,她双手捧起头盔,依着他青丝和头颅的形状,一点一点将头盔放好、戴正。
等他重新挺直,她稍稍踮了踮脚,将头盔的系带,在他下颌处系好,打结。
又抿着嘴唇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萧月音便又转身:
“等我一下,我换个衣衫,和阿娘一起到城门上送你。”
却在刚迈了一步时,被他重新拉回了怀里。
盔甲冰凉坚硬,她的鼻梁差点撞上,裴彦苏动作奇快,指弯抵住她的下巴,将她清昳的小脸微微抬起。
“我裴冀北早已不是十几岁的青葱少年,需要母亲和妻子远送才能出征。阿娘那里我昨晚上已经打了招呼,你们都不用专门送了。”他的嗓音沙哑。
而他这样,萧月音突然语塞,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公主,微臣要为公主出征了。”他又说。
下巴被他抵住的地方,有微微的痒。
她还是不知说什么。
“公主聪慧,不知道微臣想要什么吗?”他似是叹了一口气。
话已至此,萧月音只能主动伸了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他头盔的后侧有长长的围挡,此时她的双腕按在那里,是金属的冰凉触感。
再次踮起脚,她轻吻他的薄唇,然后便要结束。
后腰却被他按住,大掌极度用力,他像是要把她按进他的身体一样。
铠甲太过坚硬,她黛眉蹙起。
“多亲一下都舍不得?”裴彦苏的嗓音又哑了一分。
“怕、怕耽误大人正事……”她的眉头没有松开,她身上疼,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疼。
“还有呢?”他主动啄了她的樱唇一口。
“大人,万事小心。”她由衷叮嘱。
“还有呢?”他又啄了一口。
“我,”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我会等你——”
看他挑眉,萧月音自己改了口:
“等、等冀北哥哥大胜归来。”
裴彦苏用长指轻轻捏了捏她不情不愿的小脸,缓缓松开她。
他贪恋的最后一点温柔,即将结束。
为她披上衣衫、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余光随意一瞥,却在转角的小几上,看见了一团白色的绒毛。
那是她和静泓约定的信物,北北的猫毛。
看来,她还是答应了静泓。
她将他送走,然后和静泓远走高飞。
裴彦苏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第86章 换
与其说是萧月音主动送裴彦苏,不如反着说,是他牵着她,一路从他们居住的小院步行到了府宅的大门口。
天色隐隐泛白,夏日的清晨凉风习习,她身上的衣衫单薄,他牢牢牵着她的手却温暖熨帖。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安静走着。
萧月音心头空泛,想要感受如释重负的快乐,却又隐约浮起离别的伤感。
走下台阶,裴彦苏松了她的手,小厮胡坚备好的军马喷着响鼻,他穿着崭新锃亮的铠甲利落地翻身上马,从胡坚手中接过马鞭,偏头,对她浅浅一笑:
“回去吧。”
“万事小心,”在他勒紧了缰绳时,她终于开口,“一定要万事小心。”
“嗯。”裴彦苏点头。
萧月音又在府宅门口站了许久,直到一人一马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她才转身回去。
默默沿着来时的路反方向走了一遍,回到她已经住了几日的院落,她又重新躺回到了床榻上,浅浅睡了一会儿。
其实按道理她不应该再睡的,即使裴彦苏说好了不让裴溯和她去城门送他们出征,此时她已经单独将裴彦苏送走,于情于理,也应当去向裴溯请个安。
但她想了想,仍然是没有去。
今晚便要离开了,之后可能很多日都会颠沛流离,趁着这会儿还有机会休息,不如多休息。
不过这一觉倒是睡得并不舒服,比不上早先在裴彦苏怀里的那两个时辰。
又辗转反侧了大半个时辰,萧月音决定彻底起床,昨晚值夜的是韩嬷嬷和毓翘,于是早上伺候她的,便成了戴嬷嬷和翠颐。
喝粥时,看着身侧默默立侍的两人,萧月音暗自感叹。
两个月之前,她还是孤零零在宝川寺中带发修行的静真居士、身边只有乳母韩嬷嬷一人;过了两个月锦衣玉食的公主生活后,就在今日,她要将这一切都结束。
要让他们都回到正轨上去。
很快,隋嬷嬷又单独来找她,说是大军已然开拔,王子为先锋,摩鲁尔率领的主力紧随其后,此时早已消失在了官道上。
“按嬷嬷所言,我们何时开始行事?”萧月音心头又松了一些。
“如今是夏日,酉时后半天才会黑下来,到时候公主只说思念王子、想要出城去散散心,让奴婢陪着公主即可。”想着裴彦苏对自己的吩咐,隋嬷嬷半点不敢出差错。
“如此甚好,”萧月音沉思片刻,又道:“不过有一事,还得麻烦嬷嬷一下。”
“公主但说无妨。”隋嬷嬷倒是恭敬得很。
“麻烦嬷嬷跑一趟,将嬷嬷为我计划好的出城时辰和地点,都告诉静泓师傅,请到时候,在那里与我会和。”萧月音说得极慢,保证隋嬷嬷能够听清,“还请嬷嬷小心,此事万不可告知任何人。”
隋嬷嬷嘴上应诺,一面走,一面又忍不住腹诽。
冒牌公主不守妇道,心野玩得又花,把王子迷得五迷三道还不够,还要去招惹佛门沙弥!
不过,这沙弥和萧月音应当早在宝川寺时就认识了,说不定早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在暗通款曲!
怪不得王子要让她设个大套呢,不就是为了引奸夫淫妇上钩,好来个捉奸在床吗?
这样想来,隋嬷嬷的小心翼翼便比从前更甚,去寻静泓说话时,便是小心再小心,生怕走漏半点风声。
这边,萧月音又重新换了身衣衫。
本来也该去向裴溯请安的,今晚她就要走了,这一面也就当做正式的告别。
尽管她什么都不能说。
裴溯看起来才起身不久,连早饭都才刚刚开始用,见到她进来,先如同往常一般和煦温柔地笑:
“昨晚忌北便先跟阿娘说过了,城门上风沙大,不让我们上去。他昨晚上突然回来,打扰公主好眠,阿娘先替他赔个不是。”
萧月音摇了摇头:
“大人已经三日没有回来住过,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应该多等等他的。”
说着,她便走到裴溯的食案前,接替那里的婢女,为裴溯布菜。
“公主……”裴溯停下了筷箸,显然,她惊愕于萧月音这样的举动。
“做家妇的,侍奉公婆是应分之事。”萧月音并未停下,“过去是我仗着从前的身份娇纵,并未尽到自己的本分。”
这其实是她的私心。
她生来丧母,从小被父亲厌弃,从未感受过双亲的温暖。
裴溯于她来说,不仅仅是裴彦苏的生母、她的婆母,更像是亲生母亲一般的存在。
虽然她至今并不清楚裴溯与乌耆衍当年之事,但裴溯身为江南望族大家闺秀,在未婚先孕又被族中除名、赶出家门后,尝尽了辛酸痛苦,生下儿子、将他培养成才,女子中论起坚毅仁爱,世间无人能出其右。
偏偏,她含辛茹苦带出了顶天立地的儿子,又并不骄矜倨傲,无数次偏袒她这个公主儿媳,真心实意盼着他们好。
她本就是替嫁,顶替了萧月桢,冒领了裴溯这份慈爱深情。
如今正本清源,她即将离去,却根本不能表达半点,惹她怀疑。
最后一次了,她想对裴溯更好一点。
即使预料萧月桢换回来后可能并不能适应,她也要这么做。
“大人此番出征,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大人不在,我与阿娘便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人,对阿娘好一点,难道不应该?”见裴溯仍然未动,萧月音盈盈笑道,又添了几口菜。
虽然心头很痛。
裴溯用完饭,萧月音又亲手捧了漱口的茶盅,服侍完裴溯净手,她又坐下来,和裴溯说了好一会儿话。
从裴溯放在手边那几乎像宝贝一样珍藏的战船图纸说起,说起萧月音自学的金石镂刻之法,说起裴溯刚刚被江南裴氏赶出来的那些日子,她一面东躲西藏,一面忍受初孕时的种种不适、省吃俭用留钱找最好的大夫。
“女子生产,无异于从鬼门关前走一遭……”说起从前,裴溯不由感叹,“到时候公主怀胎生产,阿娘一定不让公主受苦,公主放心。”
萧月音浅浅应了,面上陪着笑。
只是……怀胎,生产,这些事从此也与她无关了。
换做萧月桢来,深爱裴彦苏的姐姐,倒是一定会好好与裴溯经营下去。
用完午饭,萧月音便从裴溯处离开,走的时候,还认真而郑重地对裴溯说了声“阿娘再见”,惹得裴溯温柔笑了许久。
回到她自己的院落,她在书案前坐了一会儿。
这三日她抄经的闲暇里,又多刻了几枚章子,无甚特别。
那只象骨的雕兔她当生辰礼物送给了裴彦苏,而太子兄长萧月权早年赠予她的狼毫笔,她却还是不能带走。
带走的话,韩嬷嬷会发现。
北北不知何时过来了,又在她的腿边蹭来蹭去,萧月音弯腰将猫儿抱起,紧紧搂在怀里,埋首在它毛茸茸的肚皮上,重重吸了一口。
“北北,我的好北北。”她缠着它,却因为担心有人听见,不敢向猫儿说出实情。
“喵~”北北软软地回应着。
她对萧月桢的脾性不算了解,也不知她走后,萧月桢会不会像她一样宠爱这猫儿。
但是她不能带它走。
无论如何,裴彦苏也会对它好的。
一人一猫,有着相同的名字。
又吸了一口,耳边传来韩嬷嬷的声音:
“公主今日怎么没有抄经?”
萧月音坐起,仍旧把北北紧紧护在怀里,还未想出个理由,韩嬷嬷倒是先说了:
“是因为担心王子出征,所以无法下笔?”
这其实也是萧月音最终选择不带韩嬷嬷走、对韩嬷嬷隐瞒一切的原因之一。
是她替韩嬷嬷做了决定。
当年,她在出生当日便被钦天监监正断言生来克父克母、对大周国运极其不利,弘光帝杖杀了所有知晓她存在的太医和宫婢,独独将早就为她准备好的乳母韩嬷嬷留下,让韩嬷嬷将她带到了宝川寺。
这些年来,她在宝川寺带发修行,韩嬷嬷如亲母一般带她,她受的那些苦,韩嬷嬷一样也没少。
若不是因为她,韩嬷嬷本来应该如隋嬷嬷一样,作为公主乳母,在宫中地位超拔。
是以,她不能再自私,让韩嬷嬷和她一起,再次开启颠沛流离的人生了。
留在萧月桢身边,至少平淡安稳。
再加上,韩嬷嬷的想法和她的并不完全相同。其实韩嬷嬷与戴嬷嬷从前有过短暂的相处,只是后来韩嬷嬷去了宝川寺,两人便几乎再没见过。这一路以来,两人从旧识成为新友,颇为投契不说,还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萧月音前两次找隋嬷嬷往邺城去信时,韩嬷嬷都知晓,她虽然并未将萧月桢提出的交易告知戴嬷嬷,却也和戴嬷嬷一样,认为她应当安安心心做裴彦苏的王妃,总是有意无意劝说她。
她与韩嬷嬷亲厚,是以,她不想为了这件事,伤了她们主仆二人的感情。
还是悄悄走好了。
等韩嬷嬷回头发现,一定能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而正是因为不把韩嬷嬷牵扯进这件事中,她才决定要答应静泓的请求。
假公主走了,换回了真公主,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皆大欢喜的事。
所以静泓大可以再到幽州去,那里还有几名和他一同随行的宝川寺僧侣,世尊的等身金像还未正式献给乌耆衍单于。
而且让韩嬷嬷带北北的猫毛给静泓,并不会引起韩嬷嬷的猜疑,静泓收到之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一切都很顺利。
“是北北这个小家伙,不如刚把它捡回来的时候懂事了,非要在这个时候缠着我。”萧月音捏了捏北北的小三角耳朵,“既然抄不成经,不如做点别的。”
韩嬷嬷疑着看向她,她又道:“今日为王子送行时,头发没有梳好。”
“那奴婢再重新为公主梳一梳。”韩嬷嬷正要起身。
“我忽然想起,嬷嬷那时候从父皇那里接了我,把我带到宝川寺时,年纪和我现在一样大吧?”萧月音抬手制止了她。
“奴婢那时候已经二十三了,比公主现在大几岁。”韩嬷嬷笑着,“那年奴婢的老二出生便夭折,连丧两子,夫君的小妾却刚刚有孕,奴婢便一气之下与他合理,孤身一人到了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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