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皇子和公主选拔乳母的流程繁琐,要求甚高,以韩嬷嬷的出身本应当早早被淘汰,但当时已至孕后期的卢皇后却在名单上一眼挑中了韩嬷嬷,便让她和出身好得多的隋嬷嬷一起,提前入宫接受了培训。卢皇后孕时,为了安全起见,鲜少与人知晓她怀的是双生胎,而皇后为皇子公主一次挑选多名乳母本也常见,等到卢皇后生产之日,刚刚呱呱坠地的萧月音被抱给韩嬷嬷后,她虽知晓从此前路艰难,但念及卢皇后的知遇之恩,十几年来尽心尽力、把萧月音当做亲生女儿抚养。
“转眼十七年半过去,我看嬷嬷头上,也生了几根白发……”萧月音将北北放下,站了起来,“是我不够省心,让嬷嬷总为我操劳。”
说着,她便来到了韩嬷嬷身后,“从前都是嬷嬷为我梳头,今日让我为嬷嬷梳一次,好不好?”
韩嬷嬷本来想反驳萧月音“不省心”的话,在她眼里,公主不仅美貌聪慧,从小受着最不公的待遇却是极为坚毅善良,是最让弘光帝“省心”的。
但话到了嘴边,又听她主动提起为自己梳头,韩嬷嬷心中暖意满满,便也不想破坏与公主的亲厚静谧。
萧月音梳得极慢、又极为细致,放下木梳后,还特意找到那几根银白的华发,小心摘下来后,悄悄收到了自己的袖笼中:
“怕嬷嬷见到白发不高兴,我就替嬷嬷收拾它们了。”
用完晚饭,转眼便到了酉时后半,与隋嬷嬷约定好的时辰。
暮色已沉,萧月音看到隋嬷嬷递来的眼色,轻飘飘向韩嬷嬷和戴嬷嬷等人提起,今日送走王子她有些心烦意乱,想要出城去逛逛。
相比幽州,沈州守卫松散,在这个时辰出城一圈,也并不会花多少时间。
韩嬷嬷和毓翘都作势要跟,萧月音说只让隋嬷嬷相陪,其他人便也作罢。
顺利出府,来到马车前,有一名身着劲装的高大男子上前向她行礼。
马车开动,隋嬷嬷才提起:
“这位是先前从幽州返回邺城的随行侍卫之一,这次他也被钦点送大公主来沈州。”
萧月音点头。
夜色朦胧,萧月音虽然看不太清,但见那身衣衫确实和从前孟皋大人所领的侍卫们相同,容貌十分陌生,虽然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并未多想。
“包袱里有两身给公主换洗的衣衫,都是奴婢偷偷翻来公主压箱底的,为了不让她们发现,只能委屈公主了。”隋嬷嬷又从身旁掏出了一个薄薄的包袱,交给萧月音,“里面还有银票,公主用上五年八年不成问题,若是日后公主还有需要,可以再用飞鸽传书给奴婢,奴婢与大公主都会为公主解决的。”
萧月音接过包袱,郑重说道:“这一个月以来多亏嬷嬷上下奔走,今日才有此事大成。嬷嬷对我萧月音大恩,来日我结草衔环,定当报答!”
“公主大可不必,”隋嬷嬷按住了她,“说起来奴婢也是怜悯大公主境遇,幸好她的病痊愈很快,也幸好有沈州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为公主效劳,本也是奴婢该做的。”
马车很快出城,来到了与静泓约定的地方。
“奴婢只能将公主送到此处,”把萧月音送下车后,隋嬷嬷一面速速重新上马车,一面交代,“大公主在城外另一个方向,奴婢还要赶着去接她,公主请自便吧。”
“多谢嬷嬷。”萧月音再次向远去的马车盈盈施礼。
稳下心绪,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将隋嬷嬷给她的包袱背在了背上,转身,往前走去。
这个地方应当是提前探过,前方一棵巨大的榕树,树干六七人环抱恐怕都不能抱住。因为榕树树干遮挡,其后一人一马的影子闪闪缩缩,夜色之下,同样并不真切。
但与静泓认识十余年,即使光线极差,她也能认得出他。
榕树背后的清朗身影似乎也听见了她的脚步,从树干中走出,向她施了个礼:
“居士。”
这一次没唤她“师姐”了,倒也还是静泓的本色。
她的脚步快了些,已经走到榕树树荫之下了。
“真儿,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裴彦苏。
萧月音心头猛地一震。
第87章 城门
一瞬间,萧月音的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根本挪不开。
但她在飞速思考。
裴彦苏带领大军早已开拔,此时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白昼的燥热已被夜风吹散,榕树上挂了几只蝉,用嘶鸣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而眼下,除了榕树之下的静泓,也就只有孤身一人的萧月音而已,周遭哪里还有旁人?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后悔,不该不带韩嬷嬷一起走。
她为了韩嬷嬷和萧月桢考虑,不带走任何人,萧月桢换回来之后,才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不过,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裴彦苏深爱着姐姐,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心疼她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责怪?
而她不将与裴彦苏相处的细节告诉萧月桢也是好的,那么多难以启齿的内容,深爱裴彦苏的萧月桢听了,又该多难受?
不如直接掩盖,对谁都是好事。
但,她孤身一人的坏处,便是此时的忐忑。
若韩嬷嬷在她身旁,一定会告诉她,是她听错了,裴彦苏根本不在这里。
静泓还在前方等着她,今晚需要赶路,她不能再因为疑心而耽误了。
正一挪步,身后的声音又起:
“真儿,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为什么不回头?”
她便只能回头。
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突然洒下来的月光之下,裴彦苏崭新而锃亮的铠甲反射着凛凛光泽,将他本就凛冽至极的墨绿色瞳孔,衬得更加深更加冷。
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恰巧在这里?
男人的背后是清晨离开时骑的那匹战马,他一人一骑,不知何故折返。
但,眼下显然不是思考裴彦苏为何返回沈州的时候,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他发现她身后的静泓。
无论她要不要直接向他坦白都好,她都必须要保护静泓。
曾经在幽州,发现会通和尚淫乱佛门一事隐而不发,她便已经连累过静泓一次;这一次在沈州,与她“私会”,这样的罪名,让他再次落在裴彦苏的手上,静泓恐怕连命都要没了。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是我不敢相信,”幸好她人在背光处,以裴彦苏与她的距离,应当看不见她肩上的包袱,她连忙将包袱扔在地上,以快步遮掩落地之声,跑到了裴彦苏的身前,“方才我听见大人的声音,还以为、以为是我听错了。”
她没有主动抱他,胸膛因为这几步快跑而上下起伏。
裴彦苏一把将她腰肢揽住,把她带进他的怀抱中,像清晨离别时那样。
“连夫君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他认真地看着她。
“大人说笑,”他的铠甲还是那么坚硬那么冰凉,又带了赶路之后的风尘仆仆,“大人不是已经出发了,怎么又突然回来?”
裴彦苏的目光停留在她泛红的娇靥上,几息,又要转向别处。
萧月音连忙主动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这下,他便又垂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真儿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她抿唇,想到应对之策时,方才抬眸与他对视,“大人走了之后,我一个人烦闷了一整日,想到今早没有上城楼来送大人出征,始终觉得遗憾,就又过来了……”
“就你一个人?”他的大掌隔着薄薄的衣料微微摩挲她纤细的后腰。
萧月音耳根发烫,只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错漏百出,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只为了让裴彦苏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
“今日她们都累了,我一个人步行出来的,”她仰脸亲了亲男人紧绷的下巴,生怕他再追问,又急急问道:
“大人的军情严密,不告诉我是自然,只是……”
话至于此,她忽然又顿住。
其实,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也仍旧好奇裴彦苏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的;更重要的是,只有问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她才能想出相应的对策来。
但她不能直截问,问他是不是接下来准备跟她一起回去。
——如果他要走,她与他周旋完毕,等到时机成熟,便再找机会出来;
——可是如果他不走、要跟她回去的话,那她的计划,岂不是全盘打乱?
“忽然有别的要事,我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裴彦苏俯身,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绕城转了一圈,刚好在这里看到了你。”
萧月音眉头紧蹙。
隋嬷嬷从前说得清楚,萧月桢这几日一直住在城外,方才急急把她丢在这里,也是为了去接萧月桢。
裴彦苏单人单骑绕了沈州城一圈,是刚好没有碰上他们,还是他们此刻已经入城了?
迟疑的几息,她又听见他深沉的嗓音:
“真儿想让哥哥留下来吗?”
字字句句敲击在她的砰砰直跳的心口上,逼迫她立刻做出回答,可无论她怎么回答,都好像是要落入他的陷阱里一样。
原本想要好好离开的雀跃之心如同坠入深渊,天上地下的差别,让她措手不及。
事情似乎到了完全超出她掌控的地步。
“嗯?”见她不回答,他又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拇指上的薄茧,是长年累月的寒窗苦读和修炼武艺得来的,微微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研磨,便会给她带来痛意。
不止是她的下巴,还有她身上的许多处,都被他这样对待过。
“不是我想、不想大人留下来,”被逼得太紧了,她只觉得有气顶在头顶,让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无比晦涩,“大人首次出征讨贼,身上担、担的是军国重任,大人的去留,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真儿是想逃?”他只多用了一分力,她的下巴被迫抬得更起。
更吃痛了。
“逃、逃什么?”因为吃痛,眼泪便止也止不住,都堆在了眼角。
萧月音不想让他现在知道那些。
“逃避,还能逃什么,出逃?”裴彦苏像是冷笑了一声,“逃避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吗?”
……原来他没想过她会逃。
当然,在他的眼里,她是与他一见钟情、不惜跟他远嫁到漠北的永安公主,堂堂金枝玉叶,又怎么可能会逃呢?
可是他眼里明明烈焰跳动,被包裹在崭新的铠甲内的躯体,每一个毛孔都是散不开的怒气,他在生气她的敷衍和她根本解释不清的事情。
萧月音心急如焚,眼角的热泪顺着她细嫩的面颊滑落,刚好流在他的手背上。
“哭什么?”明明是关切的句子,语气却带着嘲讽,从认识他至今,他很少这样。
她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自己鼻音浓重,正想好好说一句,身上腰上却突然一空。
是裴彦苏终于没了耐性,将她拦腰抱起,一把扛在了肩膀上。
萧月音来不及尖叫,失重的糟糕感觉排山倒海来袭,她一挣,便彻底晕了过去。
一直躲在榕树之后的静泓,将两人的种种看得一清二楚。
在萧月音突然没了声息之后,他看到裴彦苏将他的静真师姐扛起来,走到那匹油光水亮的战马前,然后将昏厥的公主,放在了马鞍上。
裴彦苏扶着她的腰,重新上了马,让她反方向跨坐在马鞍上,倒在他的怀里、和他共骑这匹战马。
马蹄声渐远,静泓这才出来,走到萧月音方才回头的地方,将她故意丢在地上的包袱捡起来,背在他的肩上。
裴彦苏突然回来,还刚好看到她出城来找他,若是静泓此时丢下静真师姐离开沈州,那才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至极。
何况,这次她之所以能够找到机会出来,不也是因为她的双生姐姐来了,将她换回来了吗?虽然他对那位今日来传话的隋嬷嬷并无好感,但按照先前的约定,此时她被裴彦苏带走,岂不是会刚好和真正的永安公主撞上?
裴彦苏不是什么芝兰玉树的君子,他嗜血如命、杀人成狂,若是被他知晓自己一直都在被萧月音欺骗,又会如何对她?
静泓越想越着急。
他必须回城去,她的身边除了韩嬷嬷以外只有他最亲,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入火坑。
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帮她。
他看了一眼榕树后那匹早就整装待发的良驹。
他知道她不会骑马,雇马车的动静又太大,他为了能顺利带她走,几乎费劲了心思。
但现在他也顾不得这匹马了,留下它,转身,便马不停蹄回了沈州城。
静泓的心头一直忐忑着,便并没有从大路返回,而是入了小巷,疾步穿梭。
在一个拐角处,他忽然听到有女声:
“隋嬷嬷怎么还不来?明明说好了是这个时辰在这里的。”
女声十分熟悉,静泓停下了脚步。
“再等等,咱们与她也算稍稍熟悉了,与永安公主有关的事,可一定要把握住。”又有另一个女声。
这是萨黛丽的声音,静泓绝不会听错。
可是她因为下毒一事被摩鲁尔暂时扣押,此刻又为何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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