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年纪轻轻,便在宝川寺众多随行僧侣之中脱颖而出、得王子与公主青睐亲领出外,”两厢沉默的片刻,高王后见静泓额角似乎有汗滴沁出,不由微微一笑,“在师傅眼中,王子与公主当属一对璧人,公主想单独见师傅,确有些……”
“贫僧愚昧,猜不出施主身份。”静泓仍旧垂眸。
装聋作哑是情形未知时最好的保护。
“公主有求于本宫,”高王后提气,“大约是她与王子,并非我们外人所见之伉俪情深。”
“请施主示下。”静泓不为所动。
“本宫乃渤海国王后高氏,”高王后仍旧保持着微笑,“静泓师傅只需要回答本宫想或不想,本宫自会为师傅安排得滴水不漏。”
“承蒙王后娘娘挂怀,”这一次,静泓回答干脆,“贫僧得王子与公主抬爱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奢求旁的。烦请娘娘转告公主,若她与王子想寻更为高妙之佛法,可至兰昌寺,找到慧真大师。”
***
次日一早,裴彦苏向裴溯行完晨省,便单独入了行宫。
见他的只有大嵩义一人,简单寒暄之后,便邀他坐下,与之一同食用早饭。
“听闻昨日王子与公主大吵一架,还不欢而散?”默默食餐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大嵩义又主动提起,丝毫不避讳这是人家夫妻之间的私隐,更是大剌剌展示,他对这王子公主院中所发生之事了如指掌。
“公主出嫁之前乃周帝之掌上明珠,惯是娇纵、极为自私任性,”裴彦苏答得面不改色,“我早已习惯她的无理取闹了。”
大嵩义弯了半边嘴角,正准备再出言讥讽,却听有内侍通秉:
“陛下,永安公主在外求见,说有要事。”
裴彦苏起身:“既是公主求见,我在此未免尴尬,不如——”
“无妨,”大嵩义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围屏,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的大度:
“料想公主之言,不会太久,就先委屈王子一下了。”
萧月音入内的时候,大嵩义正一人慢条斯理地食用着早饭。
“久闻国王陛下深崇佛法,为渤海国上下计,专程从东瀛请来梵国之慧真大师。”几句寒暄毕,她开门见山,“眼下慧真大师筵讲受阻,妾愿尽所能助陛下一臂之力,但求一事。”
“公主可是要求朕,先将王子放归漠北?”大嵩义似笑非笑。
“不,妾不为他求。”萧月音断然否认。
屏风内,裴彦苏敛了敛眉。
第76章 求
似是有所感应一般,萧月音停顿的这一下里,她忍不住抬眸看了正襟危坐的大嵩义一眼。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
说起来很是巧合,认识这位野心勃勃的渤海国王,与认识她那藏于屏风之后的夫君裴彦苏,路径竟然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都是未见其人,却先从旁人的口中听过他们众多的事迹,或传奇、或曲折、或引人入胜、或绝无仅有,有时候寥寥数句话,也能引人生了无限遐思。
平心而论,如若没有事先从高王后那里听说太多大嵩义的诸多残忍暴虐之事,她对于眼前的这位一国之君,是有一层天然的敬佩和吸引在的。
他的气度风貌,与裴彦苏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高王后告诉她的,还不仅仅只是大嵩义的过去。
在行宫中请她吃了餐“下马威”一样的饭食后,高王后带她至城门楼下与他们会和。从转角时两束落在自己身上灼热的眼神中,她便明白高王后所说之“国王对公主产生了男女之间的兴趣”并非妄言,只是那时四人之间暗流涌动,国家大事在前,她自然刻意忽略这些。
昨日与裴彦苏独处时,她也并未提及。
而眼下这个对视,除了让她彻底看清大嵩义高挺的鼻梁上那道横贯左右的疤痕之外,同样地,也让她看清了他深邃眼眸中,闪烁而愈加明晰的欲。
比裴彦苏看她时,更赤裸,也更加野蛮。
有了金胜春这样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再细思这位狠绝暴戾的国王究竟有几分意思,她毕竟什么都没有做错。
“妾向陛下所求之事,实在微不足道。”强忍住紧张,萧月音将视线收回。
又顿了一息,不等大嵩义回应,便继续半是调侃半是自得提出要求,嗓音细软温柔:
“只是,说来惭愧……妾的父皇对妾宠溺无比,妾也因此自小蛮横惯了,即使已然嫁到漠北,依然难改旧习。今日于贵国虽为客居,妾又是有求于陛下,但妾总想着,凡事口说无凭,为防万一,还是立个字据为好。”
大嵩义抿着唇,将袖笼中同样布满疤痕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一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颗周廷最为璀璨耀眼的明珠,一面玩味说道:
“立字据也可,只是公主要保证,一定能帮上朕这个忙。”
“自然、自然尽力而为。”萧月音不自觉颤了颤喉咙。
她当然知晓大嵩义这话隐含的意思,不过是想引她自己承诺,若是帮不上这个忙,她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和裴彦苏一样,她也需要同大嵩义打这个赌。
只不过她做事向来稳妥,绝不会容许自己再冒一个风险。
是以,她并没有顺着大嵩义的话说,而是强行掩盖过去后,又连忙看向了身后的内侍。
很快,她便将一式两份的字据写好,先盖上自己永安公主的私印,等大嵩义同样用私印盖了,便抽起自己的那一份,再向大嵩义盈盈施礼:
“虽不知妾之父兄将如何回复陛下所遣使臣,然大周有陛下这样一言九鼎之盟君,实乃大周之幸。”
在屏风后站了许久的裴彦苏,在又耐心听大嵩义召来了别的内侍吩咐之后,方才出来。
大嵩义的吩咐,无非是多派了几个人手跟随萧月音去兰昌寺。
至于他的音音究竟又有怎样的本事、能让她在大嵩义面前以此为交换,他暂时是想不出来的。
她有许多惊喜,是他无从知晓的。
因为她人生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也不过是个惊鸿一瞥的过客。
“王子,是听到公主不愿换你平安离开,心下发堵、不太快活了?”裴彦苏沉思的当口,大嵩义倒是颇有些幸灾乐祸,言语也愈发狂放不羁起来,带着肆意的笑:
“昨日你与朕本也有场赌,若是你赌赢了,可还想将你这不把你放在眼中的公主王妃一并带走?”
“陛下可否容我看一看公主她所立的字据?”裴彦苏不卑不亢,也并不落入大嵩义的言语陷阱之中。
大嵩义只慢条斯理地将那张字据折好,一面将其收在自己的袖笼里,一面同裴彦苏一样刻意不正面回应,道:
“今日请王子来,原本也不只为了共进早餐。朕之手下有位年少成名的将军,名唤张翼青,早已听说王子美名,得知王子远道而来,昨日特意求了朕,想要与王子切磋一番,不知王子可否赏光?”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裴彦苏若是在切磋时赢了张翼青,才有机会见到那张字据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大嵩义其人,在渤海王室的波谲云诡中一路搏杀上位,狡诈阴险手段残酷,可比象牙塔中的新罗王室要难对付得多。
用一封伪造的、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自己手中的大周与渤海国书,便可以诱得新罗国王结盟,面对大嵩义和高王后,他们却必须要步步小心。
若是裴彦苏没有猜错,小将张翼青,很有可能是之后会与漠北大战的渤海主将。
没有什么比让敌人放松警惕更加事半功倍的法子,即使折损他的颜面,他也不在乎。
他不是天潢贵胄,没有生来就不可弯折的傲骨,他只需要保证最终的结果如他所愿,过程肮脏一点,也无所谓的。
是以,他必须要故意输给这位张翼青,向大嵩义证明,他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这样,大嵩义才会放心放他和音音回漠北、放心他来做漠北军的主帅。
只是这唯一的遗憾,便是他短时间内恐怕不太可能见到那张字据的真容了。
毕竟,他与音音还在冷战分居。
***
兰昌寺内,一连为慧真大师的病倒而上下忙碌了数日的众人,在大周的永安公主到来之后,都稍稍见到了些眉目。
这些人中,有早早为了迎接慧真大师到来而在兰昌寺中做足了准备的宫中内侍,有仰慕慧真大师数年而专程从别地赶来的僧侣,也有是在慧真大师病倒后才被搜罗过来为其救治的名医。
他们之中,无论先前是否听闻过永安公主的大名,在见到这位公主若天仙下凡的美貌和听到她用流利的梵语与东瀛来的象寄译鞮和缠绵病榻的慧真大师对话之后,都无一例外生了七分崇敬、两分仰慕和一分欣喜之情。
而且,这位公主明明是金枝玉叶、从小应当习惯于被众星捧月般服侍,却亲和得没有半点架子,得了慧真大师的信赖之后,甚至亲自动手、事无巨细地照顾大师。
与永安公主相比,别说他们见过的、没见过的国王陛下后宫之中那些争奇斗艳的各色佳丽们,就连母仪天下的高王后从来毫不掩饰的锋芒,也生生被比了下去。
萧月音从踏足兰昌寺起便开始忙碌,当然无心去揣摩身边众人的各色的心思。
从前她自学梵语多是为了抄经和兴趣使然,在被裴彦苏提醒身处险境后她苦于没有脱困之法,然幸而有静泓细心周全,帮她想到了这个挺身而出的机会。
她长于佛寺,是与佛有缘之人,慧真大师又刚好来自梵国,一切都像是为她做足了准备。
一直忙到晚间,她终于有了些许闲暇,才接了韩嬷嬷递来的苦茶,略坐下歇息。
不得不说,兰昌寺的规模,比之邺城宝川寺恢弘数倍不止,虽然同样是皇家寺院,但这也仅仅只是渤海国的西京,想必上京、中京、东京等地的皇寺,会更加美轮美奂。
而讽刺的是,渤海国上下信佛也是自大嵩义顺利夺权登极开始。大嵩义其人残忍暴戾,却又如此笃信神佛,难道是他彻底坐稳了王位之后,回首一路走来的种种,觉得自己从前作恶多端、百年之后难免要永坠无间地狱,方才大肆以这种方式弥补、妄图以此来减轻他心中的恐慌吗?
一想到大嵩义面上的疤痕和他为那字据盖下私印时双手露出的疤痕,萧月音不寒而栗。
杯盏中的苦茶刚饮完,禅房门口却有人来找,是裴彦苏颇为信赖的小厮胡坚。
胡坚形色匆匆,虽满脸焦急却又刻意强压了下去。
在这个他们人人都受制于人的地方,学会见机行事太重要了。
见禅房里还有旁人,胡坚便使了眼色,让韩嬷嬷将萧月音带了出来,行至一处暗角,再三确认了四下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
“公主,王子受了重伤,如今昏迷不醒。”
萧月音攥紧了巾帕,心口也随之一抽。
“是……是渤海国王要让王子与他们的将军比试,具体是什么内容,小的也不知……”胡坚语速飞快地说着,“小的跟随王子,被他们带到了一处山林之中,王子进去之后,小的也隐约听见了厮杀之声,再然后,王子、王子就被他们抬了出来。”
最后几个字,胡坚也难免嗫嚅。
“怎会如此?”萧月音虽然不语,她身后的韩嬷嬷却早已心急如焚,忍不住开口问询。
“王子浑身是血,据说、据说是被利刃刺穿了胸口,”胡坚皱紧眉头,“若是那利刃再偏半寸,便是天王老爷来都救不了了。”
“大夫怎么说?”韩嬷嬷依旧代萧月音开口。
“虽然暂时没有性命危险,可是小的来寻公主之前,他的血依然没有止住,人也是昏迷不醒……”说到此处,胡坚才终于忍不住将自己来的目的讲明:
“公主,王子对你情深似海,眼下他昏迷不醒,小的擅自揣测,若是公主能、能回去看看王子,也许他就能……”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萧月音淡淡回道。
他们一行虽然无法离开渤海国领土,但大嵩义与高王后并未完全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萧月音又回到禅房,确认了慧真大师情况好转不少之后,才领着高王后派给她的两名宫婢,坐上了回到那宅院的马车。
宅院之内,毓翘在听到马车动静后便飞速迎了出来,一见萧月音身后只有两名陌生的宫婢,原本想要冲口而出之“谢天谢地公主你总算回来了”的话,也瞬间打了个转,变成了旁的:
“公主照拂慧真大师已经极为操劳,王子既然并无性命之虞,公主实在没有必要专门跑这一趟。”
萧月音一路沉默,毓翘便也再无言语,将她引至裴彦苏卧病的房门口。
此时夜已经深了,两盏笼灯的光线打在雕花木门上,却只显得苍白无力。
她的夫君受了重伤,就躺在房门之后。
萧月音心中却满满犹豫:
她到底要不要进去看望他?
第77章 目送
渤海国西京的位置比幽州和直沽都还要靠北,即使是夏夜,晚风也吹得人脊背发凉。
萧月音的视线落在毓翘想要为她开门、要伸不伸的手上,停留几息,最终向下,伴随着她并无半分热度的话语:
“罢了,看了也无用。”
然后一面回身,一面嫌弃地自言自语:
“本公主乃万金之躯,所见所碰之物都要精挑细选,驸马自己不中用受了伤,那血淋淋的场面,本公主还是别看了,免得晚上睡觉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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