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萧月音连忙摇头。
萧月权与萧月桓虽然确实是她同父同母的兄长,她自小却只以“殿下”称之,“哥哥”的叫法,她从来不会对他们;
她主动叫“哥哥”的,只有静泓一人。
也只有那么一次。
秦娘子和裴溯一样当她是萧月桢,自然以为她在混沌时念着裴彦苏。但其实,那些“冀北哥哥”“狗哥哥”之类的称呼,全是他迫着她喊的。
此时,让她说清她混沌时究竟在喊谁,自己她不知道。
“秦娘子你医术如此高明,可、可有为静泓师傅看过?”想到静泓,她才想起自己病倒前,从郎中那里听来的静泓的病况,顾不上旁的,急急转了话题。
“公主是说那位小沙弥?”庄令涵怔了怔,旋即婉婉而谈,“那沙弥被人残忍殴打,勉强保住了性命,阏氏见公主情况好转,便也让我为那沙弥诊治。”
“那……他眼下如何了?”萧月音不自觉靠近了一分。
“公主放心,他也无事了。他和公主一样昏迷一个多月,但他原本身体康健,已经自行恢复了不少,我这次为他诊治,主要是治内伤。”见萧月音长舒了口气,庄令涵笑着拍了拍她局促的小手:
“如果顺利的话,明日,明日公主就能见到他,和他说话了。”
萧月音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看来是我错估,”庄令涵见状,淡淡一笑:
“公主念着的那位‘哥哥’,原来,就是这静泓师傅?”
第99章 心爱
问话出口后,庄令涵没有等到公主的回答,反而自己先蹙了眉头:
“可是,我听阏氏说起过,静泓师傅自小便被宝川寺的住持收养入了佛门。公主你生于皇家长于内廷,不应当与他熟识,又怎么会唤他‘哥哥’?”
难道传闻中的都是假的,永安公主并非对赫弥舒王子一往情深,而是钟情于宝川寺的沙弥静泓?
“我、我没有唤他,真的没有,真的没有……”萧月音急急为自己辩解,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也起了点点红霞,樱唇一张一阖:
“那几声‘哥哥’‘哥哥’,我、我也不知是在唤谁,我没有撒谎……”
越说越乱,她也心知这样的情状三言两语,根本就说不清楚。
眼前的秦娘子是她的救命恩人,生得月闭花羞仙姿玉色,温柔体贴又是善解人意的,实在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更何况,秦娘子是医者,萧月音的病又因为忧思而起,理应追根溯源。
这样想来,她也不再踌躇,便将自己的身世和替嫁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秦娘子。
“秦娘子,我所说的这些事情,关乎两国外交和无数人的性命,可千万千万,不能再对旁人提起半句。”娓娓说完,面前凤眸乌鬓的神医陷入了她的故事里,萧月音顿了顿,又连连补充道:
“即使、即使是对秦娘子的夫君,最好也一个字都不能提。”
庄令涵也兀自回神,默默心道:
陈定霁又哪里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少女心事,他本就对今日之大周羸弱到割地和亲的地步颇有微词,要是被他知道当年他拱手相让江山的小皇帝萧殷的后代做出这些荒唐事,还会不会冲冠一怒,也未为可知。
“公主不必多虑。你既信我、将如此秘辛告知于我,我又怎么会失信于你、将其宣扬?”庄令涵做了个“你放心”的眼神,悠远绵长,重新收拢心绪后,又试探着低声说道:
“依公主所言,静泓师傅虽然与你从小一起在宝川寺中长大,但你却对他并无半点男女之情,只是出于友人的关切。而赫弥舒王子呢,他有着一以贯之的情深似海,但因为你深知他只是把你当做了长姐,所以你也从未对他有过心动?哪怕一点点?”
“我、我……”话到了嘴边,萧月音又不知该如何组织了。
真的,一点点的心动都没有过吗?
她从小遍习佛法,惯常与清冷疏离,初初被迫扮演萧月桢时,面对裴彦苏真情流露的亲密,是十分不适应的。
但他看向她的眼神太过炽烈灼热,他的甜言蜜语字字珠玑发自肺腑,他为她偶尔任性而呷的醋,每一次都过分浓烈过分真实,偶尔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知道她是她,萧月音。
以为他深爱的人是她,与萧月桢并无半分关系。
但下一瞬理智回笼,她只会嘲笑自己入戏太深。
成亲之后,与他朝夕相对,见过他的伟岸英姿,听过他披星戴月的曾经,也半是主动半是被迫,和他有过夫妻间才有的密切的、不可分的举止,无数次为他脸红心跳,不是扮演出来的。
何况与他几番历经生死,为他担忧为他悬心,都是真真切切的感受。
即使再不愿意承认都好,在她的心里,裴彦苏和静泓是完全不同的。
与静泓更多的是回望孑然萧索的过去,与裴彦苏则是立足于当下。
或者未来,前途不明的未来。
可若要她像他爱萧月桢那样奋不顾身,那样毫无保留,她自忖她对他万万没到这样的地步。
她不能爱他,她不该爱他。
萧月音水光潋滟的杏眸像是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庄令涵看她久久没有继续说话,先开口打破寂静:
“无意识的举动,最是真心的写照。”
尾音像是叹吁。
她眼前的萧月音,金枝玉叶,本该被无数人艳羡,但又因为被生父厌弃从小长于佛寺,遗世独立、清冷柔雅。静真居士身上有着比她所见过的绝大多数的闺秀更多的坚韧,她虽从头到尾只字未提,庄令涵却能想象和亲前她过的是怎样一番日子,偏偏这样的她,那看似柔弱的双肩要担起和平的大梁,想尽办法,在夫君和祖国之间寻找平衡,哪怕不堪一击。
而这所有的一切,与她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夫君、视她为亲生女儿一般疼爱的婆母,俱是毫不知情。
只有那青梅竹马的沙弥懂得,怪不得她会在可能的永别时,冲口而出“哥哥”二字。
萧月音仍不说话,不知是否听清她方才的那句,明眸善睐的静真居士微微咬着唇,柔荑无意识搅弄着腰间的衣带,淡淡的愁容,很难不让人心生怜爱。
庄令涵天赐一副倾城倾国的容颜,却最是惜花之人,见她这般,又微微长叹:
“公主所陷困局实在难解,世所罕见。何况公主你心怀慈悲,不会忍心伤害任何一个对公主好的人。这样至真至纯的心情,虽然最是难能可贵,却也最易消耗自己。”
与陈定霁纠缠时进退维谷的庄令涵,何尝不能理解她。
“公主以人度己,将所有的忧思深埋在心,才会生了这场大病。”庄令涵顿了顿,又继续幽然说道:
“我能医病治病、药到病除,却治不了心治不了命。各人有各人的路和归所,公主的这场婚姻阴差阳错成了今日的模样,王子是公主的枕边人,公主不愿将箇中种种向他倾吐,我也不会劝你。想必,公主告诉我这些,也并非是要寻求我的建议,对不对?”
萧月音抬眼,墨黑的深渊逐渐清明、闪烁着晶莹的光采,是她为眼前的秦娘子说出这番她意想不到的话而无比触动。
她以为,她会像韩嬷嬷戴嬷嬷一样,劝她好好做这个王妃,别再踯躅徘徊,收起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思。
“让秦娘子见笑……”萧月音抿唇,衣带在柔荑之间继续搅弄,她又顿了几息,方才下定决心一般,正色道:
“远在邺城的长姐音讯全无,我也不是全无可能重新正本清源……虽然已与王子有了夫妻之实,但,我、我对秦娘子,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公主不想有孕?”庄令涵直截了当。
神医似乎还怀揣着读心术,竟能准确无误猜到她的心事,萧月音深感惊讶,杏眼微张,咽下口中津液,点了点头,小声道:
“这事我不想让韩嬷嬷她们知晓,她们还、还为我准备了坐胎药……”
那些昏迷之前的记忆,如今也依然历历在目。
“举手之劳,”庄令涵说着,起身到她的药箱里,拿了两个小小的瓷瓶,交到萧月音的手上:
“这一瓶是给公主自己吃的,每次事后一颗,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这一瓶是给王子吃的,每十日服一颗即可。”
萧月音接过瓷瓶,端详着这两个颜色不同的瓶口,又听她说来:
“扣掉癸水的日子,即使日日行房,这药也足够公主吃上好几个月的。”
“日日行房”四个字,听得萧月音耳根透红,裴彦苏重欲,眼前的神医连这个都估到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只好捏紧另一瓶,颤着低声问道:
“那、那这一瓶又是?”
庄令涵笑着解释:
“我并不知晓公主坐胎药的方子,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又给公主添了一瓶给王子服用的,如果公主想要有孕,立刻停药就好,不会有任何影响。”
“那……秦娘子,你和你的夫君有孩子吗?”萧月音突然想来。
“有,”庄令涵大方回答,“但孩子是我收养的,也出嗣给了我早早死去的前夫。”
见萧月音目露诧异,庄令涵又笑道:
“行医走遍天下,怀孕生子便有了牵挂。那瓶给王子服用的药,便是我在夫君的要求下特意调配的,经过无数次配方改进,才放心交给你。”
“秦娘子,你有一个爱你尊重你的夫君。”萧月音的眼中流出赞许的光采。
“我初初与他相识时,他可全然不是这样,但为心悦之人改变,本就是爱人的方式。”与陈定霁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庄令涵也不想在初经人事的小姑娘面前卖弄经验,好为人师:
“等公主你真正爱上王子,又或者爱上别人,你或许不会再服此药,愿意承受苦痛,为心爱之人怀孕生产。”
“心爱之人……”萧月音喃喃重复着她最后几个字。
“对,心爱之人,”庄令涵温柔笑道:
“女子怀孕生产,犹如在鬼门关前过,只有为了心爱之人,才会心甘情愿遭那些苦受那些罪。”
想起为了生她和萧月桢而早早薨逝的卢皇后,想起金胜春兄妹同样因为生产而死的王后李氏,萧月音默默点头,将那两瓶避子丸小心收好。
***
有了庄令涵汤药调理,萧月音在第二日便已经可以下床,自如活动。
想起隋嬷嬷实为细作一事,早在初初能够在床上坐起时,萧月音便已亲自手书,向远在邺城的太子兄长萧月权去信。
萧月权与萧月桢不同。
因着弘光帝极力隐瞒萧月音的存在,永安公主和亲之后,萧月桢虽然人仍在周宫养病,却被完全限制自由,除了治病的太医,不能接触任何外人。这也是萧月音先前想要联系萧月桢,必须通过隋嬷嬷的原因。
萧月权乃东宫太子,收自己远嫁妹妹的家书实在稀松平常。又及,萧月音在家书中提起的几件与隋嬷嬷有关的事,漠北检查信件之人根本看不出端倪,所以最后,这封信一定能顺利落到萧月权手中。
萧月权和萧月音一样心思缜密,她突然这样提,萧月权便一定会清查隋嬷嬷留在邺城的势力。
而另一边,庄令涵眼见自己大功告成,便留下几张方子,向裴溯正式辞行。
如此大恩,裴溯自然感激不尽,极力挽留无果,也不好勉强世外高人继续逗留。然裴溯刚说完自己次日一早会亲自将他们夫妇二人送至沈州城十里之外的碧原亭,婢女却提醒她早早定好了要赶去山上的懿宁庵还愿,不能耽误时辰。
正为难时,和她在一处的萧月音主动提出由她来相送,又言自己卧床许久,应当出门活动,裴彦苏所率大军胜利班师,回来见到她康健如昨,也自然会少了担忧。
裴溯犹豫片刻,也只能欣然同意。
到了次日,裴溯天未亮便已出发。萧月音特意穿一袭葱青色百水裙,与暂居在府中的庄令涵夫妇二人行至府门,才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清隽身影。
静泓一身豆青色僧袍,手持佛珠,向三人肃静行礼:
“听阏氏说起秦娘子今日要走,贫僧特来相送,浅偿秦娘子救命恩德。”
与静泓相见还是裴彦苏出征那日她被隋嬷嬷诓骗离开,之后风云骤起,他们各自病得昏昏沉沉,萧月音即使有许多话想要问静泓,也只能兀自忍下。
一行来到碧原亭,庄令涵与二人话别,萧月音轻轻拉住她的衣袖,不舍道:
“与秦娘子萍水相逢,犹如故人归,不知秦娘子此去,何日才能再见?”
庄令涵实在喜欢这个外柔内刚的美丽公主,回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轻声安慰:
“相逢即时缘分,我相信,你我定能再见。”
说完,她便也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出了亭子。陈定霁默默守在马边,见她下了台阶,伸手握住她的,再将她扶上马,与她共骑一乘,上了路。
萧月音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身影彻底在视线中消失,方才回首。
与上次相比,静泓瘦了不少。他本就清隽,如今面上不仅多了几处显眼的青紫伤痕,面颊也凹陷进去,可见当初受伤之深。
“那一晚,我躲在暗处,见公主被王子带走,便也决定折返。”在萧月音开口之前,静泓先说起了她关心之事,“我回到城中,却无意听到了萨黛丽和她的婢女讨论起隋嬷嬷。”
“师弟,你听见了?”萧月音一惊。
“当时,萨黛丽因为向王子下毒,已经被关押,却在那里出现,我直觉不妥。”静泓皱着眉头回忆,愁容之下,更显憔悴,“也许其中有诈,于师姐你不利,我正想回去找人,却被人打晕。再醒来时,便已是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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