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这最后的一场仗,他终于可以宣布自己此番与渤海大战,获得了全面的胜利。
一个多月以前,他还只能在渤海国王大嵩义派的侍卫监视之下被送至沈州,现在他仅仅用了三万余人,便将大嵩义多年经营的渤海国西南面全部收入漠北的领土。
当然,他要的不仅仅是这点领土。
他要整个漠北,名正言顺、俯首帖耳地属于他。
到时候,音音便不再只是周帝捧在手心的明珠,更是在茫茫漠北草原上,最为耀眼夺目的明月。
是他的王妃。
他的女人。
“王子!”身后传来霍司斐的声音,马蹄渐近,“战场已经清点完毕,所幸我们死伤较小,倪校尉也已经醒来,大军是否即刻开拔,返回沈州?”
裴彦苏将澎湃的心绪收拢,微微侧身,正要开口,耳边忽然传来“嗖”的破风之声。
电光火石,一支穿云箭直直射中他的胸膛。
箭风犀利,裴彦苏被射下战马,霍司斐立刻张弓,找寻箭来方向,几息后,才在另一头的矮坡上,看见一个雄伟男子。
那男子一身华贵戎装,衣衫却因为破损和灰土多了不少颓败之气,他仍旧持弓的手指戴满了宝石戒指,见到裴彦苏落了马,那鼻梁上左右横贯的骇人刀疤,也强拉出得意之色。
霍司斐并不认得此人,大嵩义眼里则只有他的劲敌裴彦苏,他吹了声轻漫的口哨:
“赫弥舒呀赫弥舒,枉我自诩一世英名,到头来却被你耍得团团转,就连心腹爱将也被你逼得自刎谢罪……不过,你再苦心孤诣又能如何呢?我的毒箭见血封喉,等你死后,你那美貌又身怀绝技的公主王妃,最后也还是只能被我收下。”
霍司斐心系被大嵩义射下的王子,手中的箭便也失了准头,尽数射空,无可奈何放走人后,他立刻从马背上翻下,飞扑到裴彦苏身前。
霍司斐心急如焚。
大嵩义走的时候说过,箭镞上染了毒,若是王子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的担忧,却霎时僵住,被震惊彻底掩盖——
就在他飞扑的同时,裴彦苏已经徒手拔出了那只将他射落马背的箭,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迟疑。
“王子,你、你没事吧?”霍司斐看向那只箭镞,上面染着绿色的汁液,一看便奇毒无比。
“上次我被困鸭渌府、与张翼青切磋时,为了麻痹他们,曾经主动撞上过张翼青的刀锋,伤口就在此处。”裴彦苏的面色晦暗不明,“大嵩义箭法超雄,竟如此精确对准我的伤处,可见对我恨之入骨。”
霍司斐仍旧疑惑。
王子身上的铠甲虽为特质,但看大嵩义破云箭风,显然是穿透了铠甲的。
那王子毫无中毒的迹象,又是为何?
沉吟之间,只见裴彦苏冷冷单手折断了毒箭,然后伸向衣襟,掏出了一样东西。
这东西霍司斐认得,出征以来,每每休息时,王子都要拿出此物,端详许久,舍不得放下。
据裴彦荀说,这是用象骨雕的兔子,原本是王子送给公主王妃的定情信物,王子首次出征,公主王妃又把兔子送给了王子,当做自己在陪伴他出征。
霍司斐单身四十年,搞不懂这些年青男女的情情爱爱,但见此时王子手中那只兔子从兔身一半处裂开,裂痕上尽是和毒箭的箭簇一样的绿色汁液,又听王子感叹:
“每日把你放在心口处,只想与你近一些,没想到关键时刻,你还为我挡了致命一击。”
之后的那一句,却是裴彦苏在心里说的:
“大嵩义想把你从我手中抢走,也要问问我同不同意。”
两人收拾妥当,重新策马与山下整装待发的同袍们会和,姗姗来迟的裴彦荀和刚刚苏醒过来的倪汴听霍司斐囫囵地转述了他们错过的精彩一幕,无不啧啧称奇。
“不过,这样这枚象骨雕兔可就坏了,”裴彦荀从裴彦苏手中要来那两半只剩丝丝牵连的兔,裂痕处的毒液已然擦干净,只剩一点淡淡的绿色,“有些可惜,毕竟跟了公主这么久。”
“西域商道上也偶然有贩卖象骨的,回去之后让人留意便是。”裴彦苏淡淡说着,“这次重新雕,不仅要雕一只兔,还要雕一只狗。”
裴彦荀自然知晓自己这表弟属狗,跟着笑了笑,面对霍司斐那再一次泛起疑惑的脸,只摇摇头,不想再多做解释。
一行人刚刚回到军营,便有兵卒火急火燎上前禀报:
“禀王子,沈州来了飞鸽传书。”
裴彦苏原本轻松的俊容,霎时变得沉肃无比。
他与母亲裴溯相依为命多年,母子二人之间,有着极为敏感、外人难以理解的默契。
此次出征之前,他便早早与裴溯约定好了,除非有十万火急的情况,否则不会互通书信,不打扰对方做事,谜底留在最后才会揭晓。
而因着那晚与她圆房的事,以他对音音的了解,她也是绝对不会给他寄家书的。
家书只能是裴溯寄来的,而且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
裴彦苏接过那兵卒从飞鸽腿上解下来的家书时,甚至有些颤抖。
信纸展开,寥寥数语。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沉入了无边的深渊。
“传令全军,立刻开拔回程!”将信纸捏紧,他咬牙,下了这一仗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命令。
音音你不能死,一定要等我回来。
只能乖乖等我回来!
第98章 惺惺相惜
胜利的大军很快集结完毕,开拔凯旋。
然而此战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帅、新晋漠北战神赫弥舒王子,却并未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没了踪影。
裴彦荀策马与大部队同行,心中却是感慨。
仅仅数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题名,被弘光帝赐下状元之名那日,也骑着高头大马、一日看尽了邺城之花。
今日他凭着一身过硬的本领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崭露头角、无人不服,却自己放弃了同样声名赫赫的时候。
“裴小哥,你可知王子收到的家书上写的是什么,他怎么会如此心急如焚?”霍司斐打马靠近,缠着裴彦荀为他解惑。
裴彦荀朝霍司斐斜了一眼:
“这是冀北的家事,霍大哥这也要关心?”
霍司斐早已习惯裴彦荀的揶揄,对于“霍大哥”这个称谓,也从最早的抵触到无奈到接受,听他的语气,应当并不反感告诉他答案,于是又稍稍侧了身子:
“忠君之事,急人之所急,若能为王子分忧,我荣幸之至。”
裴彦荀不懂霍司斐明明是个草原汉子身上却莫名带着点汉人的儒气,大约是被小时候收养他的那户汉人影响,因道:
“王子的家书只有他一人读过,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一定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继续看着他。
“冀北此生只真正在乎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则是他的妻子。”裴彦荀看向前方,“只有她们两人出了事,王子才会丢下咱们这胜利之师,风驰电掣赶回沈州去。”
霍司斐凝了凝。
王子只在乎两个人,那他把他的生父、为他带来尊贵无比的身份的、草原上至高无上的乌耆衍单于又置于何地呢?
这才是他们这些臣下最该做的。
但霍司斐到底没有问出口,又听裴彦荀继续说来:
“冀北的母亲是我的姑母,若是姑母出了事,冀北一定会告诉我,既然他没有,必然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听裴彦荀言之凿凿,便也跟着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确实很有道理。不过,依照裴小哥你的意思,若是你姑母……阏氏出了什么事,你也一定会像王子那样丢下我们?”
裴彦荀只觉得他这话问得怪异,又斜了他一眼:
“姑母是我父亲的亲妹妹,与我血脉相连,她若出事,我自然会奋不顾身。再说,世上再难找我姑母这般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即使不是出于血脉,她真出了事,我惜花之心,又怎能不为所动?”
霍司斐先前也偶尔听兄弟二人谈起阏氏,眼下裴彦荀又如此激动,他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只能摸摸鼻子,悻悻闭嘴。
***
那边的沈州城里,却是柳暗花明。
自上次故意在公主面前形容了萨黛丽和隋嬷嬷尸首的惨状,从而导致公主一病不起之后,贝芳虽然起先十分解气,后来眼见公主的身子似乎每况愈下,又开始整日担惊受怕起来。
万一公主不幸,确乎一命呜呼,等到王子回来,贝芳的下场恐怕会比萨黛丽还惨。
硕伊和那塞姬死时的残忍形状,贝芳仍旧历历在目,因而即使她对永安公主并无好感,事到如今,也必须要将公主的命保下来。
是以,在裴溯一面亲力亲为照顾公主、一面想尽办法为公主治病的同时,贝芳也在奔波着为公主续命。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公主突然一口鲜血吐出、几乎气若游丝的同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贝芳,也终于在沈州城外,偶遇了一名神医。
那神医是一名姓秦的女子,同样为来自中原的汉人,贝芳机缘巧合见到她时,她正用几根银针,轻松将突然倒地昏厥的老妪救起。
秦娘子与她那位姓张的相公都生得奇好,两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风采丝毫不逊于风华正茂的赫弥舒王子与永安公主。
贝芳将秦娘子引到裴溯面前时,裴溯正为了公主的病而忧心忡忡。
因为那先前一直为公主诊病的郎中来了,公主此番突然吐血,郎中直接断言,公主几日内“必死无疑”。
秦娘子到来,裴溯见其貌若皓月举止又自带仙气,实在不似坑蒙拐骗的江湖混子,于是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其再为已经几乎没有半点生气的公主诊治。
其实,这秦娘子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名动天下的神医庄令涵,人称“小庄先生”。她与夫君隐姓埋名、云游四海多年,治好了无数旁人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而如今许多汉地郎中大夫的医术启蒙之作,便是她耗时几年精心写就的。而她那位天人之姿的夫君陈定霁,虽然在大周的史书上早已为国捐躯、盖棺定论,但却是今日统一天下的大周大半个实际缔造者。
这两人先前正好在渤海国境内游历,又刚好听闻了和亲漠北的大周永安公主为自梵国远道而来的慧真大师开坛筵讲做象寄译鞮之事。庄令涵本人的经历已经足够传奇,最喜与脂粉英雄们结交,自然对这位身怀绝技的大周公主心生了许多向往之情。后来,漠北与渤海战事乍起,她与陈定霁又在渤海国北部的海岸游历一番,这才绕过战事前线,来到沈州。
又刚好被贝芳偶遇。
“阏氏放心,公主的忧思之症虽然深重程度世所罕见,却也不是药石无灵,”庄令涵为萧月音仔细诊脉之后,对一旁满脸担忧的裴溯温柔却坚定地说道:
“在我施针调理之后,最多两日,公主便会醒来,病也一定会痊愈。”
这一个多月以来,裴溯从郎中们的脸上见过最多的就是“无能为力”,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自信可以将公主的不治之症治好,心中不禁泛起层层喜浪,忍不住上前握住这位秦娘子柔弱无骨的双手,眼角也涌上了热泪:
“秦娘子妙手回春菩萨心肠,救公主于水火,对我裴溯犹如再造恩德,他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说着,便曲了膝,就要跪下去。
庄令涵连忙回握住裴溯的双手,拦住她:
“阏氏不必如此,医者仁心,这些都是我应当做的。公主才德兼备,是大周和漠北共同的无价之宝,我怜香惜玉,绝不会让她香消玉殒;而实不相瞒,我也听过许多阏氏你的事迹,也早已仰慕阏氏这样的奇女子,今日能为阏氏略尽绵力,实属我之荣幸,阏氏你的福气在后头,可千万千万别折煞我!”
神医从天而降,果然不负众望,在庄令涵为萧月音诊治的当日晚上,萧月音便已经悠悠转醒,到了第二日晨起之后,不省人事了一个多月的公主,已经能虚虚半坐起来,与庄令涵说话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公主有两个嫡亲兄长,对不对?”只有两人闲谈的场合,庄令涵说话也自如了些,见萧月音的杏眸因为听了她的话而闪过疑虑,又兀自解惑道:
“为公主施针时,公主有了反应,眼皮未开,眼珠晃动,口中一直在含糊念叨‘哥哥’‘哥哥’……想必,公主是在念着你的两位兄长,对不对?”
萧月音却慌忙皱紧了眉头。
正如郎中们所说,她确实是因为想到隋嬷嬷之死、想到自己的处境,忧思过重方才病倒的。
而这一次漫长的昏迷里,她像进入了无边无尽的海,海水是墨黑色的,海里只有她一人,从头飘到尾。
但……她竟然会在混沌时喊“哥哥”,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公主的表情告诉我,公主念的不是两位尚在邺城的兄长,而是公主的夫君,此刻尚在与渤海国决战的赫弥舒王子?”庄令涵凤眸里闪着星星,又温柔笑道。
与陈定霁纠缠相恋,陈定霁与她同日出生、长她四岁,她也从未以“哥哥”称呼过他。但四海行医这么多年以来,她听了见了太多闺中情事,知晓许多爱侣之间也会以“哥哥”“妹妹”作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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