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裴彦苏只用凌厉的目光瞥了霍司斐那还算英俊的脸一眼,双腿一夹马腹,拉着缰绳便将霍司斐超越。
“能不能找到张翼青藏匿之处,是都尉你的任务,”然后停下来,并未回头,“而跟不跟得上都尉,是我的本事。”
得到王子这样的回答,霍司斐并不气恼,只本着公事公办的心,开始闷头疾行。
等到后半夜,终于抵达一处谷底。
“先前那两万人,便是行军至此处,突然被张翼青埋伏的。”霍司斐带着人隐在暗处,“此地地形狭窄,两万人数量不少,进到这里,队伍被迫拉长。当时头部人马先遇袭,后方之人又看不清前方的具体形势,一味往上救援,后方也几乎同时遇到敌军,便又向后靠拢。中间的人马消息混乱,而看似平静的山崖上还藏着不少人,趁着他们手忙脚乱没有头绪的短短时间,从天而降,砍杀无数。”
话说完,探路的斥候返回:
“山谷看似只有前后一条路,实际其中藏着许多暗谷暗道,地上的尸体堆积成山,看他们的穿着,应当几乎都是漠北人,没有渤海人。”
“那些暗谷暗道可都一一探过?通往何处?”霍司斐问。
斥候摇了摇头:
“暗谷暗道太多太密,盘根错节,卑职怕迷失了方向,便先行回来禀报。”
两万人不是少数,不会在这样狭窄的山谷中凭空消失,可如果山谷藏了如此复杂的暗道,情况则会完全不一样。
如若没有地图,他们贸然进入山谷,与送死无异。
虽然是夏季,可山中的后半夜仍旧寒风习习,不远处山谷中堆积如山的尸体飘散着令人难以忽略的恶臭,头顶时不时有乌鸦飞过,呕哑嘲哳,让在场众人,都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王子乃是单于亲子,末将既然主动请缨再救大将军,便没有让王子冒险的道理。”霍司斐扎紧了腰带,对面无表情的裴彦苏正色道:
“请王子下令,让末将亲自去探,若末将在三个时辰内回不来,为了王子安全着想,王子还是回去。”
裴彦苏俊容冷肃,却并未对霍司斐的请求有所回应。
霍司斐抱紧双拳,正要再说,却忽然听到几声急促的马蹄,从他身后的山谷中传来。
“探好路的人已经回来了,”裴彦苏眸光一闪,“都尉不必白白牺牲。”
说话间,马儿已然靠近,一位着素劲装的汉人翻身下马,对裴彦苏微微施礼:
“冀北,别来无恙。”
着戎装的裴彦苏对裴彦荀同样回以拱手礼:
“这一次辛苦表兄了。”
第96章 雨翻
在大嵩义所统治的渤海国中能人辈出,张翼青却是所有武将里,最为特别的一个。
不仅仅是因为他年青、才刚过十五岁。
都说“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些词句用在张翼青身上,却完全格格不入。
与他有过交手、说过话的人,如果没有见到他那张尚算稚嫩的脸庞,恐怕会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个年过不惑的阴鸷须眉。
少年郎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年纪青青声名鹊起,只把杀人当做自己唯一的乐趣。
寅时末刻,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行军床上盘腿打坐的张翼青入定良久,有手下突然闯入:
“将军,粮草帐子莫名起了火。”
张翼青鹰隼一般锐利的凤眼骤然撑开:
“损失如何?可抓住何人所为?”
那手下额上滚落几颗豆大的汗珠,为自己的失职心虚不已:
“都怪小的……这几日战事实在顺利,小的、小的们也是掉以轻心,寅时又是最为困顿的时候,等小的们被火光吓醒,粮草、粮草已经烧没了绝大部分,只剩下这一两日的了。”
张翼青冷着脸站了起来。
“灭火之后,小的、小的仔细检查过,那帐外有新鲜的脚印,一路通往营外,”那手下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已经有人沿着脚印去追了,小的赶忙来向将军禀——”
“废物。”那人话音未落,却已经被张翼青一剑封喉。
鲜血飞溅,喷在张翼青泛青的下巴上,与他稚嫩的面庞,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出了自己的军帐,张翼青先去存放粮草处查看一二,确认那手下所言属实,之后又立刻找到那新鲜的脚印,才刚刚走到营门,却见前方目力尽头,有个身形颀长的银亮身影。
“张将军,好久不见。”此时的月光还未完全隐去,淡淡洒落在这身披银甲的挺拔男子身上,与稚嫩的张翼青相比,他的五官锋利眉眼深邃,即使穿着戎装,也仍旧清逸。
打了个招呼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巾帕,一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一面用轻盈的语气说着:
“在下不才,刚刚徒手拧断了将军这几名兵卒的脖子。张将军到底少年得志,身子都未长开,不知道你的脖子,是不是和他们的,一样细一样软?”
“裴彦苏!”张翼青霎时便将这放肆之人认出来了。
就在不久之前,渤海国西京鸭渌府的郊外山上,张翼青受国王大嵩义之命试探这漠北王子的深浅,当时裴彦苏鲁莽知己导致胸口中刀昏迷数日,张翼青以为,这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绣花枕头。
漠北数万将士被张翼青玩弄于股掌,他以为裴彦苏是被他的威名吓得根本不敢出战,还暗自嘲笑过此人惜命。
谁知他竟然把他隐秘至极又守卫森严的军营,当成了自己家一般自由出入!
张翼青葱晓事起便是神童,一路顺风顺水,纵使刚至舞象之年的他刻意修炼城府,面对如此羞辱也根本沉不下心,当下便青筋暴起,乱喝道:
“手下败将,竟也用阴招来对付本将军!”
“阴招?小将军怕是记性不太好,自己用阴招对付漠北老将,怎么,转头就忘了?”裴彦苏擦完手,又用长指,慢条斯理地将那巾帕打结。
“你……”张翼青知道自己在口舌上争不过裴彦苏这个周地状元,也懒得费神,转而说起旁的:
“你也就只有那点偷袭我粮草的本事,你们漠北老将所领的两万五千人尽数丧于我手,反观我渤海大军雄姿英发以逸待劳,就凭你们,也妄想动我一分一毫?”
“张将军失策呀,”裴彦苏哂笑,微微摇了摇头,“你以为我已经找到了这里,仅仅是为了烧你的粮草吗?”
张翼青眉头一皱。
果然,在裴彦苏话音刚落时,他身后远处的深林上方,从不同的方向燃起了狼烟。
那不是渤海的狼烟,只能是漠北的。
“此处虽然极为隐蔽,但并非易守难攻之所,一旦打开缺口,败势将不可阻挡。”裴彦苏收起了笑容,“张将军,你这次布下的诡局虽然在前几日中大获全胜,但其实你把大部留在了后方,先手所带之人不过三千。此处不是密道纵横的山谷,我带来的一万漠北铁骑,可不会放过张将军这屠杀了他们同袍手足的三千人。”
“虚张声势,废话连篇!”张翼青转身就走。
却在同一刹那,眉心一痛,被飞来之物打中,两个鼻孔也瞬间淌出鲜血。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裴彦苏先前用来擦手的巾帕!
此人内力深不可测,先前在鸭渌府与他交手,根本就是故意藏锋,自己制造破绽,只为让他们对他掉以轻心!
张翼青气得咬牙切齿,一面往回走,一面又听身后的裴彦苏说来,没有半点客气:
“张翼青,把摩鲁尔交出来,我便放你一条生路。我相信,摩鲁尔还活着,对不对?”
其实张翼青说得没错,一万人确实是裴彦苏在虚张声势。加上裴彦苏从新罗翻山带来的三千人,他手里可用的人马,其实也才四千。
但兵不厌诈,这次与新罗结盟,宋润升派出的人马,绝大多数都是从前被朴正运胡乱指挥、亲眼见过同袍手足被渤海人无情砍杀的,虽然人数不多,但对渤海人的血海深仇,足以让他们更加骁勇。
而事实上,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指挥手里,发挥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有了奇袭张翼青粮草的小小首胜,裴彦苏所率之军士气大振,张翼青原本并没有严阵以待,谁知转眼之间,军营已经被围成了孤岛,手下所谓“以逸待劳”的三千人,几乎死伤殆尽。
而张翼青纵使满身不服,也只能银牙咬碎、凭着自己过人的功夫,在十数名兵卒的掩护之下,一人一骑狼狈逃离。
霍司斐找遍了张翼青军营,才终于在一个耗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摩鲁尔。
摩鲁尔的双手被砍掉,双腿膝盖之下被尽数敲碎血肉模糊,人也早已陷入了昏迷。
为了保住摩鲁尔的性命,霍司斐命人用担架将摩鲁尔抬回去,自己也不骑马,就在一旁跟着步行返回。
裴彦荀趁乱为倪卞彻底易容之后,见到这样的场面,忍不住对裴彦苏低语:
“冀北,你不是因为冀州和公主的表兄卢据,最痛恨摩鲁尔吗?怎么还容许这霍司斐对摩鲁尔如此体贴?”
“摩鲁尔活不长的,”裴彦苏只淡淡回道,“全一全霍司斐的忠心,本身也不是什么坏事。”
裴彦荀看了眼霍司斐自己肩头的几处骇人刀伤,新伤叠加旧伤重重层层,这草原莽汉也根本不顾自己。
“可是他从前并不是摩鲁尔麾下之人,听说,摩鲁尔甚至十分不待见他。”裴彦荀与裴彦苏说话的地方极为隐蔽,不用担心有人听见,因而多了几分随意,“冀北你所谓的‘忠心’,难道不算愚忠?”
“他是至纯至直之人,别说在咱们汉地,就算是在漠北这绝大多数人各怀鬼胎的地方,他也是极为难得的。”裴彦苏星眸一转,压住运筹帷幄的算计之色:
“就像他第一次去营救摩鲁尔,为了保护格也曼受了伤一样,在他的眼里职责就是行事的最高准则,旁的人情世故统统不顾。而且他一身过硬的本事,一旦为我们所用,能堪大任。”
***
第二日才过中午,原本一蹶不振的漠北军营,终于迎来开战以来的第一次好消息。
赫弥舒王子不仅履行了对留守在军中的参领巴勒里的承诺,击退张翼青、救回摩鲁尔,甚至比他当初所言的“后日一早”还要提前了大半天大胜归来。
漠北军营中炸开了锅。
那三万从格也曼手中弃暗投明的将士自然为自己跟了个雄主而自豪不已,原先对巴勒里表态不愿大军再冒风险营救的军官们也各自松了一口气,只有巴勒里和格也曼,心情十分复杂。
前后两批加起来两万五千人,除了已经血肉模糊、不省人事的摩鲁尔和寥寥几名活着回来的兵勇之外,算是全军覆没,如今赫弥舒王子带人奇袭,杀了张翼青三千人的小股部队,距离真正的大胜,还言之甚早。
可虽然全军上下的颓势几乎一扫而空,眼下最要命的问题却务必要有个决断——
原先乌耆衍单于钦定的主帅摩鲁尔已经伤重生死未卜,这之后与张翼青的仗要不要打、该如何打,一时之间,竟无人能够做主。
但军机转瞬即逝、片刻不等人,若是此时再命人将消息传回上京、等乌耆衍单于做了决定再传回来,张翼青怕是早已卷土重来。
上下胶着时,军医帐中传来摩鲁尔的死讯。
这一下,巴勒里再想拖延也没有了借口,即刻宣布再次召开紧急会议。除了协领、都尉和校尉外,参会的还有刚刚立下奇功又是单于亲子的赫弥舒。
巴勒里是唯一还活着的参领,军衔最高,但自开战以来未立下尺寸军功;赫弥舒虽然身份尊贵,又在奇袭张翼青一役中锋芒毕露、由此声望大增,可到底领兵经验太浅。
这两人,无论推举谁接替摩鲁尔之位做主帅,持相反观点的那一方,都要说出很多条反驳的理由来。
最后,还是裴彦苏主动开口,解了满场的尴尬:
“参领身经百战,我赫弥舒初出茅庐,自然不敢忝居主帅之位。不过摩鲁尔将军生前便已将这次出征的大军分为两路,参领所领的冀州精锐一路,我手下这三万余人一路。”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沉定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不露半分倨傲,继续说道:
“斥候沿着张翼青败逃的痕迹查探,现已确定张翼青主力所在,距离此地四百余里。张翼青行事诡谲,有前车之鉴,漠北绝不可再贸然行事,不若就此兵分两路,参领你率冀州精锐走西面平坦开阔之地,我手下三万余人走东边,若遇伏击,再互相支援,何如?”
这个方案稳妥周全,又给了双方各自为政的空间,巴勒里思考了片刻之后便同意了。
裴彦苏又处理了一些军务后,方才回到军帐。
卸下铠甲,略微洗漱,他便坐在了行军床上。
行军床不比沈州城的高床软枕,也没有音音可以让他抱一整晚安眠,但他要为她立不世之功,必须吃下这些风餐露宿之苦。
而从前他还未金榜题名之时,又何尝不是日日挨苦呢?
盘腿坐好,从怀中掏出那枚象骨雕兔,端详了好久,才又放回怀中。
原本只想闭目养神,但三日未得阖眼,疲惫却也漫漫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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