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做王子这样的天之骄子的心腹,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何况王子对公主用情至深,属下这张脸又不甚俊美,远远不如裴公子的手艺。”倪卞也是直到再以公主亲卫的身份送公主出城时,才明白为何先前王子不让他彻底易容、换身份的。
“需要再委屈你几日,”裴彦苏又道,“等表兄带着新罗的人到了,他便会为你彻底将容貌改变。”
倪卞曾顶着这张天生的脸在沈州城中出没过,为防止被有心之人做文章,最好不要再出现。
已为王子心腹的倪卞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小声问道:
“其实,属下有一件事不明。虽然摩鲁尔将军在此次出征的安排上,对王子有所保留,但他手中的到底是精锐,王子就这样放任他中渤海国人的计,让这些精锐白白送死,是否太……”
他想说“因小失大”,但话到了嘴边,觉得王子智计卓绝,绝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又生生咽下去了。
“冀州五万精锐都是摩鲁尔的心腹,”裴彦苏的拇指摩挲着手中象骨雕兔的耳朵,“既不能为我所用,那自然是要除去的,借刀杀人,又无须费我们一兵一卒。”
末了,他又在倪卞复杂的目光里,定定说道:
“更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在今年端午之前侵占我冀州、屠杀冀州百姓的人,摩鲁尔参与诱杀公主的表兄卢据,公主一直念念不忘。我答应过公主,一定会为卢据报仇,绝不会食言。”
***
等到梳洗结束,用了饭服了药,萧月音才慢慢将心思从与裴彦苏圆房的事实上,转移到别处。
这一场惊变是冲着她来的,即使已经过去了一天半,她仍然要将很多细节料理其中。
而其中最重要也是最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是隋嬷嬷竟然乃是漠北在周宫之中策反的奸细,水实在太深。
而此番,她又因为对隋嬷嬷的无限信任上了个大当,差一点就连累了裴彦苏,连累了他们所有的人。
但自醒来之后,见韩嬷嬷她们的神色,似乎还并不知隋嬷嬷的事。
又或者是,在她昏睡的这一日一夜里,她们不仅知道了,而且还已经完全将这件事消化了下去。
“你们、你们就不想知道,那晚我同隋嬷嬷出城,为何最后会一人被王子带回来吗?”萧月音把玩着身上的系带,一字一句问道。
此时她身边仅有两位嬷嬷,刘福多公公等并不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在场,她说话便可以放心一些。
“公主是想说隋嬷嬷的事,”韩嬷嬷率先回答,“王子在昨日清晨走时,已经向我们两人交代过了。”
韩嬷嬷是知晓萧月音和萧月桢的交易的,且前晚便已经推测出萧月音反常的举动所为何事,现在裴彦苏亲口为隋嬷嬷盖棺定论了,她除了认下之外,还不能让戴嬷嬷知晓两个公主的交易。
至于原本就不清楚萧月音身份的刘福多等人,她更是不希望走漏风声,只愿一切都按照现在的进程发展下去,安安稳稳。
是以,在萧月音即将再次问话时,她又补充道:
“隋嬷嬷这个细作相当厉害,大公主身边从小婢仆环绕,唯有对隋嬷嬷最是信赖。而隋嬷嬷善于钻营,随公主你和亲这一路,背地里也不知做了多少,她知晓公主因为王子出征一事心中烦闷,便借机撺掇公主出城散心。而她之所以敢笃定公主会被她花言巧语蒙蔽,也不过是因为公主随王子外访了一个多月却把她留在漠北,必定对她心中有愧罢了。”
“是啊,幸好这次王子早有准备,”戴嬷嬷不知内情,想得也简单了许多,“才将公主身边这颗钉子顺利拔除,公主没有了后顾之忧,是大喜事。”
“后顾之忧……”萧月音琢磨着韩嬷嬷的这四个字,满脸愁容跟“大喜”两个字毫不沾边。
对于她来说,当前处境之下最大的“忧”,便是要不要彻底认下永安公主这个身份。
不认的话,身边现在只剩下从前跟着隋嬷嬷的宫婢翠颐一人,也不知她值不值得信赖,又能不能成功与邺城的萧月桢取得联系;
而认下的话,是要把从前演的戏再继续演下去,还是借着这个机会坦白,把决定她生死的权利和机会,再次全全交到裴彦苏的手上?
萧月音不知道,她心乱如麻。
恰在此时,有人敲门而入,是她方才想过的宫婢翠颐。
“公主,阏氏那边听说公主醒了,派人过来请公主过去。”翠颐温声道。
原本萧月音每日都会去裴溯处请安说话,昨日因着特殊原因断了,她也想着换好衣衫便过去的。
来到裴溯的小院,行至岔路口,只见静泓宿处方向,却有一名郎中打扮的人,匆匆行过。
韩嬷嬷一见萧月音的面色,主动上前,稍稍拦住那名郎中,问道:
“我家公主想问郎中,可是阏氏身子不适?”
韩嬷嬷当然知道萧月音是在关心静泓,但当着戴嬷嬷等人的面,不能表露,于是换了个说辞。
沈州最早其实是汉地,后来曾先后被漠北和渤海各自占领数年,这里生活的汉人不少,这名郎中便是其中之一。
这郎中被请到这里,自然知晓宅院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是谁,见问话的妇女身旁立着的妙龄女子生得袅娜仙姿落落大方,想必“公主”这个身份定是没错,便如实答道:
“阏氏请小的来,并非是为阏氏,而是这院中所住的一位年青沙弥。”
“沙弥……他如何了?”韩嬷嬷又主动问道。
“他被人残忍殴打……”郎中深深叹气。
静泓被殴打?
萧月音又惊又忧。
被谁殴打,裴彦苏吗?
第94章 疾
只短暂失神了一瞬,萧月音又迅速恢复,继续听那郎中讲来。
“……打得几乎遍体鳞伤,几乎全身都是伤口,脸上也是肿得几乎看不出人形来,若不是这位沙弥体格强健,不等小的来,他恐怕已经一命呜呼了。”郎中说到此处,还作势摇了摇头,“佛门沙弥,应当最是清淡之人,也不知这位坎坷的沙弥究竟与人结了什么怨,竟然遭到如此对待。那个打他的人、或者一群人是下了死手的,几乎拳拳到肉,小的为他检查身上的伤口时,不忍卒看……”
萧月音与静泓自幼相识,韩嬷嬷也算是看着静泓长大的,听到他这般惨状,自然满脸都是担忧。
“这位先生,你既然说那受伤的沙弥性命可保,那请问,他身上的伤,何时能够痊愈?”韩嬷嬷追问。
“小的医术不精,小的也不知道……”那郎中又摇了摇头,“其实,别说痊愈,那沙弥现在还昏迷不醒,小的连他何时醒来都不能把握,说不定一直都醒不了,小的现在也只能用参汤吊着他的命,旁的,小的也做不了什么……”
静泓遭此大难,甚至性命都可能不保,这样动心骇目的消息,萧月音直到见了裴溯,也仍旧没有消化。
因为知晓静泓原本答应带她远走高飞一事的眼下只剩她一人,她除了和韩嬷嬷露出同样的担忧之色外,所有的思虑,都只能强行隐下来。
当时,她为了掩护静泓,故意主动奔向裴彦苏,之后又突然晕厥,这些过程,静泓应当都看在眼里。
他之后去了哪里,是否也发现了隋嬷嬷和萨黛丽他们串联之事,又是被谁所伤、怎么回到这里的,在静泓醒来之前,根本无从知晓。
而她来不及再细思,新的问题,便又接踵而至——
原来,在她醒来至到裴溯这里来的短短时间内,贝芳也刚好过来找裴溯说话。
自上次在幽州短暂见过几面,萧月音再也没见到过贝芳,来到沈州的这些日子她满心谋划着隋嬷嬷所说的交换一事,也并没有心思思考该如何与这个身份尴尬的姑娘相处。
但贝芳人虽然长得清秀,却不是个内向之人,一见到萧月音进来,便主动上前行礼,还拉着她的手道:
“好久不见公主,公主依旧风采照人。”
萧月音神思黯淡,敷衍地回了礼,本要向裴溯行礼,却又听贝芳说道:
“听说公主在王子出征之后昏睡了一日一夜,这也是才醒,恐怕还不知道,公主的嬷嬷隋氏之事吧?”
萧月音略一迟疑,不知该说自己知晓还是不知晓,贝芳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接着说道:
“隋嬷嬷对公主生了二心,与萨黛丽她们勾结,竟然想诬陷公主通敌!不过,我听说隋嬷嬷是公主乳母,从小便在公主身边,被这样的人背叛,公主你必然很难过吧?”
这话便直接将萧月音架到了高位,来之前她还在犹豫是否要将真相先告诉裴溯做个缓冲,看眼下这个情况,那晚的事虽然被部分人知晓,但在他们的眼中,隋嬷嬷是永安公主乳母、最得公主信赖,公主被骗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当然,可能贝芳这种漠北人,不知道隋嬷嬷身份的细节,毕竟“细作”是漠北来的,由他们来谴责,着实有些奇怪。
当着贝芳,她不可能承认自己不是萧月桢。
“看公主这样,似乎还不知情,”一旁的裴溯见萧月音怔忡,又接过话来,“也是,公主昏睡了一日一夜,戴嬷嬷她们怕公主受不了这样的刺激,选择暂时瞒下公主,做得很对。”
“阏氏明察,公主身子本就刚刚恢复过来,奴婢也是担忧公主接受不了,”戴嬷嬷回话,“公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隋嬷嬷在哪里,奴婢便自作主张先搪塞了过去。”
“幸好忌北他这次未雨绸缪,还出其不意,杀了个回马枪把公主救下来了,否则这件事实在不好处理。”裴溯一面说,一面淡淡地瞥了在萧月音进门时便突然主动提隋嬷嬷一事的贝芳,“阿娘以为,忌北把你救回来的时候便已经同你说了。他专门留宿一晚,长夜漫漫,你们夫妻之间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但他既然没有,自然还是照顾你的心情。”
长夜漫漫,确实有许多话说,也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或者说,一件事可以反复做许多次。
萧月音突然红了脸,却又想起此时自己只能顺着她们那一言一语拼凑起来的事情演下去,演震惊于隋嬷嬷的背叛,便磕磕巴巴、终于第一次主动说话:
“前日清晨,是我把大人亲自送走,后来他在城门外将我带回来,我想他必然是机密军情,便什么都没问他,谁知道,谁知道……竟然是这样。”
越说,她越能从懵然中回神,慢慢进入到震惊夹杂着难过和担忧的状态里,甚至眼角已经湿了,继续说道:
“那隋嬷嬷她现在何处?我、我能见见她吗?”
“她与萨黛丽他们串联,也是天网恢恢,那地方竟然着了火,他们几人被困在里面,全都烧死了……”贝芳又抢先回答,也掉了几滴泪,直接用手擦拭掉,“我与萨黛丽从前同病相怜,也算是姐妹一场,上次她被格也曼王子利用已经做错,这一次因为嫉恨公主与王子的感情,竟然做出这种事……”
说着,她又抽抽搭搭,像是诉苦一般,红着眼看向萧月音:
“可是她如此糊涂,我听闻她惨死,也是心痛不已,所以我便去停尸处看了,那场面,实在是……”
果然,贝芳说完,天真娇纯的大周公主脸色也变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扑落。
她当然是在故意说这些话来刺激这位公主,其实原本她还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白那么难听,但是裴溯话里话外让她难堪的意思,她是听得出来的。
她可不是中原汉地娇滴滴的小姐,见个所谓“外男”都要脸红心跳、话都说不清楚的。
她亲眼见过,自己姐姐的婆母、也就是乌耆衍单于的大阏氏帕洛姆,为了她那个弱智长子狐维有后,亲自下手,帮她姐姐和狐维成事。
她实在恶心这样的事,又因为和姐姐一样从小被帕洛姆收养做了“童养媳”、害怕姐姐的事迟早有一天落在自己的头上。
是以,当初赫弥舒王子要迎娶公主,她便主动提出,要去和硕伊的外甥女萨黛丽争一争,到赫弥舒王子身边去。
帕洛姆同意了。
但赫弥舒王子比她想象中还难对付,她甚至从头到尾没有机会同他单独说过一句话。
王子的眼里只有萧月桢这个善良过了头的美貌姑娘。
而裴溯,表面温柔善解人意,其实从来没有松过口,要让她或者萨黛丽到王子身边去。
方才裴溯那么说,不就是为了告诉她,王子和公主在床笫之间浓情蜜意,王子一整晚都缠着公主,她根本插不进去吗?
她眼下暂时确实插不进去,不过没关系的,对付公主这样天真纯善的娇娇女,她只需要略施小计便够了。
“萨黛丽和隋嬷嬷都被烧得黑乎乎的,”她继续用又惊又委屈的语气说着吓人的话,“和黑炭没什么区别,也只能勉强辨出人的形状来,一口白牙又瘆得慌——”
“行了,”裴溯难得不见了大家闺秀的仪态,厉声喝止,“贝芳,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公主被隋嬷嬷这个乳母背叛已经足够委屈难受了,你还要火上浇油吗?”
“我、我没有……”贝芳瞠目结舌,眼泪也跟着越掉越多,“我也很害怕、很后悔去看了萨黛丽他们的死状,所以才来跟阏氏你诉苦,但又不巧,撞见公主也来了……我知道阏氏心疼公主,不舍得公主受半点惊吓和委屈,但贝芳也、也想被呵护被心疼……”
“好了好了,”眼见这姑娘哭成了泪人,裴溯刚刚才提起的气势又散了下去,她本也不是严厉之人,又被贝芳哭得有些头疼,只能摇了摇头,敷衍道,“别哭了,是我话说太重,你也哭了好一会儿,累了,就先回你自己那里去吧……”
贝芳用余光看向公主,神色黯然眼泪默默地流,她知晓自己目的达到,于是又胡乱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萧月音是心思极为细密之人,听裴溯喝止了贝芳而不是指责她,便知晓贝芳所描绘的惨状全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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