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来如洪,但凡尚存雄心壮志,谁不愿追随一个更优秀的领袖?很快,七八成的人都已当着格也曼的面倒戈,格也曼被这帮人背刺,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奈何技不如人,只能干瞪眼。
不过,格也曼也和他的堂兄兼表兄车稚粥身上流着太多相同的血,也一样绝不会轻易服输,加上他毒害不成反被赫弥舒冤枉,等行军到了兴仁之外,又听说老成持重的主将摩鲁尔深入敌方腹地太深而失了音讯,便伺机脱出,带着那少有的部分不愿意倒戈赫弥舒、也跟着出征的旧部,前往支援。
老天眷顾,兴仁这里,他上次假模假式来勘探地形时来过,刚好在此坠落山崖,对这边的地形熟悉的很。
而渤海国那边,他只需要向张翼青再去一封信,告诉他赫弥舒的准确位置,张翼青得了大嵩义的招呼,便一定会放了摩鲁尔,并打赫弥舒一个出其不意。
赔上区区沈州,他并不在意,只要除掉赫弥舒这个心腹大患,他什么都可以拿回来的。
当然,他根本不知道的是,擅长谋算人心的裴彦苏,怎么可能会让他成功“通敌卖国”呢?
***
萧月音一觉睡了很久很久,混沌懵懂,最后是被渴醒和热醒的。
费力地睁开了眼,她只觉得自己浑身散了架,就连看向床边守着她的韩嬷嬷,都像是歪歪斜斜的一般。
见到她眼皮动了动,韩嬷嬷似乎猜到了她想问什么,稍稍贴近,柔声道:
“王子昨日一早便走了,公主,你已经昏睡了一日一夜。”
一日一夜,昏睡……
为什么已经过了这么久,她还是觉得没有恢复过来呢?
漫长而混沌的梦境,她不是全然懵懂无知的。
“音音,音音……”她一人在浩瀚无边的黑暗中追索,身后有人唤她。
她的身世坎坷,虽然名唤“月音”,却不曾有人唤过她“音音”。韩嬷嬷唤她“居士”和“公主”,宝川寺的其他僧侣们唤她“居士”,弘光帝与萧月桢直接叫她冷冰冰的“萧月音”三个字,就连两位皇兄萧月权和萧月桓,都只以“小妹”称呼她。
黑暗中的呼唤,仿佛一根牵起命运的绳,萧月音转身,想要找寻这声音之源。
远处的尽头,有一块模糊的光影,并非全然黑暗。
她看不清,就像听不清呼唤她“音音”的人,究竟是男是女一样。
她往前疾步走,那光影却也同样再后退,影影绰绰之下,那似乎是个人影。
“音音,我爱你。”
声音是从那光影中传来的,但话音落地之后,光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会是谁呢?谁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呢?
萧月音半支着身体,一面忍不住思索。
韩嬷嬷已经倒了茶水过来,温度刚刚好,萧月音却连捧住茶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就着韩嬷嬷的双手,小口小口吞咽。
忽然,她想起了在幽州的那个雷雨之夜,她在裴彦苏的半强迫下观刑,从头到尾看完了硕伊和潘素被剥皮实草之后,噩梦连连的她,在梦里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生母卢皇后。
那时候卢皇后的身上,也有她这次梦里的光影。
光影之下,是卢皇后华美的翟冠翟衣,她的生母云鬓花颜,风姿绰约,若惊鸿神女。
只有母亲才会对她说“爱”这样的话。
在她终于妥协履行裴彦苏妻子义务的当晚,她梦见了自己的母亲说爱她。
可是母亲在她出生那日便不在了。
想到这些,萧月音只觉得眼眶发热,眼泪凝在眼角,又在她垂首吞咽茶水时,落在了韩嬷嬷的手背上。
“公主莫要担心,王子他一定会凯旋的。”韩嬷嬷自然不知萧月音内心翻涌的原因,只当她是听闻王子离开了很久,思念落泪。
公主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她便嘱咐了戴嬷嬷和毓翘等人勿要打扰到公主休息。而为了让公主安眠,她只将公主身上薄薄的被衾盖严,并未给公主穿上衣物,更没有更换她身下的卧具。她自己每次进来看,都只在床头坐一会儿,观察公主娇美的睡颜,然后再离开。
即使王子走时打开了小半的窗牗,房中欢爱之后的浓重靡靡之气,仍旧让这时进来的戴嬷嬷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笑,她走近床榻,小声询问:
“公主,是要现在沐浴吗?”
这一问,倒是把萧月音心头原本的郁结给问没了大半,她披散着青丝点了点头,继而又想起什么,颇为羞赧地对戴嬷嬷小声说道:
“嬷嬷可以拉我起来吗?我……实在是乏力得紧。”
这话说完,戴嬷嬷和韩嬷嬷心照不宣地相互看了一眼,戴嬷嬷唇边漾起更浓的笑意,回道:
“公主稍等,奴婢这就去准备。”
湢室里还是裴彦苏走时留下的模样,戴嬷嬷唤了翠颐先去嘱咐小太监备下热水,然后再去收拾一番,她自己则让毓翘赶紧拿了成套崭新的卧具,又找出气味清甜的淡香来。
房内点上淡香之后,那依旧浓郁的靡靡之气方才被掩了下去,戴嬷嬷为萧月音披上一件薄透的纱衣后,才和刚侍候完公主饮茶的韩嬷嬷一并,将她从床榻上扶了起来。
起来站稳,萧月音在转身走向湢室时,稍稍回看了一眼被她连续睡了一日一夜的床榻——
乱糟糟皱巴巴,几乎到了无从下手的地步。
而造成这样凌乱的人,在她慢慢浮起的回忆里,一面掐着她纤细的腰肢,一面咬着她娇嫩的耳朵,低声道:
“真儿是水做的吗?硫这么多,床单都被真儿打湿了。”
当时她早已被折腾得浑身绵弱,又哪里能反驳他如此孟浪的话?只记得在他又发狠了一下之后,那原本就不堪的床单更湿了……
不敢再想,萧月音面红耳赤地别过头,在两位嬷嬷的搀扶之下,匆匆进了湢室。
戴嬷嬷在重新为萧月音除下纱衣时,才看清公主白嫩细腻的雪肤上那或紫或红的瞩目痕迹,从前她伺候卢皇后和太子妃汪氏的洞房次日时,也看过她们身上有一点点这样的痕迹,但全不似萧月音的这般多。
当然,要论起玲珑有致、春色撩人来,萧月音不仅远胜于她的长嫂太子妃汪氏,就连她已逝的生母卢皇后,都比不上她。
唯一让她微微忐忑的,便是公主有没有在此事上吃苦。
是以,与韩嬷嬷简单交换了眼神之后,戴嬷嬷一面用帨巾蘸着浴水,小心避开萧月音娇嫩肌肤上的青紫,一面温柔而缓慢地问道:
“公主一觉睡了这么久的时辰,身上可是好些了?”
萧月音当然不懂两位嬷嬷的深意,在一旁的韩嬷嬷抬起她手臂、为她擦洗内侧的雪肤时,如实回答道: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就是太累。”
不等嬷嬷们再说,她又动了动,感受着双膝上的淡淡的同意,才又小声补充道:
“除了膝盖这里……等会儿嬷嬷记得再给我用一下外伤的药,中裤再柔软,擦着应该也会疼的。”
膝盖为什么会受伤,两位嬷嬷瞬间便明白了,韩嬷嬷正在仔细为萧月音清洗着头发,因道:
“这是自然,不过公主如若不想再受膝盖上的伤,等王子回来的时候,可一定要好好跟王子提这件事。”
“是啊公主,”戴嬷嬷也在一旁帮腔,“王子虽然先前靠从文得了陛下的青睐,但本质是个勇武之人,如此强健的体魄,公主娇弱,若是再闷着不说,吃亏的还是公主……”
眼见萧月音脸又染上了绯红的云霞,戴嬷嬷赶忙一笑,接着道:
“当然,奴婢早就说过,虽然公主与王子的姻缘开始阴差阳错,可王子对公主的爱重,我们伺候的人,都看在眼里。这一回,王子初生牛犊,下手有些没轻没重,但事后的药,是王子亲自为公主上的。幸好王子上了药,不然公主初经人事,恐怕还会多点不适……”
“药?什么药?”萧月音黛眉微蹙,小脸上满是疑惑。
“当然是……那处的药。”韩嬷嬷接过话来,“药是从邺城出发时戴嬷嬷早已备下的,等了许久,终于派上了用场。”
萧月音不说话了,想起上一次裴彦苏为自己大腿上药的情景,她忍了许久,才忍住双手掩面作羞。
“说起上药,奴婢伺候过先皇后和公主的长嫂太子妃,这也是奴婢第一次见郎君亲自为娘子上药的,”戴嬷嬷温言说着,帨巾也沿着萧月音脊柱的凹痕缓缓向下,细致又轻柔,“从前都是奴婢们为新妇上药。不过公主放心,可能之前几次需要用药,等日子长了,便也不需要再用。”
几次,之前几次?
萧月音不敢问,这个“几次”,是指第一夜全算一次呢,还是每来一次就算一次?
若是后者的话,昨夜已经有那么多次,她以后便再也无须承受这上药的羞赧了……
“不过,为公主身子着想,有些口服的药还是需要的。”韩嬷嬷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萧月音飘散在浴水中的青丝,又另起了话头:
“太医们虽然早已被单于驱赶,但他们走时,为公主留下了坐胎的方子。奴婢昨日就已经让小太监去按方抓药,公主等会儿用完饭,刚好把药服下。”
“坐胎?”天真如萧月音,这已经不知是她今日问的第几个问题了。
“公主与王子情投意合、恩爱缠绵,繁育子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韩嬷嬷依然认真耐心地回答着小公主的问题,“王子此番出征,恐怕没有两三个月不能回来,若是王子凯旋,公主又恰好有孕,那便是双喜临门之事了……”
有孕?萧月音听到这两个字,只觉得喉咙发紧。
她不是不通人事的静真居士,自然知晓韩嬷嬷言外之意。昨晚那么多次,万一刚好,事有巧合呢?
念及此,她不自觉轻抚平坦的小腹,心头也越来越乱:
圆房也就罢了,可是若真的就此有了她和裴彦苏的骨血,到时候她又该不该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会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杀她吗?
第93章 计
摩鲁尔是左贤王呼图尔手下一员老将,身经百战立功无数,指挥的战法虽不甚雄奇,却胜在稳妥持重,是以整体来说赢多输少。
然这一回被乌耆衍单于派往沈州与渤海国作战,他却怀有私心。
漠北王廷的派系之争,即使草原枭雄如乌耆衍单于,也想不出有效的办法彻底解决。摩鲁尔虽忠于单于乌耆衍,但却对乌耆衍所有的儿子和侄子都没有多少好感。
他十分清楚,乌耆衍将此战主将交给他、还令他用上冀州五万心腹精锐,不过是主要想把这大败渤海国的军功顺理成章送给新认回的儿子赫弥舒,顺便,也让乌列提和格也曼父子在身后分一杯羹罢了。
到头来,牺牲的是他摩鲁尔,还有他背后的左贤王呼图尔。
权力斗争本也如此,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是以,在大军出征之前,他便在人员的安排上,多用了几分心思。
对于赫弥舒这个毫无领兵经验的文状元,摩鲁尔让他去做了打头阵的先锋,还为他配了两个曾经跟随过格也曼出生入死的领兵校尉做辅佐。
相比于暂时留守沈州做支援的乌列提旧部,这两名校尉对格也曼则完全忠心耿耿,因而面对赫弥舒这个初出茅庐又与格也曼冲突巨大的先锋将,他们也完全说东打西、指南往北,根本不把王子的命令放在眼里。
而王子先前才冠邺城、智取新罗,又怎么能容忍手下两个区区校尉与自己离心离德?于是,在先锋部队出发的下午,又一次和两位校尉不欢而散之后,人生从来顺风顺水的王子终于忍受不了,留下话来,说自己要从头学起,便充作了斥候,去前方探路,单独行动,一去不回。
率着主力部队跟在几十里之后的摩鲁尔收到消息,得意暗叹:
到底年轻气盛,以王子的脾性,这样一走,不是鲁莽遇伏,就是临阵脱逃了。
当然,“临阵脱逃”四个字也不算完全偏离事实,裴彦苏确实“逃”了,秘密潜回了沈州城,逮了同样“临阵脱逃”的音音小公主,还顺便栽赃了格也曼一手、把他的许多旧部变成了自己的人,领着人马,在摩鲁尔身后“黄雀在后”。
在渤海国的经历,让裴彦苏深知大嵩义其为人的阴险狡诈,何况此次阴差阳错让送他们回沈州的渤海国侍卫探听到了他与格也曼同时受伤的消息,大嵩义先发制人做足了准备,若是充作漠北的先锋,很容易中大嵩义的埋伏。
既然摩鲁尔和格也曼都不想让他得到这份军功,那他偏要独占。
为了音音,为了他向她许下的每一句承诺。
他是棋弈顶尖高手,摩鲁尔以为他能下这盘大棋,殊不知他自己也是裴彦苏的棋子之一。
棋局的结果,早在天元位落下第一枚黑子时,便已然注定。
烈日当空,暑土气蒸,倪卞再回裴彦苏身边,只见这个年纪不大却屡屡运筹帷幄的小王子,从铠甲的衣襟里,掏出了一个小玩意。
定睛细看,是一只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寻常玉佩般大小,却又不是玉制,颜色米白带黄。
倪卞不识此物,却依稀想起,从前好像在公主的发髻上,见过这只兔子。
现在这只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兔子却到了王子的手上,王子端详它时,眼神里早已没有了方才的阴冷狠厉。
王子与公主分开才短短一日,他便思念她至深了。
“这几日为我上下奔波,实在辛苦你了。”裴彦苏却收了目光,对倪卞温声说道,“其实之所以让你易容改名,也因为我与公主的私事……现在表兄不在,你便只能隐于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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