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苍狼迟暮,他已不能再像当年那样为所欲为,面前小儿子的墨绿色瞳孔里,闪着和他年青时一样的野心勃勃。
这是他六个儿子里最成才也是最像他的一个,出于培养接班人的考量,他最终还是同意了赫弥舒的要求。
而结束虚与委蛇的裴彦苏得偿所愿,回到宿处时,心头难得畅快。
不过,这样的畅快并未持续很长时间,路经前厅,他人还未踏足卧房,戴嬷嬷却从里面出来了,先急急地向他行礼示意。
虽然戴嬷嬷一句话不说,裴彦苏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不妥的信息。
是音音不对劲。
果然,等他掀开珠帘、绕过屏风,便见到了睡在拔步床靠里位置的萧月音散了满头的青丝,把自己的娇躯紧紧裹在被衾里,背对着他。
她应当听到了他沉稳的脚步声,但却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着实奇怪。
先前在他和她温存完离开的时候,他的音音还和这几日一样乖乖的,甚至在他的三言两语蛊惑之下,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她根本就不擅长的女红、要为他亲手做一个香囊送他,以充作他归还冀州的小小赏赐。
也就不过是过了几个时辰的工夫,她便连等都不等他回来了,完全不像她平日里那样,还早早便歇下了。
“公主?”床榻前的裴彦苏偏头,小声试探。
萧月音一动不动。
“真儿?”他将上身前倾,钻入了拔步床的内部,在她圆圆的小脑袋上方,继续小声唤她。
香喷喷的小公主仍旧一动不动。
罢了,也许是这几日闹她闹得太狠,今日他也并无机会亲手为她做饭,她吃那漠北庖厨的饭菜始终不习惯,草草洗漱完就寝,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样想着,裴彦苏又钻出了拔步床,往已经备好热水的湢室中去。
清洗打理好自己,虚虚披了件寝衣,再次回到拔步床上时,萧月音仍旧保持着先前的状态。
其实,自从他与她同塌而眠开始,他每晚都会从后面拥着她入睡,她现在这般后背朝外的睡姿,是与他在一起之后才慢慢养成的习惯。
就像她从一个只食素斋的居士,渐渐变得可以吃下他亲手做的荤腥一样,她嫁给他、与他一并经历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早已经不知不觉被他影响,为了他而一点一点改变。
即使是这样细枝末节的变化,裴彦苏也很满意很欣喜。
只是,她的那颗心何时才能为他敞开,何时才能去掉“萧月桢”的阴影,以真真正正“萧月音”的名义爱上他,他也没有任何把握。
饶是文武双全横扫千军的天神,得不到心爱女子的心,也如同在黑暗的深渊中踽踽独行,渴求着她给予他的丝丝光亮。
萧月音裹在被衾里的姿态像一只小小的蚕蛹,裴彦苏将手置于她的肩臂相连,微微后拉,也终于听见了她的回应:
“嗯……”
像是从甜梦中被打扰的天女,小脸粉粉白白,罥烟戴眉微蹙,樱唇也上翘着,红肿的眼皮稍稍撑开,连鸦羽长睫都写着慵懒。
还好,她应当只是太过疲累,先睡了。
这样的动作之下,衾被从乍醒的香肩滑落,裴彦苏这才看清,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的薄纱寝衣。萧月音本就肤色雪白,有海棠红这样娇艳的颜色映衬,被如瀑青丝半掩的玉颈,更显白得欺霜赛雪。
何况寝衣领口处,还有他昨夜留下的痕迹。先前她抄经时穿的是一件立领,这暧昧的痕迹被堪堪挡住,眼下却在这雪白的肤色上若隐若现,光是这一眼,足以令裴彦苏心旌摇曳。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见她穿寝衣的模样了。
前几日每晚他回来,她都还未洗漱更衣,他总是急不可耐,一面食着开胃小菜,一面将她身上所着剥落,然后将她带到湢室中去,亲手为她洗漱。
就连韩嬷嬷和戴嬷嬷都忍不住感慨,自从王子回来之后,她们伺候公主的活计,竟被王子抢去了不少。
裴彦苏当然乐此不疲,回回还未洗漱完,便开始食起了正餐,浴桶中的浴水被泼得满地都是,嬷嬷们早就准备的寝衣,萧月音是一次都没机会穿。
不过这其中的寝衣自然是不包括她先前意外在平壤的公主府里穿过的那件。那过分暴露的款式分明写着“诱惑”两个字,她光是正常穿着汉服便已经吃不消了,若是再不注意些,恐怕真要像他生辰那晚一样,连下床都没有力气。
是以,裴彦苏见到萧月音将寝衣穿得整整齐齐时,还怔了一怔。
“大人……你回来了呀……”就在他迟疑时,萧月音的眼帘彻底睁开,被半翻着身实在不太舒服,她干脆倒转过来,面朝着他,然后稍稍往上,用小脸蹭了蹭他的月,夸上的衣料,嘟囔着:
“本来有事想问你,结果、结果你一直没回来,便睡过去了……”
这话不是萧月音编的。
连续收到三个令她震惊不已的消息,她从外回来之后,便一直在思量如何应对。
纠结于该不该把格也曼的罪证交给裴彦苏,需要考虑静泓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如果静泓真是被裴彦苏打伤差点死了,也就意味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可能再无法调和。
一个遁入空门的沙弥渴望亲情,一个自小孤苦的王子却从不在乎兄弟。
然而空想到底是空想,裴彦苏究竟有没有将静泓打伤,她还需要他亲口告诉她。
“有什么事,让公主等我等得睡着了?”此时的裴彦苏心头又软又热,隔着她如瀑的青丝,手指刚好按在她后颈衣领上方的位置,其下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很满意。
他的语气温柔,轻抚她的动作也没多半分的气力,似乎和残暴伤人的罪魁,没有什么关联。
但萧月音一定要问个清楚。
她从衾被中又钻出来不少,手肘支着床面,让自己不仅仅贴住他的髀根,而是半张脸向上,与他斜斜对视。
“今日偶然听到倪汴提起,说静泓受伤那晚他也在现场……”疑惑不已的语气,并非是她刻意装出来的,“我,我就是想问冀北哥哥,静泓他、他是被你打伤的吗?”
空气相对凝滞,萧月音嗅着他的松柏之气,心莫名越跳越快。
像是期待他的回答,又在害怕他的回答。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这样不知过了几息,就在她迟疑着要重新措辞再追问的时候,后颈上忽然一热,伴随着他的回答入耳:
“是我打的,静泓是被我打的。”
第108章 奖励
裴彦苏诡计多端,心思深沉,萧月音早已领教过。
譬如他们刚从邺城出发的不久,遇到车稚粥派人劫掠,他明明武功盖世,却要当着她和韩嬷嬷的面,徒手接那凶徒的白刃,十根手指都因此受了重伤。
而他之所以故意示弱,不过是想再次挑起车稚粥和摩鲁尔的矛盾,以借机向乌耆衍告状。
后来在新罗,对付金胜春等人,他无须费一兵一卒,只需要连环施计,便既卖了宋润升一个巨大的人情,又达到了与新罗结盟的目的;
再后来,在渤海国的那些日子尽管如履薄冰,但他深沉的城府让他数次隐忍,没有让她受什么委屈,自己施了苦肉计,蒙骗了大嵩义和张翼青,最后还又在沙场上把先前吃的苦全部讨了回来。
这样的裴彦苏,竟然会直截了当、毫不犹豫地承认,是他打伤了静泓。
对此,萧月音的震惊远远大于愤怒。
“你……你……”她嗫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小手按住床榻,然后缓缓、缓缓地坐直。
他并没有动,她也因此,与他的距离相隔半臂。
“你为何?”这是萧月音能够问出来的话。
身处浓浓的震惊,她因为等他回来时积攒的困意早已烟消云散,眼下尚且保持着冷静,她知晓自己身为“萧月桢”,也不能表露对静泓过分的关心。
再仔细回想,在裴彦苏生辰那晚和之后他撞见她与静泓送别秦娘子,他都只字不提静泓。
若是他早早知晓那晚在城门外还有静泓、她与静泓相识还差一点一起离开,她根本不可能还在这里。
“我为何出手打他,还把他差点打死?”裴彦苏看向她,他的淡定自若与她的震惊躲闪有着极为鲜明的对比。
“即使先前有过误会,静泓师傅到底是阿娘信任的人,”萧月音努力收束着眼眶,即使根本压不住颤抖,“在新罗在渤海国,他也帮过大人不少,大人为何……”
“因为那晚我把你接回来之后,出去料理格也曼隋嬷嬷等人时,发现静泓也在尾随。”裴彦苏不紧不慢地说着,墨绿色的眼眸里满是真诚,“先前,静泓与格也曼相交甚密,我也只是怀疑,他可能会与那些人串通,又想到他曾经帮过我们,便只教训了他。”
这样说来,裴彦苏的行为完全合情合理。
今日知晓了静泓与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当初两人那来源莫名的相交,便也并不算难以理解的事。
只是萧月音知晓,静泓之所以会尾随隋嬷嬷等人,大抵是因为她被裴彦苏带走之后,他心头不能完全放心。即使静泓与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他也是正直善良之人,根本不会与他们沆瀣一气。
所以,到头来,静泓仍旧是被她所连累,遭受了这些无妄之灾。
幸好,幸好他们遇到了秦娘子,有了秦娘子这样的神医天降,他们才得以保全。
想到这些,萧月音心头原本就不多的怒意也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对静泓深深的愧怍。
一个原本灵根慧聚的沙弥,现在也已被迫卷入漠北王廷的明争暗斗中,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我打他的时候,他人已经昏迷了,他并不知道是我下的手。”裴彦苏眸色未动,俊朗的面容沉稳,像是公平公正地诉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打完之后,又发现他似乎是与格也曼之事无关,本来想找大夫来为他治伤的,但军情紧急,就让倪汴把他送回来了。”
“那……那为何,那日在沈州城外的碧原亭里见到他时,你没有向他道歉?”萧月音偏着头,如瀑的青丝垂落满肩,随着玉峦恰到好处地起伏。
“我……早就把这事给忘了。”男人终于有了说谎时的点点失措,但旋即调整过来,墨绿的眼眸看向自己妻子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慕愫:
“收到阿娘的家书,一心只记挂真儿的病情,日夜兼程,一见到真儿,便再也顾不得旁的了。”
这话倒是不假,萧月音回忆,那日的气氛诡异,但若裴彦苏真的有心与静泓作对,可能当场便会杀了他。
这像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一切的根由都是她自己,她欺骗了裴彦苏,同时连累了静泓,眼下又有了静泓身世这样重大的事情,先前的误会,她也没有了任何可以向裴彦苏生气的道理。
反而心虚的人是她。
垂下眼帘,萧月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柔荑把玩着玉峦上的青丝,她穿这件海棠红的寝衣,只衬得她的娇靥比海棠花还要动人。
裴彦苏知晓自己赌对了,他的音音即使心里面暂时还没有他,但对静泓,也未必有从前那份亲密。
何况她还在演,她不可能真的因为静泓而对他如何。
除非她突然装不下去,要向他摊牌,坦白一切都是她在演戏,为了大周与漠北之间长久的和平。
但他知道她不会坦白的,该不该戳破、要如何戳破,这决定权在他的手中。
即使她暂时还没有爱上他,决定权也只能在他的手中。
“所以,大人先前答应我的事,可有着落了?”萧月音也想明白了,重新抬起杏眸,几缕青丝在指尖缠绕,她强硬地转移着话题,言语间自然娇软了许多。
“什么事?”裴彦苏微微勾唇,明知故问。
他难得这样一动不动,也许是因为她连番语气不善的质问恼了,既然自己有心将这件事揭过去,她主动一点,也是十分必要的。
“就是……冀州的事情。”萧月音将身子前倾,主动伸手缠住了男人的脖颈,晶亮的杏眸看着他,多汪了几分水意,“说好了要给大人做一个香囊,料子我都找韩嬷嬷备好了。”
这当然是假的,她从回来之后一直想着那几件事,神思不定,又怎么可能顾得上香囊这样微末的事。
但裴彦苏显然很吃她这一套,大手隔着那海棠红的寝衣一路摩挲,在她的纤月,要上停顿,燠意传来,他高挺的鼻梁也刚好卡在她左耳的耳屏上:
“我后悔了,光是一个香囊,不够抵消我为公主做的这些。”
她明白他言语中所指的是什么,除了归还冀州以外,还有计杀摩鲁尔、除掉当初残忍屠杀冀州百姓的那些漠北军人。
一个香囊便换来这么多好处,天下哪有如此划算的买卖?
所以当然不够。
“要我为大人宽衣解带嘛,可以的……”她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便将一只小手从他的后颈处撤下。
若忽略他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裴彦苏穿着汉服的时候,怎么看怎么都像文质彬彬的端方君子。而他身上的月白寝衣虚虚披着,衣襟半开半掩,斜坐床头的模样,十足魏晋风流名士,萧月音的小手堪堪滑过,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有辱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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