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紧接着,那只手却被另一只手捉住,月要间的大掌把她往前带,她从他的瞳孔里读到的,分明和“斯文”二字没有任何关联:
“不够,这样不够。”
萧月音咬紧樱唇看他。
“大人……冀北哥哥……”顿了一息,她又发觉自己应当把姿态放得再低一些,便换了一个他更喜欢的称呼,掐尖了嗓音:
“你心疼真儿、想把真儿的身子养好一些,可是这几日每晚都弄到后半夜,真儿又要一早起来向阿娘请安,实在是没法好好休息……”
“早就说过,不用向阿娘晨省,”裴彦苏捏住她尖细的下巴,指尖上薄茧明显,“再说,哥哥这是在疼你,哪里不好了?”
“今晚能不能只要一次?”她小心翼翼地问,越说到后面,音量越细。
见他眼底似乎掠过了一道阴影,又连忙补充:
“前几日,我的膝盖好疼,今日听到哥哥真的兑现诺言拿回了冀州,膝盖突然就不疼了。”
“嗯,不疼了。”男人差点没有掩住嘴角上扬。
世间哪有像音音这样可爱的姑娘,明明在求他,还顺便给自己提要求。
“可以,可以跪着的……”萧月音的小脸越说越红,那几个字像刚刚从沸腾的油锅里捞出来的细脍,烫嘴得很,“就是,就是只能有一次……”
话音未落,月要上的大掌骤然前滑,他遒劲的前臂抵住她的小月复,让月要卡在臂弯上,她被他折过来,自己的手肘,也因为这猛然的变故而撑住床榻。
“一次也可以的,”他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只是真儿不许哭,不许求饶,否则,就不止一次,听懂了没有?”
“好……”自食其果的小公主,只能哆嗦着,应下这样过分的要求。
***
第二日晚间,为赫弥舒王子大胜特意举办的庆功宴,终于到了。
除了单于和王子等人外,这一次乌耆衍为了犒赏三军,特意安排了漠北军中都尉以上的将领赴宴,宴上载歌载舞、推杯换盏,好一派胜利的红火气氛。
当然,像乌列提和格也曼这样的人,也只能表面附和着全军上下对赫弥舒的军事天才大家赞赏,一直到酒过三巡,两人对视一眼,格也曼便突然起身,来到宴饮中央。
热闹的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包括酒酣耳热的乌耆衍在内,众人都看着格也曼。
也听到了他慷慨激昂,陈述着今晚宴会的主角,赫弥舒王子是如何污蔑他的。
当然不止于此,他还拿出了一张颇为陈旧的字条,递交乌耆衍手中:
“赫弥舒同永安公主与渤海国王大嵩义勾结,证据确凿。”
正是萧月音亲笔写给大嵩义的,上面还有两人的私印。
第109章 认亲
就在今日的早些时候,萧月音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将那封格也曼亲笔写给大嵩义卖国求荣的信,由韩嬷嬷悄悄交到了静泓的手中。
静泓遭逢大难、险些命丧黄泉,毕竟是由她而起,她既然不能为他做决定出谋划策,把这封关系到格也曼生死的书信交给他这个弟弟,也许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不知静泓会不会也通过倪汴的话猜到是裴彦苏打了他,她也不知静泓收到这封密信会如何处置。
一切由他,她不需要做主。
今晚的宴饮,乌列提父子的表现倒也如常,即使她看见格也曼的嘴脸只想作呕,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大周永安公主应有的雅丽淑静。
同时,这也是她第一次见乌列提,稍稍仔细观察,她便可以确认,静泓同他四分形似,五分神似。
只是品行上千差万别。
萧月音原本以为今晚会平稳度过,谁知格也曼依然是个无风不起浪的顽劣之人,非但没有半点承认自己错误的意思,竟然还要借机置他们夫妻二人于死地。
乌耆衍虽然醉了,但听到格也曼的一一陈奏,疲惫的目光,霎时便回复了鹰隼一般的锐利。
仔仔细细看那张字条。
也就在此时,萧月音庆幸自己做了两手准备,虽然她把格也曼私通大嵩义的密信原件给了静泓处置,但她为了保险起见,仍旧发挥了自己的长处,快速复制了一封一模一样的。
现在,那封信,就在她的身上,她只要想,便可以拿出来。
“赫弥舒受单于重托,远赴新罗结盟,本是大勇之事,可是半路被渤海国人劫持,竟然毫发无伤地回来,若是他们与渤海人没有勾连,以渤海国王大嵩义之残忍暴虐,又怎么可能放他们走?”格也曼的目光得意洋洋地扫视着在场所有目瞪口呆的人,又停了停,方才继续底气十足地吼道:
“这张字条,证据确凿,永安公主你竟同敌国国君订立私约,恐怕所约之事,不仅仅是做花瓶吧?”
萧月音与裴彦苏同座,初初几息惊愕之后,经历过数次风雨的人,也比先前要宠辱不惊得多。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被卢据的头骨做成的酒碗,吓得当场昏迷的小姑娘了。
不知是因为他在她身侧,还是她怀揣着足以一击制敌的利器,就在裴彦苏的手覆住她的、即将开口为她驳斥时,萧月音率先发声:
“没错,那字条确实是当日我们一行被困在鸭渌府时,本公主亲笔写给大嵩义的。”
“公主识时务,承认了便好,”格也曼的脸上划过一抹得意,“免得费尽口舌砌词狡辩,最后还不是铁证如山!”
萧月音感受到裴彦苏覆住她手背的源源热意,心跳渐渐恢复如常,又说道:
“当日,我们一行走水路自新罗返回,却在出发不久被渤海国战船拦截。”
全场鸦雀无声。
“当时情况十分紧急,每个人甚至都被喂服了软筋散,侍卫们保护我们,都无能为力。这样,本公主一心保下自己的婆母,姑且算是人之常情吧?”萧月音看向坐在上首的乌耆衍,镇定的目光落在乌耆衍手中的字条上,大方解释着字条上的内容。
格也曼不屑地哼了一声。
“当然,更重要的事,是本公主把另一个珍贵的机会,让给了王子您失散多年的亲弟弟。”说到此处,她还故意停顿,微微叹了口气,才继续:
“王子您的幼弟自小失散,阴差阳错流落邺城,成了我大周皇寺众多僧侣的其中一位,又缘分使然,跟随本公主和亲的队伍来到漠北,若是让他就此丧命渤海国,岂不是大憾一件?”
萧月音的嗓音依旧柔婉,然掷地有声,每一声如一颗松润的石子,落地之后却激起了层层巨浪。
满场哗然。
而其中,反应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格也曼与静泓的夫妻、右贤王乌列提本人。
他只比乌耆衍小一岁多,却和单于很不一样,长着一张与汉人相差无几的脸。
此时他瞪着棕黑色的眼,对周遭瞋目而视,先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单于哥哥,又转向揭穿这一切的永安公主,就连发问的声线,都变得扭曲无比:
“你、你在说什么,你说那字条上的那个沙弥,叫静泓的,是本王的幼子?”
很显然,这个局是乌列提与格也曼一同埋下的,他也清楚知晓那字条上的内容。
“确凿无误,”与乌列提的反应相对,萧月音淡然从容,回应时仍旧笑容浅浅:
“今日之宴,静泓师傅并不在坐列,右贤王若是不信,大可将他召来,以辨身份。”
“末将听说,汉人有一种方法,叫……滴血验亲。”坐在距离裴彦苏不远处的霍司斐,也在这个突然沉默的当口发了言。
他酒量极好,即使同其他将士们一样饮了不少,此时却只是微微脸红,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把两人的血滴入同一碗清水之中,只有血脉相连的人,鲜血才能相融。”
“快,快把静泓带来!”乌列提早已把格也曼状告裴彦苏一事抛诸脑后,不等乌耆衍的态度,火急火燎想要将此事落实。
乌耆衍却也并未阻拦,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心腹,将处在风口浪尖的静泓带来。
之后的事,也确如萧月音所料想的那般发展。
静泓被带来,先是当众脱了鞋,让人看清他生了六趾却被他自己生生切去的左脚,之后又被带着滴了血,按照霍司斐所说的方法,与乌列提做了清水的验证。
在两人的血于清水中相融的那一刻,乌列提忍不住仰天长啸:
“想不到,本王与王妃苦寻幼子多年,曾一直以为此生再无可能寻回,今日却柳暗花明!”
一直懵然无状的格也曼,也终于回过神来:
“怪不得当初你舍身相救,原来是你我本为自家兄弟——”
——“王子说笑,若论自家兄弟,那么我在王子的眼里,是否也称得上‘兄弟’两个字呢?”就在几人沉浸于认亲的巨大喜悦时,裴彦苏却突然高声抢白。
萧月音心头一滞,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封伪造的密信。
幸好,东西还在。
她听出裴彦苏此话是要向格也曼发难,可他手中没有证据,口说无凭,哪里能彻底将格也曼钉死在耻辱柱上呢?
格也曼先是下毒,后来又是设计构陷,再后来丢下将士临阵脱逃,罄竹难书的罪行,却因为他是乌耆衍单于唯一的侄子,而轻飘飘放过了。
以至于今日,他还能恬不知耻、义正词严地反告她和裴彦苏里通敌国,像小丑一样,不断拉低丑恶嘴脸的下限。
或许,为了彻底解决格也曼这个不断制造麻烦的祸患,萧月音应该把他私通的信件拿出来。
可是,她已经将原件送还给了静泓,静泓此时也在此处,她若出尔反尔,便也彻底成为言而无信的小人。
就在她反复犹豫时,裴彦苏已经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走向乌耆衍,亲手呈给了他:
“与渤海国大战初期,敌方主将张翼青设下毒计,摩鲁尔将军遭伏。当时格也曼王子正在儿臣的后援军中,听闻摩鲁尔将军的遭遇,急急前往大营支援。但就在同一日,儿臣的斥候在探查敌情时,却意外截获了这封信。”
乌耆衍快速扫过信件,原本酡红的面色,也阴沉了下来。
格也曼听到此信的来历,登时腿软。
那封信是他亲笔手书,寄给敌将张翼青,告知他赫弥舒率部所处的位置,请求对方派兵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相比于自己手里那永安公主含义暧昧不明的做赌字条,他这封信,才是更加确凿的罪证。
他通敌叛国的罪证。
“这封信的内容,想必王子你比我更加熟悉吧?”裴彦苏看着面前瘫软在地的格也曼,每一个字,都透着成竹在胸的冷傲,“你我堂兄弟一场,又同在军中,本应同仇敌忾。此信我截获之后并未显于任何人,尤其是曾经听命于你的那些部将,就是怕他们得知自己誓死追随的王子为排除异己、竟然向敌将摇尾乞怜,视他们的性命为尺寸军功的垫脚石。”
“你……你……”裴彦苏字字诛心,饶是鼠心狼肺的格也曼,也颇觉得无地自容,根本说不出半点反驳的话来。
“当初巴勒里所率东路军几乎因为疫病全军覆没,王子你丢下他们回到上京,不思己过就罢了,竟然还想把脏水泼到公主的身上?”说起公主,裴彦苏刻意顿了顿,“倘若当初公主像你这样自私,只为我们夫妻二人,今日又哪有你们父子团圆、兄弟团圆的机会?”
萧月音心头的弦骤然松了,她闭上了眼。
“罢了!”乌耆衍将面前的食案一把掀翻,抖了抖手中的两张纸,锐利的目光扫过席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停在了乌列提的脸上:
“过去你求我的时候,你总说你只剩下格也曼这一个儿子,让我对他犯下的种种罪孽网开一面。现在呢,你已经找回了你的小儿子,这大儿子也又多了一个罪行,你还能怎么说?”
乌列提的心境翻云覆雨,他知道兄长这样说,是不打算给格也曼任何活路了。
乌耆衍也并不想再做纠缠,大手一挥,吩咐立侍的心腹:
“格也曼废掉王子头衔,押下去,等候死刑。”
同时,已经确认王子身份的静泓也被请了下去,路过萧月音的面前时,眸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第110章 峙
宴席结束,裴溯回到自己的宿处。
在宫婢们为她备水、准备伺候她洗漱的时候,她又翻出了自己画的战船草图。
裴彦苏大胜庆功,她作为母亲,在宴席上也难得多喝了几杯。
灯火映照,夜凉如水,看着那涂涂改改多次的草图,裴溯不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阏氏,单于传您过去。”却被突然到来的婢女,打断了她莫名的遐思。
无须多言,乌耆衍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既做了他的女人,有些事也无可避免。
只是裴溯没想到,今晚会突然发生。
婢女是乌耆衍那边的人,裴溯不敢表露半分不满,将手中的草图收好,便不带自己的人,匆匆跟着那婢女走了。
出了屋门,出了院门,还要步行一段时间,才能抵达乌耆衍所住的地方。眼下的时节已经入了秋,走在灯火窈冥的廊庑上,耳边响起蛩鸣,明明不远处便是目的地,裴溯却只觉得很远很远。
89/113 首页 上一页 87 88 89 90 91 9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