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双关,状元郎摆弄文字的功夫也比从前进步了许多,话音未落时,手掌也向上,捧住了他真正想要夸耀的丰腴。
“胡言乱语。”被拿捏命脉的小公主选择直截了当否认,在言语上她吃过太多次亏,大多数时候,全盘推翻比抓细枝末节狡辩有用得多。
“那微臣再胡言几句,”得了便宜的男人嘴角噙着笑,没有吻她,眉骨和她耳后的碎发贴在一处,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她方才抄毕的经文,“从前在邺城时,微臣几次入宫,偶尔见公主做女红,但为何公主做了微臣的王妃,反而不做了?”
萧月音脱力的手指又紧绷了起来。
女红一事,和棋弈一样,都是她这个在佛寺中长大的居士根本不擅长的。先前隋嬷嬷在时,也从未提过此事,现在知晓隋嬷嬷用心不纯,她更不能确定萧月桢究竟如何。
不做,因为极容易露出马脚,这和字迹一事到底不同。
“我有嬷嬷和婢女们做,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回答时,她极力克制颤抖。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
萧月音心跳快了好几分,就在她以为裴彦苏又要找她话中的漏洞时,身上忽然一松,是他稍稍放开了她,揽住她的双臂,将她重新摆正,正色道:
“那微臣对公主有功,可否向公主讨一个亲手做的香囊,当是赏赐?”
“有功?”仿佛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脑海中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脱口而出道:“你不会想说把我喂胖这件事吧?你一厢情愿做事,强买强卖,难道——”
——“我马上单独去见单于。”却被他抢白。
萧月音眉头微蹙,表达自己的疑问。
“当日公主答应为促成漠北与新罗结盟,向微臣开出了条件,”裴彦苏一面说,一面用指腹把玩她垂落在肩头的一缕青丝,“说要微臣将冀州还给大周,公主还记得吗?”
萧月音点了点头,这件事她当然记得。
“交易达成,公主便费了不少心血伪造大周国书,此后又全力配合微臣与新罗结盟、在渤海与大嵩义等人周旋,”他的手指不停,看向她的灼灼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欣赏和仰慕,“如今微臣大胜,自然要兑现对公主的承诺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抿了抿樱唇。
“此番从大嵩义手上夺来沃野千里,我自然有本钱向单于为公主讨来冀州,”裴彦苏顿了顿,“在我出发之前,我向公主讨这香囊做赏赐,公主当何如?”
***
最终,萧月音还是稀里糊涂答应了他。
其实针线功夫她也会一点点,只是刺绣这种细活她实在无能,若仅仅只是做一个素色的香囊,倒也不算太为难她。
但说到底,裴彦苏究竟能不能顺利讨来冀州,她也仍旧忐忑。
毕竟她并不了解这位草原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枭雄。乌耆衍可以毫不留情地下令将陪伴自己多年的宠姬硕伊剥皮实草,即使他对裴彦苏这个认回的儿子再满意都好,对于冀州这样到手的土地能不能妥协,还真是未知之数。
裴彦苏走后,萧月音也没有心思再继续抄佛经了。
起身,想要出去唤翠颐来,把北北抱走洗去身上的墨点,却在视线扫过直棱窗下时,发现了一个信封。
信封上一个字未写,里面的信纸比信封要古旧不少,到处都是折痕。信纸上的内容,粗粗读来,却让萧月音心中大震。
这封信,竟然是他们从直沽出发去新罗之后不久,由格也曼亲笔写给大嵩义的。
信上的内容,除了将赫弥舒王子一行的行踪尽数告知外,还以沈州及方圆一百里的土地为交换,请求大嵩义出手,在赫弥舒王子返回漠北之前,悄无声息地把他们全部杀死。
格也曼想用隋嬷嬷诱她出城、污蔑她私通渤海敌国,实际上做下这通敌卖国之事的,分明是格也曼本人。
联想到他其他的恶事,萧月音涌上一股恶寒,此人罪行罄竹难书,和他的表兄兼堂兄车稚粥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番乌耆衍来到沈州,又恰好带来了乌列提和格也曼,这封信在此时出现的目的,必然是希望她借机揭穿格也曼的又一罪行。
而这封信是格也曼寄给大嵩义的,应当在大嵩义手上。
难道……是渤海国大败于裴彦苏后,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激起漠北王廷的内斗,好坐收渔翁之利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萧月音实在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让这封信见光,韩嬷嬷却突然进来:
“公主,静泓师傅来说,他有要事,一定要现在见您。”
自从那日在碧原亭偶遇裴彦苏、被这日夜兼程赶回的新星战神一声不吭带回沈州之后,这几日萧月音一直未见静泓。
静泓是个办事极为稳妥之人,突然要见她,一定是十分要紧的事,她不能推辞。
为了避嫌,静泓与她单独相见的地方在两个院子相连的角落处,有韩嬷嬷守在一旁,萧月音也心安不少。
几日不见,静泓却也没有如往常那样稍稍寒暄,而是开门见山,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给她:
“方才有人给我投了这封信,信上说我,其实是右贤王乌列提失散多年的幼子。”
静泓的言语难掩激动,与他惯常的处变不惊完全不同,萧月音自然也被震撼感染,接过信,又匆匆读罢。
信上将静泓的身世和从前的行踪一一列明,除了年纪和时间对的上之外,其中最为重要的证据,便是乌列提早年失散的幼子左脚生有六趾,恰巧静泓的左脚也天生有六趾。
“血脉相连总有感应,无怪乎我先前一见格也曼王子,只觉得莫名亲切。”静泓一声深深的叹息,“我幼时漂泊无所,后被住持看中遁入空门,本应当早早断绝七情六欲,却在亲情面前,仍旧失了分寸。”
七情六欲,当然也不仅仅包括亲情。
但是又一次目睹师姐被王子抱走离开的静泓,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再同她说清楚。
“所以,所以……”萧月音根本没有在意静泓的言外之意,她此时只想起方才同样收到的那封信。
格也曼不仅仅是裴彦苏的堂兄,他也是静泓的亲大哥。
所以静泓也是裴彦苏的堂弟。
这不是眼下最纠结错乱、最要紧的事。
最要紧的事,是她手里还握着格也曼通敌叛国的证据,若是她拿出来,以乌耆衍狠厉的手腕,格也曼必死无疑。
“所以我找师姐你,是想让师姐帮我拿个主意。”今日的静泓与往日表现大相径庭,如若不是他一身僧袍和头顶的结疤,此时他与一个举棋不定的弱冠青年,没有任何区别。
萧月音看向他。
“我入佛门,原本应当斩断尘缘,但亲缘一事从天而降,若要我权当不知情,又着实违心……”静泓眉头紧皱,向来清隽的面容实在难掩痛苦,“但以我推测,若我与父兄相认,他们又必定会让我还俗,这也实非我所愿……”
静泓的纠结不无道理,萧月音自小与他相识,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
她本应该好生劝慰,再竭尽全力为他出谋划策的。
但她先有了格也曼那封信,此时做任何决定、说任何话,她都不可能将自己的立场完完全全摘出来了。
有了私心,她又如何坦坦荡荡呢?
“此事事关重大,我、我实在无法替师弟你做任何决定,”萧月音黛眉紧蹙,即使再努力,也无法抑制心头不断起伏的波澜,“师弟,实在是对不住……”
话音刚落,她又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把话说得这般不适,忙又扯出了一个笑容,十分勉强:
“无论如何,师弟找回至亲,都是极好的事情。师姐这一声恭喜,先说给你听了。”
静泓自己早已方寸大乱,根本没有察觉萧月音神色异常,听到她如此礼貌的结尾,也知道她不想为他做任何建议。
而萧月音在说完恭喜之后,匆匆和静泓互相施礼,便转身离开了。
今日连续两个重大的消息,砸得她应接不暇,她满腹心事,行走的速度便也慢了许多。
偏巧,与静泓相见的地方她此前从未来过,韩嬷嬷见她沉浸于思,便也并未提醒她脚下的路。
“静泓师傅,好久不见。”她听到熟悉的声音,才发现自己又绕了回来,就在与静泓分手的不远处,能看见前方的两个人影。
一个自然是静泓,另一个则是从前跟着王子一行前往新罗的侍卫倪汴。
静泓微微颔首。
“见师傅身子大好,我也放心许多。”倪卞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然而话已出口,他一时找不到说辞来圆,便只能尽量找补:
“那晚师傅重伤,我本想即刻找郎中来为师傅瞧瞧的,奈何军情紧急,便只能把师傅带回来,放在门口了。”
萧月音听到此处,又是蓦然一惊:
倪汴怎么会同静泓受伤扯上关系?难道她先前的预感不错,静泓真是裴彦苏打伤的?
第107章 决
裴彦苏是同乌耆衍两人用完了晚饭之后,又陪着自己的父亲略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到宿处的。
他的心中对这位草原枭雄没有任何好感。
一切肇始,当然是乌耆衍本人。
裴溯那时刚及笄不久,只有懵懂情爱,却惨遭奸人诓骗,昏迷着送到了难得南下汉地的乌耆衍床榻上。那时候乌耆衍在漠北已然姬妾成群,见到秀色可餐的裴溯,没有丝毫犹豫侵犯了她。
裴溯醒来时,早已清白尽失。遭逢奇耻大辱,她看清了淫虐自己的男人有着不同于汉家男儿的高鼻深目,还有一双像狼一样绿色的眸子,猜想此人来自遥远的漠北草原。
也许是她眼神中的冷傲决绝刺痛了乌耆衍,乌耆衍胡乱穿好裤子后,反手便掐住了她纤细的喉咙,恶狠狠地吐了侮辱至极的话:
“能被我操,弄是你的福气,你们汉人不是最讲求什么女子贞洁吗?求我,求我我就把你带回去。”
裴溯差点被他掐死,捂着自己半青半紫的脖子,仍旧是一眼不发,只冷冷地看向这个自以为不可一世实际只会野蛮粗暴的草原男人。
在草原上横惯了的乌耆衍没有得到他预料之中的苦苦哀求,反而被这小姑娘看得心头一阵发毛,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和烦躁,又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
“呸,什么烂货东西。”
扬长而去之前,又忍不住回头,抓起裴溯的小下巴,愤愤说道:
“像你这样的贱人,能用一次我这么好的男,根龙棍已经是你的福气了,以后也再没有这种的机会了。”
此后一个多月,裴溯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雪上加霜的是,即使她将此事从头到尾向父母呈情,父母却认为她被胡人玷污不配再做裴家女,将她从族谱上除名、赶了出去。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一朝跌落谷底,只能靠自己艰难求生。
她为产下的男婴取表字“忌北”,便是不希望他此生再与漠北产生任何关联。
而乌耆衍,从离开汉地返回漠北继续他的雄图霸业,整整二十二年,早已将这个忍受他兽行的可怜小姑娘抛诸脑后,从来不闻不问。一直到今年,乌耆衍确定了自己那原本宠爱至极、准备将单于之位传给他的二儿子车稚粥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之后,机缘巧合,得知了当年被他侵犯的汉人姑娘生下了他的儿子。
彼时裴彦苏刚刚拿下会试第一,有了解元和会元头衔的他,正全力准备殿试。等到乌耆衍决定要迎回自己这在汉地流落多年的小儿子时,裴彦苏刚刚在殿试中拔得头筹。
连中三元的状元郎金榜题名、风光无限,却在不到半月之后,从几个漠北来的不速之客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并且被告知,乌耆衍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会用最为宏大尊贵的排场,将他迎回漠北王廷。
裴彦苏知晓自己从此不可能在周廷出将入相、甚至很难再有立锥之地,便向乌耆衍提了要求,漠北大军不再南下,与周廷保持和平。
之后,漠北大军在局势大好时突然鸣金收兵,赫弥舒王子的身份,也随着漠北向周廷递送的国书,而昭告了天下。
一晃数月过去,当初被王廷上下嗤作只会舞文弄墨的书生,不仅拥有了自己的嫡系部队,还连战连捷,为漠北拿下了超出乌耆衍预计的大片土地。
再与乌耆衍独对,裴彦苏强忍心中更甚的厌恶,提出要求的口吻,相比手无尺寸军功之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现在手中的筹码又多了不少。
归还新罗在太白山北麓被渤海国鲸吞的土地,是当初向新罗国王开出的结盟的条件之一,乌耆衍并未犹豫,欣然接受;
然而,冀州是当初摩鲁尔率领漠北铁骑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赫弥舒竟然提出要将其归还周廷,只为当做讨好公主王妃的礼物,乌耆衍听到时,还是差一点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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