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那领路的婢女走在前面,看不见她眸中难以掩藏的畏惧和反感。
却在离开他们所处的府苑大门时,看见了蹲在阶梯上的雄伟的身影。
尽管霍司斐本人的酒量极好,今晚单于大宴全军,他也仍旧是贪杯了一些。此时,宴席早已经结束了许久,那由着王子们搅弄的变故也已然完结,霍司斐原本应该和其他同袍们一样,出城返回军营的。
此次出征,霍司斐的变化极大。
他从戎二十多年,尽管能力超拔,却因为脾性问题把所有上峰得罪了便。漠北的军营里同样需要人情世故,其他人见他一向不受上峰待见,便也统统对他敬而远之。
赫弥舒王子是唯一一个肯接纳他怪脾气的人。
而他的主动投诚也为他带来了无数的好处,随着王子的胜利一场比一场精彩卓绝,霍司斐也同样摘得了赫赫战功,那些先前冷淡过、逃避过甚至嫌弃过他的人,又纷纷围了上来,那热络炽诚的态度,仿佛从前的那些全都不存在一般。
今晚亦是如此。
眼见着王子极受单于器重,又彻底扳倒了格也曼这个庸碌卑劣的草包,宴席结束后,霍司斐作为赫弥舒王子新晋的心腹,更是被前呼后拥。
但他却忽然觉得实在聒噪,推阻了许久,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也不知自己蹲在此处是在为等待什么,但当他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将被宴酒醺酩的头颅扬起时,眼前忽然有了一道不同于寻常的光亮。
他知道她是王子的母亲、是裴小哥的姑母。
更是单于的阏氏。
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也不知她有没有看清他的面容。
就像方才的宴席上,她的目光是否曾在他身上驻足过一样。
裴溯心烦意乱,刻意绕离那不知是何人的大汉,盖因他身上的酒气,让她再次产生了不安。
她习惯于清醒着痛苦,酒这样使人昏沉使人短暂意乱的东西,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果然,还未进乌耆衍的卧房,她便闻到了其中飘来的浓郁酒气,令她作呕。
婢女退下,房内只剩她与乌耆衍两人,她屏着呼吸走近,只见这专门为单于准备的房内,并没有床榻等物,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巨大的毡毯。
毡毯下面铺了数层松软干燥的草垛,草垛联结紧密,比汉人所睡的床榻高度略低,却更加舒适有弹性。
单于驰骋草原,也会将草原上的衣食住行的习惯,带到被他们所占领的汉地上来。
此时,乌耆衍正仰面躺在那毡毯上,两只胡靴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拧作一团,身上的胡服也颇为凌乱。他听到裴溯进来的脚步声,一动未动,只冷冷懒懒哼道:
“会伺候人吗?”
屈辱感眨眼而至,裴溯喉咙紧绷,说不出话来,强行驱动双脚,走到了乌耆衍的身边。
指甲将掌心掐得生疼。
“今日,是看在赫弥舒的面子上,才把你叫过来的。”乌耆衍忽然坐了起来,双脚落地,分腿坐直,双手撑住双膝。
“还在看什么?回答我的问题。”凌厉的目光瞥来。
裴溯心头一震,乌耆衍身上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说话更加浓烈,她强忍作呕的冲动,低下了头,道:
“二十二年来,我一心只在抚育儿子上,不会伺候人。”
“又干又松,长得有点姿色有什么用?”乌耆衍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又指着自己双脚之下:
“那就用嘴吧。”
裴溯一动不动,凤眸微微撑开,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跪过来!”这下乌耆衍仅有的耐性耗尽,光脚踩着石板的地面,微微起身,抓起裴溯头顶的高髻,一把将她拽倒在地。
重新坐好的时候,裴溯只能跪在他指定的地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上衫的下摆,垂着头,任高髻散乱肩颈。
“赫弥舒能干有本事,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你别得意,以为都是你的功劳。”见她这副死样子,乌耆衍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就算我现在杀了你,赫弥舒知道了,为了我的单于之位,他也只能无动于衷。”
乌耆衍手上的力道太大,裴溯疼得霎时眼含热泪。
但饶是如此,看向这个当年对自己做下兽行的男人,她的目光仍有傲骨。
乌耆衍回想起当年的场景,过了这么久,这个女人还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扫兴!”耳光狠狠甩在裴溯白净的脸上,裴溯被巨大的掌风打落在地,有鲜血沿着她的唇角,滴落在地面上。
她满耳都是轰鸣,旁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双膝被冰冷坚硬的地面几番碰得疼,手肘也因为支撑而撞伤,浑身没有一处不疼,裴溯却由不得自己有半点停滞。
她还没死,她不想死。
尽管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她还是拼了一口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就往门外跑去。
无人阻拦她。
她本也未带婢女,她还记得来时的路,捂着被打得红肿的脸,一路蹒跚着往回走。
走出府门,却见来时的汉子还蹲在阶梯上。
光影转换,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与裴彦荀称兄道弟的胡人,是裴彦苏新收服的心腹,是今晚宴席上提议要让静泓和乌列提滴血验亲的军官。
更重要的,他是那日暴雨她被困在官道上求救无门时,从天而降为她除困纾难的男人。
目光短暂相碰,裴溯连忙闪开,离开的动作仍旧蹒跚,她却丝毫不敢停留。
两道宅院府门相对,都有重兵把守。
她是赫弥舒王子的生母,如此狼狈的模样,她不能被旁人瞧去。
霍司斐却望着她离开的身影出神。
方才的匆匆一眼,他看清她面上鲜红的掌印。
她的发髻蓬乱,她的衣襟发皱。
她的双眼通红,分明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他的心口突然莫名刺疼。
***
静泓摇身一变,成了乌列提的幼子,所住的地方也从原本的裴溯处,搬到了另一个单独的小院。
身边被安排了许多伺候的人,乌列提甚至命人为他准备了合身的胡服。
静泓一一拒绝,回了乌列提,自己还未正式决定还俗。
一整夜未阖眼,胡乱翻着那慧真大师筵讲的经案,从头读到了尾,却根本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这是静真师姐亲自整理、亲手送给他的。
等到天亮之后,枯坐整夜的他终于离开书案,门口传来敲门声。
“昨晚便说过,我不需要人服侍。”他无奈说道。
“师弟,是我。”隔着门板,有熟悉的声音。
静泓去开门,他的静真师姐出现在门口,一身的装扮,和她身旁的韩嬷嬷无异。
萧月音当然是乔装来的。
静泓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原本她想单独见他就不易,如今为了避嫌,更是难上加难。
她昨晚思量了许久,还是决定趁着今日裴彦苏跟着乌耆衍出城检阅大军的时候过来。
机会难得,而且她预感里,这一次与他见面之后,恐怕也不会再见。
“师弟面色不佳,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因为心中有愧,萧月音开口关切。
“多谢师姐挂怀。”静泓不置可否。
“我、我来,是想向师弟你道歉的。”萧月音顿了顿,“是否与右贤王相认,师姐没有与你商量,便当众替你做了这个决定。”
静泓沉着眸光看着她,仍旧不说话。
“事已至此,我道歉也挽回不了什么,那封信,我让韩嬷嬷带给了你,”萧月音看向身侧的韩嬷嬷,得到对方一个肯定的眼神,“不知道王子他,他也还有后着。”
“师姐,你在撒谎。”对面公主的话音未落,静泓突然开口,质问:
“当初你说,你对王子并无半点男女之情,可是你昨晚的所作所为,又哪里不是为了他?”
昨日他从韩嬷嬷手中接到那封信,刚刚读完,便立刻销毁。
这封信足以证明格也曼通敌卖国,他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他只会立刻销毁它。
他可以原谅静真师姐用他的身世洗清自己,却不可以原谅师姐背叛他。
她明明说过她不爱裴彦苏的。
“师弟你误会了,我没有,”萧月音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连连否认,“我没有必要对你撒这种谎——”
——“真的没有吗?”静泓却咄咄相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差点把我打死的人是他,到现在,却没有正式向我道过歉?”
萧月音的杏眸闪过慌乱:“那件事太乱了,我、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而已,对不起……”
不可能的,她怎么可能爱上裴彦苏呢?
这完全有悖于她的初衷。
第111章 佛珠
宝川寺始建于大周开国时,百年古刹人杰地灵,香火鼎盛,僧侣众多,大隐隐于市。
静泓记事起便无父无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幼时在四处流浪、以行乞为生,后来因为饥饿难耐晕倒路边,被云游在外的宝川寺住持救下。
住持慈悲为怀,又见他慧根清灵,便收他做了“静”字辈的最后一个徒弟。
而确如住持所料,静泓也是所有“静”字辈的僧侣中,最有慧根、最通佛法精妙奥义的一个。
遁入空门,灭七情六欲,眷爱苍生万物,渡人渡己。
然越聪慧性灵,越能敏锐捕捉,任愫绪蔓延,狂热滋长。
静泓知晓自己变了许多,是自从随行和亲、自从发现了静真师姐本来的皇女身份以来。
而在这终于要把一切掀开的当口,他也彻底看清、大方承认自己的小人本性。胸中难以克制的嫉妒和占有的欲望,让他愈发恣睢、愈发放肆地口出恶言:
“节外生枝……好一个‘节外生枝’,我就是那不该生出的枝蔓,对不对,师姐?”
萧月音被他的话怔住。
“其实,爱上王子,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静泓见不得她这副总是无辜、总是静婉的样子,语气更加扭曲着,音调也随之提高:
“他不是普通人,从生来就不是。他的生父是一统漠北草原的单于,生母是江南大族裴氏的嫡女,他本人尽管自小受风雨摧折,却早早就锋芒毕露。大周开国至今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即使首次带兵出征便大胜而归,想必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他还要优秀还要鳌里夺尊的男子。”
静泓越说,越觉得自己所谓的慧根完全微不足道,自嘲地笑了笑:
“师姐与他,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夫妻之间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师姐爱上这样的王子,本就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之事,有什么不能承认呢?”
——“静泓!”站在萧月音身旁的韩嬷嬷,霎时从震惊中回神,忍不住喝止。
她自萧月音在襁褓中时便一直都在宝川寺,自然也算看着静泓长大,在她的眼里,这个慧根清灵的清隽沙弥,十多年来从来都是清冷自持。
却竟然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种话来。
显然,这样冲动肆意的讥讽之语犹如利刃,公主听着那字字句句,如同被雷电击中,本就毫无血色的小脸,只剩下点点错愕。
韩嬷嬷一见心疼不已,她视为半个女儿的公主,怎么能被静泓这样伤害?
但韩嬷嬷的语气再严厉再苛正,她也到底只是公主的乳母,此时的静泓早已将礼仪抛诸脑后,半点没有理会,只继续着自己的恶言恶语:
“只是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师姐你爱上王子,王子爱的人,却是真正的永安公主……若是一朝被他知晓师姐你一直都在骗他,他还会不会如今日这般依旧对师姐你浓情蜜意,师弟我,还真是未为可知呢……”
静泓伤人的话还未说完,萧月音却早已经听不下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唇,转身跑开。
但也只堪堪跑了两步,理智逐渐占据了上风,她又停下了脚步。
此番过来,她本就是乔装的,如若因此而暴露行踪,会给她自己和韩嬷嬷惹来许多麻烦。
是以,她虽然此时心如刀割,却还是不能再如此自私。
很快,韩嬷嬷也追了上来,见她滢滢的杏眼通红,原本鲜妍的嘴唇惨白,便赶紧将她护住,主仆二人沿着来时那条无人在意的小路,重新回到自己的地方。
裴彦苏陪着乌耆衍出城检阅大军未归,其余的婢仆也都没见到她这般情态。
兀自关上房门,萧月音颓然倒下,瘫在了往日闲坐的贵妃榻上。
她需要消化的事情实在太多。
譬如与静泓的关系。
她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值得信赖的兄长,这一路上有他在的时候,她也会稍稍心安一些。
去见他之前,她恍然想过和他可能会是决裂的结果。
却不想他不仅要同她决裂,还一反常态、说着句句锥心的话。
那些话像利刃像尖针,每一下都深深刺痛着她,让她痛苦不堪,让她怀疑自己。
昨晚的宴席上,她选择先斩后奏主动暴露静泓的身份,确实是逼不得已。当时格也曼突然将矛头对准了她,她要尽力保护自己,只能选择把静泓的真实身份搬出来,让其他的人哑口无言。
而至于另一样东西,她今日来不及向静泓提及。
既然静泓如此动怒,那封格也曼罪证的原件,他应当是立即销毁了。而她重新伪造的那一封,一直都带在身上,就连韩嬷嬷都不知其存在。
她做些都是为了自保,留一个底在,关键时刻不会太过被动;格也曼虽然是静泓的亲兄,可此人罪行罄竹难书、又数次害她,她不是慈悲为怀的菩萨和佛陀,她不会做以德报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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