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在她身旁的石凳上缓缓坐下,然后拿出特意为她打包带回来的食盒,放置在桌子上。
“这些都是在开席之前就打包好的干净食物。”姬萦说道,“没有叫上你一起,是担心你在那样的场合会感到不自在。”
冯知意脸上动容不已,又要再拜。
“好啦,现在又没有其他人,你就把我当做是你的同龄友人,自在一些不好吗?”姬萦补充道,“至少我自在些,你们拜来拜去,我扶都扶累了——”
冯知意忍俊不禁,终于又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那我便失礼了。”
“你在这里想什么?”姬萦问,“想家了吗?”
冯知意轻轻摇了摇头:“我在想,这天地如此广阔,却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顿了顿,她看向姬萦,眼中是纯然的艳羡:“我真羡慕大人,天生不凡,在这乱世之中也能像男儿一样出人头地。”
“我平日便不爱听这话。”姬萦说,“并非是因为这句话本身不对,而是这句话所蕴含的意思不太恰当。你既然心生羡慕,那就是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特质。诚然,你们或许确实没有我天生的力气,但是你们所拥有的特质,难道我就全都具备吗?”
“别的暂且不提,就说一说我身边的这些人:岳涯不墨守成规,行事诡谲多变,让人难以捉摸;秦疾义气深重,义薄云天,怀有一颗纯真的赤子之心;江无源虽然不太善于言辞表达,但是相处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他宽厚仁慈,比很多人都更值得信赖。至于宰相府的大公子,那就更不必多说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拥有一个极其聪慧的头脑。而我呢,除了有些力气,还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呢?”
“便是你,在我看来,不光外表殊丽夺目,内里也是冰雪聪明。像你这样的人,若真心想做什么,恐怕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你现在的想法,只是因为听多了别人的浅薄之语,自己将自己看低了。”
“大人,你的情况和我不同。”冯知意苦笑道,“作为女子,沦落烟花之地,此生便没什么指望了。”
“那你觉得,身为女子,我和许多男人住一个屋檐底下,杀过的人数都数不清,还天天抛头露面,与不同的男人打交道——我这一生也没指望了吗?”
“这……”
“不要去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的想法,我们同样可以像男人一样去争取、去抢夺,而且手段并不仅仅局限于力量这一种。”姬萦说道,“从我们出生开始,他们就宣称我们是弱者,剥夺了我们读书、习武以及出人头地的所有机会。然而,一旦真正面临危机,第一个被舍弃牺牲的恰恰就是所谓的弱者。没有人会因为我们的弱小而对我们予以优待,那种想法只不过是被圈养者软弱无力的幻想罢了。”
夜风阵阵拂过空旷的小院,姬萦的酒也差不多醒了。
“我们修道之人,只修今生,不问来世。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好好想想吧,你这一生,究竟想活成什么模样,又该如何去实现它。”
姬萦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一柄能够劈开高山巨谷的沉重铁锤,冯知意在此前二十几年所形成的观念,都在这柄重锤的猛烈敲打下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她还沉浸在姬萦话语所带来的震撼之中尚未回过神来,姬萦就已经从石桌前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悠然自得地朝着西院的主卧走去。
凉爽的夜风吹拂着她飘逸的道袍,她随口哼唱的曲子,从夜色中悠悠然传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
“主公,四十万两纹银已经准备好,随时可用。都是通过云天店铺出来的干净银子,不怕人查。”
第二天傍晚,尤一问在花厅里向姬萦汇报情况。
姬萦这个挂名太守,平日里闲的没事做,大多数时候无非是去视察一下城外防御工事的进度,以打发时间。如今征兵一事终于有了显著的进展,她满心欢喜地站起身来,说道:
“好!去叫谭细细来见我。”
谭细细除了白日里当值,以及每晚睡觉的两个时辰,其余时候都在姬府下边铲屎,要找他方便得很。
当铲屎铲得脚步虚浮,两眼空空的谭细细站到姬萦面前,她先是请他坐下喝一口茶,然后才请他为自己出谋划策。
“细细兄,这是我在暮州认识的贤才,云天当铺的掌柜尤一问。一问兄,这便是我向你提过的谭典史,谭细细,他在经商方面极有头脑,想来你们一定能有共同的话题。”
姬萦热情地为在场的两人做着介绍,尤一问面带微笑,恭敬地揖手问好,谭细细这才从铲屎带来的半晕厥状态中慢慢回过神来,赶忙跟着回礼。
“细细兄,现在四十万两纹银已过了明处,随时可用了。你那座在谷坊街的房屋年久失修,我打算拿出五万两纹银供你修缮,你若嫌少,还可再多。”姬萦笑道。
谭细细吓了一跳:“下官住的好好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不淋雨全家也不淋雨,就那老房子住得挺好的,别浪费钱了。”
“你平白献出四十万纹银来,我若什么也不表现,总觉得于心不安。”姬萦说,“要不这样,岳涯有个远房表妹,我在凤州亲眼见过,长得也是天香国色,为人又性情温婉,实为良人。你若愿意,我出面为你说亲,保管十拿九稳。”
姬萦面不改色地拿岳涯并不存在的表妹做饵,然而拿看似好拿捏的白面团子却再次摇了摇头,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算了算了,下官只不过是茅厕里题诗——臭秀才一个,年至中年还是个不入流典史,就别让好人家的女儿来陪我受苦了。早几年,下官被家中催得不行,还想随便成一个亲糊弄一下,但现在双亲俱逝,就更没有这个想法了。”
财,财看不上;美色,美色也不为所动。
看他眼底两抹淡淡的青色,雷打不动地铲了十几年的屎,姬萦已经明白该用什么来打动他了。
“细细兄,你可有想过为这些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建立一个收容所?”
“什么?”谭细细果然一愣。
“就是官府成立的义堂那般,只不过,收留的对象从孤儿变成了需要帮助的动物。”姬萦说,“我会每年拨经费给你,钱虽不多,但我相信以你的才能,定能想出平衡收支的办法。我所做的,便是给予你光明正大做这件事的权利。”
谭细细还在愣着,姬萦继续说道:
“只不过,动物不比孩童,任由它们自由繁殖肯定是不行的,我还想用你做大事,不能让你埋没在这一堆粪便里。到时候请个懂行的阉猪匠,便能控制它们的数量——若你不放心,等有机会,我也可以去宫里给你要个擅长净身的净身公公来。”
“你要做的,便是安安心心为我所用。”姬萦笑道,“细细兄,你说如何?”
“这……”谭细细面色大变,格外激动地揖手就拜,“大人宅心仁厚,下官替这些说不了人话的畜生们多谢大人!”
“它们该谢的是你才对,这个设施,依我看,就叫仁堂如何?”姬萦说,“区别于义堂,取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象征一视同仁的大仁之意。”
“下官觉得甚好!”谭细细喜不自禁。
鱼儿终于上钩,姬萦话锋一转,放缓语速,故作为难:“只不过,要想在青隽实现这一点恐怕很难,宰相不会支持仁堂的建立。若我有机会自立门户,细细兄,你愿随我一道离开吗?”
她把话说得暧昧,自立门户,也许是外放到别州区做官,也或许是完完全全的自立门户。
如何理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谭细细是个聪明人,若不是聪明人,姬萦也不会在他身上花这么多功夫。
只见他稍一犹豫,便彻底拜了下去:“下官怀才不遇多年,能遇大人赏识,乃是下官的幸运,焉有不应之理?下官谭细细,见过主公!”
尤一问在旁面带笑容,对谭细细落入姬萦手掌中毫不意外。
“虚礼便免了。”姬萦笑着扶起谭细细,这才入了正题,“实不相瞒,现在我便遇上了一难处,希望细细兄和一问兄为我解惑。”
“主公请讲。”谭细细和尤一问异口同声道。
“现下因为细细兄,我们多了四十万纹银可以用于扩军,但若是直接增加军饷,总感觉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你们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没有?”
两人思考了一会,尤一问说:“若是不直接增加士兵每月领到的兵饷,而是作为激励,例如基础兵饷之外,一个人头五两银子,一次性发放呢?这样一来,由于先拿到了钱,所以并不能保证士兵能够长久地干下去,后续能不能继续留在军营里,就要看青隽留不留得住人了。”
“可这样一来,前边先招的人肯定会有意见。”姬萦说。
尤一问正在苦思,谭细细犹豫着开口:
“若是不发放实际的金银,也不仅限于后招的人呢?”
姬萦有了兴趣,说:“展开说说。”
“其实我以前就有类似的想法,只不过因为下官没有本金,又没有人脉,因而一直未能成型。但若是尤兄来,或许能有办法。”
“纵观全国大小银号,只能代为保管钱财,而没有增值的业务。若是有一家有一定信誉的银号或者当铺,能够开展这样的业务,收取一定本金,承诺每月或每年以百中之几取而还之,百姓们一定会趋之若鹜。”
姬萦不擅理财,还在努力思考其中意义,尤一问已经神色严肃,格外认真地倾听起来。
“而主公为难的这个问题,便可以由这家银号或者当铺,推出仅限于青隽将士参与的某种活票,凡是参军者,每个周期的息钱比旁人多出五点——因参军者多是家境贫苦者,他们纵是倾家荡产,也不会有太多活钱可以用于生息,因此即便我们多付了几个点,总的息钱也不会多出太多。”
“那要是有乡绅借用青隽将士的身份购买此种活票呢?”尤一问道。
“这种可能无法杜绝,所以银号或当铺的盈利能力非常受考验,也是风险所在。”
尤一问紧皱眉头,捻着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经陷入复杂的推演。
“而且,这样有一个好处。”谭细细恭谨地低下了头,避免和姬萦视线直视,“如果主公今后自立门户,还可推出一个兑换条件,活票唯本地百姓才可兑换。”
“妙啊!”
姬萦忍不住站了起来,拍手叫好。
唯这一点,她瞬间明白了利害。
这样一来,为了兑换活票,青隽本地的百姓就会想方设法迁移到姬萦所在的州城来,因此流失的兵源、税源不可小觑。而敌人的疲弱,便是我方的强盛。
“一问兄,依你看可有实施的可能?”姬萦问。
“风险巨大,但同时收益也极为可观。”尤一问说,“云天当铺已有二十一年历史,打出二十年老店的招牌,同时若再有大人背书,便足以使大部分百姓信服。我们先在青州开一家分店,与暮州的总店一起向当地参军者推出限量活票,待时机成熟后,再放开人群限制,慢慢推行至全青隽,乃至全国。”
“尤兄新店初开,先推出每月一付息钱的活票比较好,待取得百姓信任,再开一年一付的活票。”谭细细提醒道。
“谭兄所言甚是。”尤一问点头。
“月付的息钱若是不够,从这四十万纹银里取便是。”姬萦大方赞助。
“如此便更没担心的了。”尤一问成竹在胸地揖了一揖,“大人且拭目以待吧。”
尤一问忙着去着手新业务的开展,谭细细则念着密道里还没铲完的屎,两人都离去后,姬萦心情激荡,却找不到事做,她干脆亲自登门宰相府,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久病的徐夙隐。
来到徐夙隐居住的竹苑后,水叔正在服侍徐夙隐喝药,刚煎的药气味浓烈,整间屋子里都是草药苦臭的味道。
姬萦同情地看着面不改色喝完一整晚褐色汤药的徐夙隐,说:“夙隐兄,你的咳疾怎么样了?”
“已好多了。”徐夙隐将空碗递给水叔,接过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唇上的药汁,平静道,“每年换季时,咳疾便会发作一阵,我已习惯了,你也不必担心。你来是做什么?”
姬萦往四周看了看,水叔虽然平时耷拉个臭脸,但关键时刻却很知情识趣。他见姬萦如此,贴心地走了出去,还不忘关上了院子的房门。
有水叔看门,姬萦很放心没人来窃听。她便将尤一问和谭细细商量出来的计划跟徐夙隐大概说了。
“主意是好主意,只不过仍有一些细节需要注意——”
徐夙隐交代了几处容易被有心之人钻空子的地方,姬萦一一记下,打算回去了再转告谭细细和尤一问。
“现在日头刚垂下来,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出去走走?也不用你真的走,骑马就行!”
徐夙隐一愣:“去哪儿?”
“去无为寺看日落!”
第61章 第69、70章
阳光洒落在广袤林间,徐夙隐和姬萦并肩而行,各自骑着一匹骏马。一匹毛色洁白如雪,另一匹则是棕黄如大地之色。他们沿着那由一块块青石整齐铺就而成的蜿蜒山路,不急不缓地朝着无为寺的方向缓缓而去。马蹄踏在青石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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