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知意来后,姬萦的姬府着实热闹了一阵。
但只有那么一阵。
冯知意承诺最多三天,一定来辞行。她果然践行了承诺。
姬萦听说她要离开,惊讶道:“你已想好之后的路了吗?你若无处可去,可暂住姬府,反正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空房间。”
“多谢大人美意了,只不过,知意已想清楚了。虽还不知道未来路在何方,但不亲自去找,不亲自去走,又如何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呢?”
冯知意身着一袭素雅的浅色衣裙,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帷帽。她轻轻揭起的薄纱随意地搭在帽檐之上,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庞,宛如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她身姿婀娜,向着姬萦恭恭敬敬地施施一拜。
“自十二岁沦落风尘以来,知意见多了人情冷暖,也习惯了勾心斗角,谁也不信的生活。哪怕是前一天还同病相怜,姐妹相称的友人,第二天也可能因为一个阔绰的客人,彼此反目成仇。我不信男人,也不信女人,曾觉得这一辈子,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
“虽然在大人身边只待了短短三日,但知意却觉得好似见到了新的一生。”
“大人对知意的大恩大德,知意将会一生铭记在心,永不敢忘。日后若有机会,必定会涌泉相报,以报大人的再造之恩。”
姬萦伸出双手,轻轻地将她扶了起来,内心充满了感慨,缓缓说道:“知意,我会为你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再去买个忠厚老实,最好会点武艺的老仆,好让你路上有个照应。”
她虽然年少时受过不少苦,但平心而论,从白鹿观的生活开始,便不怎么苦了。
虽然她已脱离了苦海,但看见仍在苦海中挣扎的女性,依然会感同身受。
“不必麻烦,我会骑马,昨日已买好一匹健马,此刻卖马人就在城门处等我。”冯知意说。
“可你又无自保之力,一人上路如何保护自己?”
“大人小看我了,力量并非力气一种。”冯知意微微浅笑,接着说道,“这是大人教给我的。”
她紧接着又说道:“倘若连最基本的自保之力都没有,又谈何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呢?”
“那我安排人手送你出城。”姬萦无奈地说道,“若不是此时军营那边有紧急事务需要我去处理,我定然会亲自送你出城的。”
冯知意总算没有再拒绝。
府里空闲的只有江无源,得知姬萦吩咐的任务,江无源没有任何怨言地放下手中的杂活,带着冯知意往姬府外走去。
姬萦前脚刚刚离开,冯知意脸上原本洋溢着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与淡然。
一个没有表情的人和一个看不见表情的人,沉默无言地走在一起。
到了大门口,江无源终于开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驾马车来。”
冯知意神色冷淡地应了一声,江无源便转身匆匆离开去准备驾车。等他费了一番功夫回来之时,发现她依旧静静地站在一开始的那个位置上,动也未动。此时,屋檐上那微微的白色光芒轻轻地洒落在她的脸上,恰似一片如诗如画般涌落的珍珠。
“上车吧。”他言简意赅。
冯知意一言不发,缓缓坐上了马车。
然而,江无源却坐在车辕上,久久都没有挥动马鞭发车。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握着缰绳,头也不回地说,“主公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留你在府上长住也不是难事。”
“我意已决,走吧。”冯知意神色冷淡。
“……”
江无源沉默不语,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片刻后,马车缓缓向前驶去。
一路无言。
出城的道路依旧是往日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的这段路程却似乎显得格外漫长。马车缓缓地穿过了一条条热闹繁华的街道,又转过了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拐角。终于,高大雄伟的青州城门出现在了眼前。牵着健马的卖马人在城门口东张西望。
“就停在这里吧。”冯知意撩开车帘,对驾车的江无源道。
江无源闻言,依着她的话语,紧紧地勒住了缰绳,使得马车渐渐地停了下来。
冯知意扶着车厢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马车。隔着那一道朦胧的白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如梦如幻,就好似她那充满了迷茫与未知的前路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江无源忽然叫住了她。
她对这个前日践行了男人虚伪一面的怪人没什么好感,不耐地看着他。
“我见你把财物都留在了姬府,恐怕身上已没有什么钱,你把这个带上吧。”
江无源从怀中掏出一个深蓝色的荷包递给冯知意。
“你去查了我住的厢房?”冯知意眉头一皱。
“……”
“你放心罢,”冯知意脸上的厌恶转为巧笑嫣然,“姬大人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害她。你呢,一个死心眼的侍卫,我不与你一般计较。”
“……你一个弱女子,在外用钱的地方多着。”江无源轻轻一投,荷包准确地落入冯知意怀中,“拿着吧。”
冯知意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意味深长地看着江无源。
“傻子,这是你攒下的所有家当吧?”
江无源沉默不语。
“怎么着,虽然不愿娶我,但还是想与我来场露水姻缘?”冯知意讽刺道。
江无源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严肃而凌厉,犹如两把锋利的剑,直直地射向冯知意。
“你可以作践我,但不必作践你自己。”他说。
冯知意脸上原本那带着几分轻佻与嘲讽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白在骨,不在皮肉。何况,如果硬要追究,我也不是什么清白的人。”江无源说,“别的我也帮不了你,只有这个。”
他再次毫不犹豫地将那沉甸甸、鼓囊囊的荷包,轻轻地放进了冯知意的手中。
冯知意脸上神色几变,最后化为一抹无懈可击的调笑。
“好罢,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收下了。”她说,“你要庆幸我已不在青楼了,否则,就你这种傻子,我非骗你个倾家荡产不可。”
“不过,”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分量惊人的荷包,“这也差不了多少了。”
江无源看着冯知意骑上马,头也不回地出了青州城后,依然在城门口停留了一会,然后才驾车往回走。
途径一个拄着稻草棒、售卖糖葫芦的老人时,他停下了马车,买了一串红彤彤、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却又不知道这串糖葫芦该送给谁。他就这样茫茫然地伫立在街头,四处张望着。终于,他看见了一个年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正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可还没等他走近,那小女孩一看到他脸上的面具,便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转身跑走了。
他呆立了一会,回到马车边,将糖葫芦喂给马吃了。
……
冯知意走了。
她走了之后,姬萦才发现她将半生积攒下来的金银首饰都留在了西院的厢房里。她临行时背的那个小小背囊,里面装的或许是换洗衣物,也或许只有她的自尊。
每当想到在这广袤的天底下,还不知道存在着多少个如同冯知意这般身世坎坷、命运多舛的女子,姬萦便深深地觉得自己的羽翼还不够修长,还不够丰满强壮,以至于根本无法为天下所有的人遮风挡雨。
在此之前,她想的只是尽力掌握自己的人生罢了。
可逐渐的,越来越多人的命运与她纠缠到了一起,她无法视而不管。
她需要更多的人才和兵马,才能获得更多的权力、地位和名声。
姬萦比之前更热衷于结识权贵。虽然那些权贵还在观察她这个挂名太守的含金量,但她已与全城的权贵夫人都有了交际,她身为女子,却有官职,还是修道之人,一时间,青州城内的贵妇都已与她交好为荣。
枕边风谁都知道厉害,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利用枕边风的渠道。
姬萦庆幸自己是个女人。
云天当铺在青州城的分店很快开业了,面向军队发售的活票一经推出便被哄抢一空,也不枉姬萦为此频繁出入各个高门大院,又时常为云天当铺在各种公共场合背书。
为了买到高回报的活票,参军人数急剧上升,但离宰相要求的人数还有不小的差距。
在数不清的杯觥交错中,姬萦卧室里的冰桶渐渐闲置了,青州城内飘散着桂花的香气。
进入十月后,姬萦在城门外修建的诸多防事渐渐完工,眼看着稻子逐渐金黄,她派出青隽军帮忙,城外的稻田熟一片立马收割一片,绝不让成熟的稻子在外多过一夜。
这样一来,比往常更早地,青州城内的粮库便堆满了金黄的稻子。
一直到十万大山里的山民们如同往年一般,带着各种各样的山货下山来进行交易时,他们才恍然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今年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我家的狐皮都快堆成山了!”一位山民满脸焦急地说道。
“就是!就是!”其他山民也纷纷附和着,情绪激动。
“快点报上今年的粮价,我家的米缸都要见底了!”
“你今日别回去了,山里的大家都要找你买粮食,你登记完怕要到明日一早去了!”
几个晒得黝黑的山民好不容易逮着庞波出城的机会,将其围住说个不停。
庞波一脸头大的表情,好不容易叫停七嘴八舌的山民,说道:“今年官府下了禁令,要为对敌三蛮储粮,今秋的收成早就收回官库里去了,能卖给你们的,一颗都没有!”
山民们闻言脸色大变:“那我们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你们该怎么办?你们自己去珍州那边看看情况吧。”庞波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就要离开,却又再次被山民们给拦了下来。
“你这个人也太不地道了!”山民们愤怒地吼道,“要是能够早些告诉我们实情,我们也还来得及想办法应对。就为了等你带来粮食的消息,家家户户都已经把存米给吃光了。现在让我们翻越大山去珍州买粮食回来,等我们回来,家里人恐怕早就饿死了!”
“那我就管不着了。”庞波满不在乎地说道。
山里人紧紧地拦着庞波,坚决不让他离开。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恰好有一队官兵路过。庞波见状,立即扯开嗓子拼命大叫起来:“官差大人,官差大人,救命啊!”
山民们心有不甘但只能一哄而散,密林就像他们忠诚的朋友,转瞬便隐藏了他们的身影。
官差们救下庞波,将其带回青州城。
“大人,小的已按您的吩咐办了。”庞波跳下马后,朝为首的一名官差恭敬拱手。
那人赫然是女扮男装的姬萦。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去一旁领取赏赐。
饵已放下,该是收线的时候了。
第62章 第71、72章
“孔老!我们回去把各家的存粮都点了一下,最少的明天就没了,最多的,也只够三口之家再吃半月。”
“要知道,除了青州城之外,距离咱们这儿最近的地方那就是珍州了。但是咱们从这十里大山出发前往珍州,就算是跑得最快的人,那也至少需要十天的时间啊!而且这还没算上中间调度粮食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十里大山深处的一座与世隔绝村落,一群肤色黝黑的山民将一名老者围了个严严实实。
老者须发凌乱,满身酒气,一头干枯的长发说不清是白中夹黑还是黑中夹白,他闭眼躺在一张竹编摇椅上,双手宁静地覆在一件洗得发白,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衫上,任四周的山民急得七嘴八舌,也不动如山。
“孔老,你是孔子后人,是我们之中最有文化,最聪明的人,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这村子里的小孩子,十个里头有九个的名字都是您给取的呀!您可千万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大家伙都活活饿死啊!”
距离摇椅最近的一个身材健壮、孔武有力的青年听到这番话,脸上顿时露出了不乐意的神情。
“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爷爷有办法的话还会藏着掖着不说出来吗?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家的实际状况,我家的米缸可比你的还要干净得多呢!”
“我也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心里清楚,孔老绝对不是那样的人……”被责骂的山民一脸讪讪的笑容,赶忙解释道,“只是孔老啊,您赶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吧,家里的米缸都空了,没有粮食,大家晚上都愁得睡不着觉啊!”
“是啊!求求您了,孔老!”山民们齐声哀求道。
在一声声哀求下,老人终于睁开了双眼。
他叹了口气,幽幽道:“让我想法子,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先前说话的健壮青年名叫孔会,与老者是爷孙关系。因为天生健壮,是村子里唯一能打虎的能手,颇有些唯我独尊的傲气,他梗着脖子,露出发狠的神情,大声道:
“要我说啊,既然他们不肯卖粮给我们,那咱们干脆就直接去抢!咱们大伙可都是在这山里行猎的一把好手,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们,又能把咱们怎么样?”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脑袋上就被老者手中那根结实的榉木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个爆栗。
“抢抢抢!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别总是逞强去当什么英雄好汉!你不过就是打了几只老虎而已,难道就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治得了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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