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会依旧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孔会的表现完全不像是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该有的样子。再加上,据那些负责看守晾晒场的官差所说,孔会每次下山的时候身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酒味,而且就算是抢走了酒坛,他也不会忍不住闻一下或者喝上一口。如此种种,姬萦的心中大概有了一些猜测。
“唉,只可惜被我捉住的不是你家中的那个人,要不然,他肯定能够与我一同品鉴这美酒的非凡之处。”姬萦面带微笑,语气轻松地说道,“你这像闷葫芦一样的性子,平日里在家里应该没少被人嫌弃吧?”
孔会听到这番话,忍不住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带着满腔的不满和愤怒,终于将那充满敌意的目光转向了姬萦。
“那你可就想岔了,我爷那性格,才是真正的闷葫芦一个!”
“既然如此,为何你现在变成了闷葫芦?因为输给了我,心里不服气?”姬萦笑道,“要不我再陪你打一场?”
孔会的脸色渐渐地又变得通红起来,他那模样就像一只被充满了气的牛皮水袋,眼看着就要达到极限即将爆裂开来,他猛地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脸又羞又怒的神情,大声吼道:
“我就是不服气!你别想用这种激将法来对付我,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知道我现在打不过你!但是我打不过你,和我心里不服气,这完全是两码事,根本就不冲突!”
“你现在打不过我,不代表以后打不过我,你从前生活在十万大山里,能见到几个有能耐的人?你打不过我,说不定只是你经验太少。”姬萦笑道,“可你要是饿死在这里,就真的要输我一辈子了。”
孔会沉默了一会,找不到话反驳姬萦。又过了片刻,他心中的激烈斗争终于告了段落,依然带着不服气的表情,离开床榻坐到了桌前。
姬萦马上把碗筷递了过去。
“你就放心吧,这里面没有毒。我会和你一起吃的。”姬萦一脸真诚地说道。
孔会手持碗筷,眼神直直地盯着姬萦。而姬萦也果然信守承诺,拿起另外一副碗筷,夹起了盘子里的菜肴吃了起来。
孔会见此情形,这才放心地开始吃起菜来。整整三天持续的断食,直到那香喷喷的饭菜被送入口中,落入肚腹,他这才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发现自己胃中早已是饥渴难耐,瞬间便狼吞虎咽起来。
姬萦让着他,随便陪着吃了些,然后就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干完全部饭菜,打着饱嗝放下了碗筷。
“你抢了那么多酒,都是给你爷爷抢的?”
孔会斜着眼睛,满是警惕地睨视着她。
“是又怎么样?”孔会语气不善地反问道。
“不怎么样,我只是很羡慕你而已。我从小就没有爷爷,母亲也早早地就去世了,倒是有一个父亲,可他从来都不管我。”姬萦缓缓地说道,“想来,你和你爷爷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吧。”
“那当然!”孔会毫不犹豫地说道,说完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我爷爷捡到了还是婴儿的我,要不是他,我恐怕早就被野狗叼去吃了。”
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警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瞪着姬萦,质问道:“你该不会是想从我这里套话吧?”
“我要说是专程来和你交朋友,你会信吗?”姬萦说,“实话和你说了吧,庞波是我的人,是我让他不换粮给你们的,也是我下令修的那些防事,和三蛮没有关系,就是专为你们修的。”
“你……”孔会听到这些话,顿时勃然大怒,脸色涨得通红。
“若是平常时候,你们隐居在十万大山里,没人会闲得发慌找你们的麻烦。可现在不同,乱世当道,三蛮崛起,我们的势弱,便是民族的势弱,你们想独善其身,逃入山林,有没有想过,若大夏当真灭亡,三蛮建立起一个蛮夷国,你们这些生活在蛮夷国内的汉人,又能好过去哪里?”
孔会噎了片刻,怒声道:“我们在十万大山里也可以抵御来犯的三蛮!”
姬萦摆了摆头:“等三蛮都打到了十万大山,青州还在吗?大夏还在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让你们参军。”姬萦说,“我敬你是个英雄,不瞒着你。此次计划,便是因为青州扩军,我看上了你们在十万大山里的青壮年。”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宰相是个大奸臣!你要让我们给大奸臣效力,想都别想!”孔会大骂。
“你忘了我是什么官职了吗?”姬萦笑道。
“春州?你要带我们去春州当兵?”孔会满面狐疑。
“虽然春州现在在三蛮统治下,但我肯定不会当一辈子挂名太守。”姬萦说,“到那时候,只要你愿意,我就把你带走。”
“那其他人怎么办呢?”孔会带着犹豫和不确定的神情,紧紧地盯着姬萦问道。
“我总不能将所有人都带走。其他人,便各凭本事吧。”
“那你放了我,让我回山上去跟他们说。”
“这不行。”
“为何?!”孔会又急了起来。
“我说这些,只是因为我看得起你。”姬萦站起身来,微笑道,“但我也不是谁都看得起的人。”
“我要的是兵源,不是死人,只要他们束手就擒,我绝不会伤及人命,这一点你可放心。”
“今后依旧会给你送来三餐,希望你不要再折腾自己,免得你爷爷来了,也见不到你。”
姬萦不顾孔会大喊大叫,转身走出了厢房,重新挂上了铁锁。
经过整整三天的沉静,她心中估计着山上的山民应该要有动作了。果不其然,就在当天夜里,城外突然遭到了猛烈的袭击。不光是晾晒场,就连城外的防事也遭受到了攻击,被投射了许多带着火焰的箭矢。
十万大山的第一次反击超出姬萦意料,城外防事遭到不小的损失。
然而,若说第一次是松懈,那么第二次,第三次的惨重损失就着实没有借口了。
孔会被俘后,山民们不仅没有像姬萦想象的那样溃散成小股小股,反而出现了明显的纪律化。
这让原以为孔会就是攻克十万大山最大难题的姬萦感到一阵动摇。
她在孔会那里旁敲侧击地试探打听,然而孔会却显得十分自信,坚称在有勇有谋这方面,整个十万大山里都找不出比他还要更加出色的人。
他甚至还略带骄傲地向姬萦讲述了,他是如何带领山民下山劫掠晾晒场的。
事实却是,现如今带领山民展开反击的这个人,比光有一身蛮力,头脑简单的孔会难缠万倍。
一个人想不明白的事,便借个脑袋来想。
姬萦再一次亲自登门拜访徐夙隐,在他那竹影摇曳、幽静宜人的院落里安然地坐了下来,然后将这几日山民们袭击城门的经过细细讲述了一遍。
姬萦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徐夙隐沉默半晌后,只说了一句:
“……十万大山里,必有一个高人。”
“连你也觉得是高人?”
“第一天的袭击,运用了调虎离山和暗度陈仓的兵法策略;第二天的袭击,又隐隐有着欲擒故纵的意味;第三天的袭击,则是一招釜底抽薪。”徐夙隐缓缓说道,“如今领导着十万大山流民的这个人,必然是一个深谙用兵之道的高手。”
“既然你也这么说,我心里便有底了。”姬萦说,“蛮有蛮的捉法,将有将的捉法。”
“你心里已有怀疑的对象了?”
“收留孔会的爷爷,是个可疑之人。”姬萦说,“听孔会说,他爷爷是孔子后人,有半本孔氏族谱,是村里为数不多识字的人。村里谁家生了孩子,都会找他取一个好名字。因而在村中很有人望,被称为孔老。”
“按理说,他是个文人,可左脚不知什么时候又受了什么伤,膝盖以下没有了,现在是一条木头做的假腿。”
徐夙隐沉吟了片刻:“我并没有听说过失去左腿,又擅兵法的人,不过,你说的确很可疑。你打算怎么捉?”
“孔会抢的那些酒,都是给他爷爷抢的。他爷爷应当是一个爱酒之人。这些天,我特意将城外的酒都藏了起来,所以他们抢不到酒,之前孔会抢回去的,也该喝完了。”姬萦说,“我打算拉一支贩酒的商队从山脚下‘路过’,诱山民来抢。而我乔装打扮在里面,亲自去会一会这人。”
“我也读过几日兵法,最擅长的,便是‘擒贼先擒王’。”姬萦笑道。
“我和你一道。”徐夙隐想也不想道。
姬萦刚要拒绝,他又说道:“我扮做商队的主人,而你是我的侍卫,若发现我能换到千万赎金,他们必定贪欲发作,将我挟持回山。否则,他们劫了酒就走,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是——”
“与你在一起,我又能有什么危险呢?”
姬萦似乎还是头回听徐夙隐说这么多话。
总之,他打定了主意要与她一道进山。
“……好罢。”她犹豫半晌,终于点了头,“你一定不能离开我左右。”
徐夙隐看着她:“好。”
事情便这么说定了,由姬萦回去吩咐尤一问准备这么一队拉酒的商队。
姬萦刚出宰相府大门,忽然瞧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上了门前的马车。
她思考了一会,才想起是只有数面之缘的宰相夫人魏氏。
直觉使然,姬萦骑上拴在门前的马,远远跟上了魏绾的马车。
第63章 第73、74章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疑心病发作,魏绾只是去拜访哪家的夫人。
后来,她发现魏绾的马车在傍晚的城中穿梭,最后在一条闹市街停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繁华的街市上,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于耳。戴着帷帽的魏绾下了马车,与车夫吩咐几句,似乎要他在此等候。她看似随意地在几家商铺前流连,然而,姬萦敏锐地察觉到,魏绾的眼神时不时飘向一条僻静狭窄的巷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终于,她趁着周围人不注意,迅速闪进了那条巷子,身影瞬间消失在姬萦的视线中。
姬萦见此情景,不敢有丝毫耽搁。她将缰绳递给附近的一家店铺小二,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塞到小二手中,让他代为看管一会,自己也跟着钻进了巷子。
踏入巷子的瞬间,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姬萦小心翼翼地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因为长期的潮湿而变得湿滑,碧绿的青苔从墙上一直覆到脚下,巷内寂静无声,而魏绾已不见了身影。
姬萦轻手轻脚往前走去,一边竖耳倾听周围的动静。
经过一间破败的民间小院时,她缓缓停下脚步,轻轻将虚掩的房门推开一条缝隙,一名老仆正背对着她专心扫地。
姬萦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将老仆击晕。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老仆放倒在地,动作轻柔得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循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像一只警惕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紧闭的窗户。魏绾的声音时断时续,仿佛被迷雾笼罩。
姬萦屏气凝神,一步步靠近,终于,她听清了里面传来的对话,除了魏绾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虚弱而无力的嗓音。
“……有老仆照料,你何必亲自到这种地方来?若是被我过了病气,该如何是好?”
男人的气息极为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来了这么多次,可有被你过了病气?大夫也都说了,你这病是郁结于心,久思成疾。我也做不了旁的,但来看一看你,知道你还好,我便放心了。”
男子幽幽叹了口气:“我担心你总这么来,被有心人看见,编排到宰相那里……”
不提宰相还好,一提宰相,魏绾的语气变得冰冷而讥讽:
“徐籍恐怕都想不起还有我这号人了。”
男子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过了许久,那令人揪心的咳嗽声才渐渐平息。
“如果陈家没有中落……如果我们没有解除婚约,绾绾,你……”
男子的声音充满了遗憾和不甘,那些未曾实现的如果,每个都如巨石般沉重。
“表哥,我们一起长大。对我来说,你和我的亲哥哥没什么两样。”魏绾打断了他。
又是一阵带着咳嗽的沉默。
“即便他这么对你,你还是不能放下他吗?”
魏绾惨笑一声:“……当年,他花言巧语骗我真心,让我不顾父母阻拦也要下嫁于他,令魏家成为一方笑柄。婚后,我爹娘心疼我,拿出一切资源扶持徐籍,他才能从一小小的县令成为如今权倾天下的宰相。他也曾与我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如今后院里的新人却层出不穷,我如何放得下?”
“好在他还有几分人性,我的两个孩子,天麟是他的爱子,皎皎是他的明珠,我虽过得不幸,但只要我的儿女能过得好,粉饰太平又算得了什么?”
62/128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