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再次叹了口气,无奈道:“绾绾,我只盼你过得幸福。”
“这些年,我已想明白了,天底下又有几个十成十美满的人生?只要天麟和皎皎过得好,我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表哥你了。”
“……”
“待你养好身体,我出钱为你娶一房贤妻,再添置些产业,让你能够成家立业。”
半晌后,对面传来黯然的回答:“好。”
听见里面传来呼唤老仆的声音,姬萦心头一惊,知道不能再停留,她连忙退出了小院,不等里面的人发觉不对便急奔出巷。
姬萦在人群中巧妙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影,目光紧紧盯着巷子口。不久,魏绾戴着帷帽走了出来,她神色紧张,左顾右盼,那白色的帷帽也无法掩盖她脸上的狐疑和凝重。随后,魏绾匆匆上了宰相府的马车,疾驰而去。
看着马车走远后,姬萦才现身街道,从店小二手中拿回了自己的马。
姬萦思考着这一幕的所得,没有回姬府,而是赶在魏绾之前又回了宰相府。
她找到徐夙隐,颇为神秘地说:“我发现了魏夫人的秘密,你想怎么做?”
徐夙隐诧异她的去而复返,更诧异她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获得了魏夫人的把柄。
姬萦没有丝毫隐瞒,将自己在巷子里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讲述给徐夙隐听。
“我住宰相府的时候,曾听人说,她对你并不好,你生母的去世好像也与她有关……”姬萦小心遣词,避免触及他的伤心往事,“你若想报复她,我一定帮你。”
徐夙隐静默了一会,却说:“不必了。”
姬萦很是惊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都不恨吗?”
“她也是可怜之人。”
说这话的时候,徐夙隐眸光自然,神色平静,他静静坐于窗前,竹叶的影子随着微风吹拂,错落的月光投奔入怀。
有些人的高洁是装的,仅存在于外表之上,有些人的高洁却是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的,哪怕皮囊尽毁,依然能看见一尘不染的魂灵。
“她看错了人,甚至恨错了人。她不知道,宰相从未爱过她,也未爱过后院中的任何一个女人。”
徐夙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叹息,他对魏绾并无恨意,就如他也不恨徐籍。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若一眼看穿,便只剩悲哀。
“无论男女,对心爱之物都只会有占有之心,而无分享之意。于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心爱之人?人性如此,世道却强求女子违背本性,产生扭曲的悲剧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此,即便我要找一处地方寄托我的仇恨,也非是魏夫人,而是让女子扭曲至此的世道。”
姬萦看着徐夙隐,被他的胸襟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要如何才能让魏夫人这样的女子不再产生?”她问。
徐夙隐沉吟片刻,道:“当夫妻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平等的时候,此类悲剧或许也就不再发生了吧。”
姬萦想了想自己的父母,狗皇帝若只有母后一个女人,他还能如此轻易地舍弃掉与母后的所有情谊和过往吗?
她猜不出来,于是干脆拿自己设想。
要是自己是个男人,只有一个妻子的话,肯定将所有的疼爱分给她一人,就算吵了架,也会放下身段去哄她,了解她这么做的原因,每天晚上睡觉,也只会睡在她身旁。可要是除了一个妻子,自己还有十个小妾呢?
不听话的、不合心意的、总是惹自己生气的,就放置一旁呗。
反正女人多得是,只要有钱有权,想要多少有多少,别人也不会因此投来异样的目光。
耐着性子去相处、了解、磨合,这本应再正常不过的夫妻相处,在这种情况下反成了愚人所为。而自己娶回来的女人们,一生都被局限在四四方方的府里,她们失宠了,落难了,过得不开心了,也不会去恨将她们娶回这里的男人,而是会去恨那些吸引走丈夫目光的女人。
因为世道就是这么教的。
世道迫害那些敢于去恨丈夫的女人,数百年淘汰剩下的只有温顺的羔羊。
女人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男人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若追溯源头,果然是这世道的问题。
姬萦说:“如果我今后能够掌权,一定要想些办法改变这个世道。”
徐夙隐投以温柔的目光,唇边含着微笑。
“只要你想,我也会竭尽所能。”
姬萦拿起一颗放在小碟里的青枣,投入嘴中咬得清脆作响。她站了起来,再次告辞:“既然你已想开了,我也就没有其他事了。扮做酒商一事,待我安排好了再来找你。”
她嚼着青枣走出竹苑,看左右没人,正想将枣核吐到花园小径外的月季花丛中。
“姬大人。”
今天傍晚才在小巷里听见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身后响起,让姬萦正准备吐出的枣核一缩,顺滑无比地掉进了她的喉咙里。
她被噎得眉头直皱,转过头来,看见魏绾从月洞门中走了出来。
“魏夫人——”姬萦行了一礼,若无其事道,“好巧,在这里碰见夫人。”
“不巧,”魏绾站到姬萦面前,清明锐利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她,“我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啊?”姬萦故作不知,惊讶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下官?”
“你跟踪我。”魏绾说。
姬萦一脸困惑:“下官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
“我已问过门房,在我出门后不久,你便也骑马离开了。”魏绾神色平静,“你可能不知道,我记得你的马。你现在骑的那匹马,是天麟给你的,也曾是他的爱马之一。”
姬萦在心里骂了一声,知道装不下去了,终于笑道:“下官傍晚时分确实去过街上,不过,并没有见到夫人,夫人眼神真好,在人群中把下官的马也给认了出来。”
“你刚从竹苑出来,想必是把此事汇报给徐夙隐了罢。”魏绾不为所动,自顾自地说话,“徐夙隐给你的好处,我也能给你,给的只会比他更多。我甚至能说动宰相,让他给你一个真正的太守之位。”
姬萦刚从徐夙隐那里听了一番如雷贯耳的话,再看她这模样,只觉可怜,不觉可恨。
“魏夫人,你放心罢,我确是将此事告诉了大公子不假。但大公子,他根本就不恨你,他说你也是个可怜之人,让我不要用此事来做文章。”
魏绾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愕,她原本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颤。显然,姬萦的这番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呢?我也懒得骗你。你若实在不放心,另找个我不知道的院子安置那人就行了,说到底,我和你又没有私仇,既然大公子不想找你麻烦,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魏绾盯着姬萦看了好一会儿,姬萦那坦然无惧的模样让她心中的怀疑渐渐松动。她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但仍带着几分警惕。
“你当真愿意为我保密?”她顿了顿,神色警惕,“你想要什么?”
“你连究竟是谁让你落到如此田地都弄不明白,又能给我什么呢?”
姬萦带着超然世外的微笑摇了摇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今日,我们便当没有遇见过吧。”
……
十一月底,秋意已浓,丝丝缕缕的寒意伴随着秋风在十万大山间肆意穿梭,枯黄的叶片一吹便落,如金色蝴蝶翩飞在无边天际。
一支庞大而略显笨重的商队正缓缓前行在青珍两地之间的必经之路上。一辆辆马车吱呀吱呀地响着,车上整齐地堆放着一个个硕大的酒缸,浓郁醇厚的酒香从缸中飘散而出,弥漫在微凉的空气中。
姬萦骑着一匹其貌不扬的黄马,腰佩一把寻常长剑,哒哒哒地从队尾来到队中,靠近其中一架马车时,姬萦提高了音量,大声地向车内说道:
“公子,我们马上就出十万大山段了,等上了官路,大家伙也就可以放心了!”
半掩的车窗里传来徐夙隐淡定的应声。
姬萦又稍一扬鞭,加快速度来到队首,像一名真正的侍卫那般,尽职地观察前方情况。
她穿着男装,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像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就连这些尤一问召集过来的正经商队,都不知道带领他们的是传说中一剑杀斩处月双雄的春州太守。
姬萦面上寻常,心里却在打鼓,这都要走出十万大山段了,那些山民怎么没有反应?难道是她算错了,他们对贩酒的商队没有兴趣?
“都警醒些,前方就是官路了!”姬萦深吸一口气,运足了力气大声喊道。
姬萦拉紧缰绳,正准备掉转马头返回马车所在的位置。就在这一刹,山坡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紧接着,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无数模样各异的十万大山流民如潮水般从茂密的林中冲杀而出。他们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身强体壮,有的手持简陋的武器,有的则赤手空拳,但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贪婪和凶狠的光芒。
“有袭击!停下车队!保护公子!”
姬萦大声喊道,毫不犹豫地策马冲向队伍中段。
在她的指挥下,车队迅速收缩,紧张的商队成员们纷纷朝着徐夙隐所在的马车跑去,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安,但手中依然紧紧握着武器,准备随时应对敌人的攻击。手拿各式武器的山民们则以极快的速度逼近,眨眼间便将商队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大声吆喝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试图用恐吓的手段先打压商队的士气。
姬萦护卫在马车前,心里乐开了花,但却装作一副愤怒的样子,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管我们是什么人!老实一些,不许动!”那为首的彪悍男子啐了一口。
这些山民们显然训练有素,分工十分明确。一部分人手持武器,紧紧地看守着姬萦和商队成员,不让他们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另一部分人则敏捷地爬上了车辆,仔细地查看和确认所拉货物的数量和种类。
“马哥,车上拉的都是好酒!”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跑到那彪悍男子身前,兴奋地汇报着。
“除了酒还有什么?”叫马哥的彪悍男子急切道。
“没了!”
马哥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将目光投向了姬萦身旁的马车,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探究。
“你们的头头是谁,让他出来说话!”
一只修长的手揭开了门帘,披着狐裘的徐夙隐走了出来。他气质高贵,容貌俊逸,这一出现,竟让马哥等人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一时间呆立在原地。
“把你们的钱财都扔到地上!”马哥回过神来,再次大声喝道。
徐夙隐从善如流:“都听他的。”
出城之前,姬萦就与商队众人打了招呼,于是也没人想着抵抗,都纷纷交出了身上的三瓜两枣。
马哥看着地上那少得可怜的财物,连清点的心思都没有,脸上立刻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大声吼道:“就这么点?!你们当我是叫花子吗?”
徐夙隐不慌不乱,冷静应对:“我们的货款都已在青州换成美酒了,你若不信,搜身便是。”
马哥还真不信,他毫不犹豫道:“搜身!”
搜就搜,姬萦不信她绑得一马平川的胸膛能露出马脚。
然而,事情总不会万般如人意料。
前来搜姬萦身的,是一个身形又瘦又长,走路还夹着八字的年轻男子。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姬萦,嘴里还说着轻薄的话语,同时伸出手朝着姬萦的脸颊抚来:
“好俊的哥哥……”
咦!
姬萦一下子感到翻江倒海,本能地伸出腿一脚将其踹倒。
等她回过神来,这名花孔雀一般的山民已ῳ*Ɩ经被她毫无难度地放倒在地,周围众人,无论是山民还是商队成员,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尤其是自己人。
毕竟,出城之前,她还在千叮咛万嘱咐,“我们这是诱敌之计,万万不可与对方发生武力冲突”。
姬萦回过神来,赶紧找补。
“士可杀不可辱!你侮辱我,便是侮辱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在暮州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就连白鹿观的纯金元始天尊也是我们周家出钱修的!你算老几,竟敢侮辱我家公子?!”
姬萦挡在徐夙隐身前,一副决心要为公子清白而战的模样。
白鹿观当然没有什么纯金的元始天尊,连泥塑像的彩色也久经风霜,姬萦知道,但这些山民不知道。
马哥听到姬萦这番气势汹汹的话语,瞬间把其他的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们家还给道观修金身?”
“修金身算什么,你去暮州打听打听,我们家老爷用的恭桶都是镶金的——”
姬萦得意洋洋的鬼扯,被身旁徐夙隐无可奈何地拉了一下。
然而,这一幕在马哥的眼中,却让姬萦的话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了。在他看来,是这位看上去聪明睿智的公子哥正在提醒身边冲动的侍卫,不要在他们这些山贼面前暴露家中的财富。
如果按照往常的惯例,他们通常不会绑架人质,只是抢夺钱财。
可这只商队没有钱,又幸而有只肥羊在队里,那么拿肥羊换赎金也是可行的。马哥不想大费周章跑一趟,只是为孔老带回几车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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