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很小声:“那王八就很好听吗?”
陆绥颇为认真:“稍微好上一些的。”他抬手继续为她研磨,脸上不见被作弄的不满,语气平稳:“不过也没什么分别,在陛下眼中,都是牲畜罢了。”
竺玉感觉他话里有话,偏他态度恭敬,又叫她抓不住把柄。
砚石在他手中,使起来好似极轻盈的。
竺玉望着他的手指头,瘦长雪白的,生得很好看。
他也不在乎她不应答,接着竟是轻轻笑了声,抬眸望向她:“不过王八也好,起码能活得很久,比命长还真比不过他。”
他似乎意有所指,她也只得假装听不出来。
揉碎了纸张,又默默地想,陆绥果真是个小气的人,紧抓着不放。
外边雨声落盘的玉珠,噼里啪啦往下砸,雨势不见消退反而见长。
夏日里多是雷阵雨,来一阵,去一阵。
总归没个定数。
像这两日,连着下暴雨,属实也少见。
竺玉好像那刚被放出笼子得了趣味的小鸟,真是想往外扑棱翅膀的时候,被这阵雨挡住了脚步,都快没有了耐心。
批完折子。
竺玉照例像把人给轰走,哪怕外头下着瓢泼大雨,她也没有要把人留下来的意思,自然也看不见陆绥听出她的驱散时的脸色有多漠然。
“陆大人,晚些雨怕是会更大。”
男人的唇线绷得直直,一言不发。
竺玉也知晓要给他点甜头,不然他凭什么给他当牛做马处理这些琐碎的小事,替她惩治那些个老奸巨猾的老油条。
于是她装出特别体恤臣子的好皇帝:“若淋了雨,生病了就划不来了。”
陆绥撩起眼皮,总算肯看她:“陛下也会担心臣病没病吗?”
竺玉点头:“自然。”
她这句话也是真心,还真不是哄骗他的:“这朝堂,没有爱卿是不成的。”
那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都等着他呢!
还有陈家那些打不死的吸血虫,她装没用也得拿他这个霸道的权臣当挡箭牌。
陆绥威名在外,阎王殿的活阎王拿着板上钉钉的证据办案,便她是皇帝也不能叫为法者目无法纪。
她先前也没发现陆绥这么好使,现在才知道没有比他更好用的挡箭牌啦。
陆绥一眼就能看透她有没有撒谎。
她说这话,没有作假。
可她的担心,却也仅仅只是担心他不能再替她办事,不能再为她做杀人的刀而已。
男人心口的酸涩,也像蓄满了夏日里的阵雨,不断的膨胀了起来,直至塞满整个胸口,他觉得难受。
陆绥冷着脸:“陛下所言极是,臣先告退。”
竺玉叫来平宣:“你且去送送陆大人。”
陆绥淡漠道:“不必。”
他瞥见门柱旁的雨伞,沉沉的眸色定在油纸伞面上看了半晌。
这把伞,看起来很陈旧。
伞面也没什么花样,油黄色都渐渐褪了白。
做工也不够精细,粗制滥造之物,不像是宫里所用之物。
陆绥随口问了句:“这伞哪里来的?”
平宣弓腰屈膝,陆家小郎君做了官之后,威势更甚几分,尤其是那双眼,幽得像是能吃人的湖,迫人得紧。
他留了个心眼:“方才雨大,奴才用了之后忘记收起来了。”
他不敢说是主子从外头拿回来的东西。
陆大人瞧着平心静气,冷冷的不大发作,可他是看在眼里的,陆大人就像那成了家的狼,圈紧了的人,是半点都不许旁人来沾一口。
主子这些天自宫外回来,眉开眼笑,心情愉悦,饭都多吃了几碗。
还将藏书阁的游记书本全都抱了过来,读起来废寝忘食,却也快活。
平宣瞧着,他的主子恐怕是开窍了!
在外头有了相好的,眉眼间瞧着都是动了情的憨态。
主子登基之前,日子就过得辛苦,好不容易快活几日,可不能叫这黑心肝的给坏了事。
陆绥拾起油纸伞,他刚握在手中,就被殿中人的余光所见,少女匆匆站起,朝他奔来,瞧着神情倒是很紧张,抓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这伞不是你的。”
“臣只不过是想借用。”
她脱口而出:“不成。”
说罢她也知自己反应大,惹人生疑。
她说:“这把伞看着就破旧,我差人给你拿好的、新的。”
陆绥神色稍霁,雨过天晴,他望向她的神色存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低低嗯了声,任她去了。
还不知晓手中这把破油纸伞是她新认识的小情郎给的。
隔了几日。
雷阵雨总算过去。
竺玉每日忙完了政务,照例溜出宫去。
严忌如今在一家书坊给掌柜抄书,赚些家用。
她来找他,次数多了,他也不嫌烦,只当她是哪家伶仃的小公子,没什么人陪她玩,有点可怜。
两人在一块,总是严忌掏银子。
这个给她买,那个也给她买,看出来她是个馋的,抄书赚来的零用钱大半都花在了她的嘴上。
严忌倒也不在乎,钱总是要用来花的。
她性子闹腾又安静,不像寻常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喜欢寻欢作乐,她每天总往些穷乡僻壤里钻,有几回还被人追的不得已上了树。
严忌虽是书生,在家时也没少干农活。
先上了树,才将她拽上来。
两人躲在树上,枝头的空隙总是狭窄,容身的地方多少有点拥挤。
竺玉被他抓着手,她忍不住说:“好像又是我连累了你。”
严忌每回都说她胡闹,但是每回有事都陪着她一道办。
前两天京城进了一支商队,从西域那边过来的,商队的人黑发碧眼、五官深刻,长得也是异域风情。
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的狸奴。
训得小狸奴在笼子里给街上的看客讨巧卖乖,脖子上拴着发黑的皮革项圈,瞧着精神萎靡,可怜的要命。
竺玉打小就对这些小东西没什么抵抗。
起了恻隐之心,想花银子买下来,那商人竟然还不卖。
说是要留种的,一窝接着一窝的生。
生出源源不断的小狸奴来给他们赚钱。
竺玉气得不行,拉着严忌去偷笼子。
严忌揉了揉眉心:“偷盗是不对的。”
可一看她水汪汪的眼睛,顿了片刻,严忌说:“下不为例。”
竺玉没想到严忌一介书生,偷东西的本事却不小,过程惊心动魄,几次差点叫人发现了。
他倒十分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将笼子里的小狸奴抱了出来,塞到了她的怀里。
竺玉抱了他一下:“严忌,你人真好。”
严忌笑了笑,有句话没说出口,她才是他见过最好的人。
严忌什么事都陪她做,随着她胡闹,耐着性子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竺玉喝了桃花酿,有点醉,眼神迷蒙,她望着眼前的人:“你别动。”
严忌:“我没动。”
竺玉捧住他的脸:“其实我不是你的好兄弟。”
严忌没动,也没吱声。
竺玉对他眨了眨眼:“我是女孩儿。”
严忌给她倒了水,她叽里咕噜:“可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你不会怪我吧?”
他说:“不会。”
竺玉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没骗我吗?”
他看着她:“没有。”
竺玉松了口气似的:“那就好。”
她虽然喝醉了,但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醒来后有点不自在,可瞧着严忌一如从前,她就松了口气。
她时常去他租住的小院子里,二进宅,四面房子都住了不同人家。
严忌要帮腿脚不便的邻居劈柴、教没钱上学的小孩温书习字、破了的衣裳都是他自个儿用针线补的,心灵手巧。
和他在一起,像浸在温水里似的,很舒服。
她出宫的次数多了,待得时间长了,陆绥便也就会过问她身边的人,她每日在做什么。
跟在她身边的暗卫是赵峰亲自挑出来的。
赵峰以为他的主子,盯着小皇帝,是要看她私底下见了什么人。
暗卫禀回来的消息,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小事。
主子不问。
赵峰也就没往上报。
只是近来,小皇帝同布衣书生走得近,出了宫就钻到他家里去,便是这个人无关紧要,他也得提上一句。
“陛下倒是没见别的什么人。”
“近日只与一位颍州来的书生走得近些,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第110章
陆绥手里的刻刀重重划破了一道,掌心快要成型的玉簪无辜多了处瑕疵。
烈烈灼阳,绚烂的光晕恰如其分落在他的侧脸,眼睫微垂,只顿了一瞬,便继续打磨手中的玉簪,他问:“只是一介白衣书生?”
赵峰立刻回道:“属下派人去颍州查过,这人姓严名忌,家里是种地的,他父亲多年前考中了秀才,便一直留在村里,是个教书先生。”
简而言之,是个清白人。
也是个没什么用处、没什么威胁的人。
陆绥放下手中的刻刀,阳光正好落入男人的眼底,黑色的眼瞳在光影的折射下瞧着更像清冷的琥珀,他望向窗外的走廊,目光停在对面的门柱。
忽然想起来那天在殿门外瞧见的、那把突兀的油纸伞。
布满了旧色,也一点儿都不值钱。
偏偏他拿起来的时候,有一个人那般紧张,破天荒的主动跑到他跟前来,抓住了袖子,生怕被他拿走了。
赵峰等了许久,腿都站的有些麻了。
他斗胆抬眸看了眼主子,那双漠然一切的眼,静静望着窗外失神。
片刻之后。
赵峰听见主子的声音,有几分散漫、听着却又像是很在意的:“那人长相如何?性情如何?”
赵峰一愣,没想到主子关心的竟是这般无用的细节。
他认真回忆半晌:“长得像一块玉。”
他不太会形容,绞尽脑汁也只想到这么个形容:“很干净。”
“至于性情,听他们说的这几件事,都不像只会死读书的迂腐书生,是个聪明却又很会照顾人的好人。”
干净、聪明、年轻。
有点骨气、有几分读书人的傲气,但也不是不会转圜。
这样的人,往后考中个好名次,进了官场,也是前途无量的。
陆绥听着赵峰说的这通话,忽的笑了声:“听你这么说,他还挺招人喜欢的。”
赵峰猜不透主子的心思,也没琢磨出来主子是喜是厌,迟疑片刻,他如实道:“是。”
他将后半句话给忍了回去。
瞧着主子眼尾锋利的冷意,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可不是招人喜欢吗?
小皇帝被迷得七魂六魄都跟着他飘走了。
“知道了,你派人仔细盯着二人。”
“属下明白。”
*
傍晚的天色看着像一块扎染的布。
昏黄中晕染了几分红。
夕阳西下,又到了她归家的时辰,她有些不想走,坐在严忌屋子前的台阶上,懒洋洋支着下巴望向远处的黄昏西沉。
严忌去给她摘了新鲜的石榴,看她还呆呆坐在屋檐下,将石榴塞给了她:“熟透了,吃着应当很甜。”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今日怎么还未归家?不是说家里管得严?”
竺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晚些回去,也没人会发现。”
严忌瞧她每回出来都穿着男装,从未见她穿过裙子,猜测她应当是家教严谨,不许未出阁的小姑娘出来抛头露面。
再见她对外头的事情处处好奇,什么都很新鲜。
想来是被关的狠了。
处处受限,没什么自由。
严忌替她剥了个石榴,垂着眼皮,不动声色地问:“你父母待你可好?家中还有几个兄弟姐妹?”
竺玉怔了怔,不想骗他又不知道怎么和他说:“我家里有许多妹妹。父亲待我…很严格。”
果真如此。
看着就是被管得严厉的小可怜。
自己还很弱小,却又常常见不得比她更弱小的人或者小东西吃苦受罪。
胆子又大又小。
娇气又能吃苦。
竺玉闷声不响吃完他剥的石榴,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被他牢牢攥在了掌心,她有些愣,下意识扭过脸朝身边的男人看了过去。
严忌神色坦然,抓着她的手也面色不改的,他忽然说:“你嫁我吧。”
他笑了一下:“往后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严忌不是死板的书生。
他似乎永远都这么坦荡,想要什么,便亲口同她说。
竺玉呆住了,眨了眨眼,傻乎乎看着他,好似没听清楚他方才说的话。
她本应该匆匆逃开,却挪不动脚,心跳慢了半拍:“严忌,你喜欢我?”
严忌:“嗯。”
竺玉:“你喜欢我什么?”
严忌的语气比她还要奇怪:“喜欢一个人,还要理由吗?”
竺玉不懂:“不需要吗?”
严忌:“不要。”
第一眼看中了就是看中了。
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理由。
严忌入京之前,父亲同母亲说等他考中了功名回乡,就为他说一门亲事。
他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母亲甚至已经提前替他相中了人,村长家的小女儿,他给回绝了。
严忌的母亲为此还有些恼他。
那小姑娘长得也不差,是他们村里顶顶出名的村花,去年就该出嫁,跟家里倔着非要等严忌,哪怕他这辈子只是个秀才,她也愿意同他过日子。
严忌没这个意愿。
母亲骂他眼光高。
严忌见过村长家的小女儿,过年的时候,她来这边给亲戚送肉,被他母亲拉进屋子里喝了碗茶,是很好看。
但他没什么触动。
只觉得这是个长得还挺漂亮的人,除此之外,便没了。
严忌出这趟远门之前已经同母亲说清楚了,他近两年不打算娶妻生子,不是他眼光高。
他得读书,又要赚银子。
没空照顾一个家。
现在。
严忌觉着要他照顾一个人,也没有那么难。
银子好赚,时间——
挤一挤总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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