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尾消失,方才那一瞬间骤然挤压的海水将她的头发和身体完全打湿了,差点将她整个人挤碎。而这边的五条悟同样好不到哪去,然而他闷闷地笑着,把伺机灌入的海水不怎么费力地排了出去。
无下限内的空气完全足够他们顺利上岸。
她气喘吁吁地推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是不是疯了——万一水压把你完全压扁挤碎了怎么办?!”
“你也不逞多让啊,暄。”五条悟抹掉了她唇角的唾液,“敢在这种时候松开我的手,还用自己的氧气作为兑换物。”
疯得彼此心知肚明。
“所以呢,有答案了吗。”冬月暄问,“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觉得是海妖呢,还是美人鱼呢。”
“这么在意?”他问。
“是很在意。”冬月暄说,“你为那个故事流泪了。”
他又亲了上去,虽然只是一个啄吻,却很珍而重之:“你是昨日徒花……今日真实。月雫是六眼神子的所属,而我是你的所属。”
第65章 蝉时雨·1
在深海里被无下限包裹的感觉就像是被封进水晶球里, 外面的世界深邃又危险,而她明明知道这水膜般晃动着晶莹光晕的无下限究竟有坚固,仍然忍不住为想象中的碎裂而感到恐惧和兴奋。
氧气一寸寸耗尽, 骨子里的疯狂却成倍地上涨。如果不是小朋友还站在这里, 两个大人恐怕会等到氧气濒临枯竭的那一瞬间来个极限冲刺。
两个疯子。爱在深海里不见光的地方的时候,让人无比笃定它的真实性。
可是随着无下限被苍蓝色的光和游鱼托住, 一截截攀升要跃出海面的时候,明明应该是重新获得充沛氧气的时候——
那些方才还深信不疑的爱和信心,像是畏光的刺猬, 一下子收起绵软的肚皮, 缩回阴翳里,满身的刺重新又冒出来。
像是一瞬间被点了哑穴施了魔法,冬月暄错开视线收回手指:“我和小慎先回去淋浴换衣服,老师你自便吧。”
将将抽回的手指被宽大干燥的掌心一把包住,她的手背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
冬月暄不信手相。
可她这一刻忽然就意识到了, 五条悟的生命线很短, 短到她的心口一窒。
“要不还是别叫老师了吧?”五条悟把手翻了个面, 五指慢条斯理地塞入她的指缝,没给她逃离的机会, “这样总觉得很奇怪呐……”
“那叫什么?”
因为十指相扣得太紧, 所以手掌和手掌之间永远不可能完全紧贴在一起。她微不可见地用力地把自己的掌面贴向他的掌面, 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线替他的绘上续笔。
“叫得亲切一些吧。”五条悟拨开她湿漉漉的发, 她条件反射往后瑟缩了一下,想要躲开,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若无其事地接着往后说,“比如satoru之类的。”
她的额头因为海水已经有点冷了。这一回没有躲开。
他解开湿漉漉的高专外套, 想了想还是给她披上:“海风比较大,将就一下吧。”
五条悟收回手指的那一刻,冬月暄忽然伸手握住了,没让他离开:“……刚才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和惶恐而已。
因为曾经也是这样的,温柔的抚摩之后就是长期的分别,温柔的接吻告白之后就是急速坠落的情感和迅速登顶的理智。
所以这半年以来即便每一次他控制不住递来糖果,她却不敢接,比起期待糖果,更恐惧之后的陷阱。
要戒断,怕戒断,更怕舍不得戒断。
“刚才不是故意的”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而五条悟却在顷刻间就领悟了她的意思,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发顶,这个时候总算有些年长者的样子了,正是她期待的感情中的年长者的模样。
他揉了一把她湿漉漉的、沾着海水气味的头发,顺带着替她把勾到的一小片海草择了下来,弯了一下唇:“不用着急,建立信心和一段关系都会有个过程。而你只需要顺从心意。”
收尾处理的工作挺麻烦的。
这边的警方赶到了,正在做笔录。绝大部分的人的记忆都被冬月暄给成功清除了,然而对于死者的家属来说,是无可隐瞒的。
冬月暄赶到大厅的时候,发尾还有些潮气。她换了件很清爽的夏装,走进旋转玻璃门的她的身后,正是临时购置了撞色衬衫跟她一同来的五条悟。
他不穿高专.制服的时候,无可挑剔的池面脸蛋简直要昭示所有人他今年才十八。
无论几岁容貌基本上都始终如一这点,大概只有降谷零能体会了。
“你们去潜水了?”降谷零随口问了一句,又对着忍不住“吧嗒”一下抱住他小腿的小慎笑了笑。
“是啊。”冬月暄望着正在配合警方的玉成佳子和Honey,“海水没有被特级咒灵污染,这样好的美景不应该因为丑恶本身而被贴上‘被污染被玷污过’这样糟糕的标签吧?明明应该责备的是特级咒灵。抱着这个念头,就打算好好潜水放松一下了。”
“这位是?”一旁的五条悟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仿佛真的对降谷零的身份迷惑不解。
“安室透。”降谷零微笑着说。多余的没有解释。
身为公安这么多年,他能从冬月暄和五条悟的肢体语言中读出很多有效信息。尽管他能料想得到这位邻家妹妹到底有多喜欢眼前这个白头发、戴着眼罩、实力强到可怕的奇怪男人,他还是很想好好责问个明白。
“你是暄的老师兼班主任?”降谷零的语气登时凌厉起来。远处的贝尔摩德瞬间转过头来,阅读他们的唇语。
“曾经是。”五条悟很坦然地说,同时在心底评估着降谷零。
眼罩湿了还没干,他换成了绷带,这时甚至把绷带完全解开仔仔细细地端详,试图寻找他可能让冬月暄动心的证据。
“你和暄结婚了吗?”降谷零眯起眼睛,气势逐渐变得危险。
冬月暄无奈地把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没有插嘴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暂时没有。”五条悟并不想给对方继续问下去的机会,然而冬月暄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他便知道降谷零跟冬月暄现在的关系并不差。
“……没有结婚,让女孩子未婚先孕是吧。”就算知道贝尔摩德也在看,降谷零还是忍不住折了折手指,发出了清脆的骨节按捏声,“然后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没想着结婚。”
虽然事实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偏偏没有一处可以否认的。
五条悟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这家伙如果等下一拳打过来了,他到底是该解除无下限受着,还是简单反击一下不要出手太重——所以到底为什么这家伙是娘家人的做派啊。
冬月暄没有阻止降谷零的意思。
而这点本身就让五条悟觉得相当不爽。
这种不爽的感觉是啃咬叮蜇的虫,早在小慎发来那几张照片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地开始时不时在心脏咬上几口,之前装成熟所以无视真实的感受,现在肿痛翻倍病入膏肓却依然无药可救。
不该在意前尘——可他在意她以前的、自己没参与的时光。
“打扰一下,请二位做个笔录。”还是警察前来,打破了这种奇怪的气氛。
对接的警察是跟咒术界打过交道的,因此在得知冬月暄是咒术师之后,神色更恭敬了一些。这位警察大概是非常有职业荣誉感的人,他甚至对冬月暄再三表示感谢:“没有您的话,大概会有更多人离开这个世界。”
冬月暄微微一怔,然后认真告诉他:“真正解决问题的不是我,是你们刚才问过的那位先生。”
警察先生爽朗一笑:“可是您也同样值得感谢啊,冬月小姐。”
心弦在某个时刻被轻轻拨了一下,有一块陌生的地方突然被扫去了尘埃。
……她居然在这种时候,也收到了别人的肯定。
明明贡献不是最大的,能力不是最强的,但被看见了。
被普通人夸赞和被老师夸赞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冬月暄推门而出的时候,蓝色的塑料等候椅上坐着射击室里遇到过的耳钉小姐。
对方眼神不太自然地错开,而冬月暄脚步骤然一顿,又折返回去,用一种耳钉小姐同样也能听到的音量说:“门口这位小姐劳烦诸位好好做个记录,她将真正的枪支非法混入射击室里一堆模型枪中,意图不明。”
耳钉小姐登时面色煞白一片,“噌”地一下站起来,不敢置信:”你明明……你明明那个时候没有揭穿我,为什么现在要这么做!你不说就没人知道的!”
“人性经不起考验。”冬月暄双手环胸,神色很平静,鸢紫色的眼瞳里压迫感相当强,“我已经经历过你的无故指责了。”
耳钉小姐的记忆,冬月暄没有选择消除。
因为那个时候,哪怕埋怨的人声那样多,她还是精准无误地从人群中听出了对方的谩骂声。
这位耳钉小姐一开始只是批评指责冬月暄,后面变得歇斯底里,再到后来甚至将怒火转移到了小慎的身上。
冬月暄和她擦肩而过,扯了扯嘴角:“我的报复心可是很强的啊。”
……
“天使之心”岛的短暂度假就此落幕。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一排三个人,五条悟和小慎都睡着了,一大一小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全都往她这边倒。
小慎早就累坏了,此时此刻枕着冬月暄的手臂睡得香甜。
五条悟原先还抽出份报告不情不愿地写,连报告纸都是临时打印的,专门写这次任务没能完全祓除的咒灵。
结果写到一半的时候一直在揉额角,平日里很少见到的疲态在她面前很松弛地就暴露出来。
五条悟也是人,他有无数个疲惫的时刻,只不过每个疲惫时刻如果对面是他的学生,或者是需要他保护的人,他能有一千张笑嘻嘻的假面让人觉得靠谱、觉得强大,觉得好像对方从来不会累。
整个咒术界都被他惯坏了。所以遇到大大小小的咒灵都会喊上他祓除扫尾。
穷凶极恶之徒偶泛善心会被人高歌褒美,中流砥柱疲惫至极难得想要放松会被人攻讦到仿佛触犯天条、罪无可赦。
这就是人性。
大概是气氛太松弛了,冬月暄闭了闭眼,一颗心还在颤啊颤,思绪在脑子里乱飘,一不留神把记忆和情绪的匣子开启。
她有一匣的珍宝,全都盛着那些和五条悟有关的柔软情绪和回忆。
以前基本上没有交集,夜阑人静的时候这些就是最好的助眠药剂;后来大概是很伤心,所以夜间也不怎么再轻易回忆;而到了现在,她又开始一个人偷偷反复咀嚼,只是涉及诅咒的从来不敢轻易触碰。
小心翼翼到宛如储栗的松鼠,怕这场和好是一晃而过、臆想出来的秋日,怕秋之后是漫长无尽头的冬。
再小心一点吧。
五条悟很高大,高大到连座位都显得逼仄起来,猫一样打个呵欠松松懒懒靠在她肩头手下字写得飞快到潦草的时候,她胸腔里嗡鸣的心疼一股一股地外溢。
眼罩早就干了,她当时帮忙收下来的时候顺手揣进了口袋里,然后告知对方一声。
想必那个时候五条悟也在诧异为什么不直接递给他,不过他什么都没问,很全然地信赖她的一切做法。
冬月暄摸一摸口袋里眼罩的弹性质感,才不会说是因为他缠绷带也很性感,绷带会让她觉得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然而他却能爱她。
真的爱吗。一切都像是梦。
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指根。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却觉得心口满涨。
她把眼神偏过去一点点,六眼马上就感觉到了,疲态扫去,他含笑着问她是想吃什么吗,雪糕?
是有点热。
飞机里光线不太好,大部分人都昏昏沉沉地倚在椅面上半睡半醒。
——人太多,梦又光怪陆离,他大脑接到的信息负荷只多不少。
冬月暄摇摇头,从他手里扯过那张报告单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随即反手摸摸他的脸蛋,像摸猫猫一样,声音低低慢慢地哄:“睡吧,悟。”
五条悟动作停了一下,捉住她的手指亲了一口,看到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想要把手收回来,干脆在她掌心又亲了一口。
空姐坐在不远处,正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弯了弯眼睛错开了视线。
不用说,对方肯定都在想“感情真好”。
五条悟把那张报告单扯回去大概还想赶紧粗暴赶完,结果冬月暄干脆一把将他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肩膀上,强行让他睡。
一开始某人还装模作样挣扎两下,结果看她铁了心地一动不动非要他闭目,眼罩从口袋里勾出来当做遮光用具,面上的绷带一圈圈解下来,还沾着他的体温,被她收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也只有睡着了冬月暄才敢偷偷看他。
手臂细细碎碎地动,墨水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报告被她认真地写完了,剩下的时间就用来观察他。
还是好喜欢。怎么看都好喜欢。
这个不可能属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男人,现在属于她。
想吻。
刚才海底那个沾着血腥味的吻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
飞机在空气中略有些颠簸地飞行了半个小时,心脏像是在石子路上一下一下颠簸,噪音像是蝉在耳畔长长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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