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带回来的丫头婆子,除了杨嬷嬷和崔氏之外,夏堇和锦葵住在东面的耳房,其余的人都安排在后罩房。
安排好这些事情之后,贾滟又让夏堇将从扬州带回来的笔墨和苏绣之类的分了,明日再给各个院子送去。
夏堇从前是贾母屋里的一等丫鬟,对荣国府的各房各院都熟悉得很,做起这些事情来得心应手。
锦葵则在旁边数着封包,都是明天要赏给园子里的仆妇的。
这两个丫鬟都是从荣国府出去,如今再度回来,并不觉得陌生。
不像从扬州带回来的几个丫鬟,被荣国府里的规矩弄得话都不敢多说。
贾滟和夏堇事情安排得差不多,换了一身衣服卸了发簪,正准备睡觉。
老太太屋里的琥珀来了,说林姑娘在荣庆堂那边被吓哭了。
夏堇听得心头一紧,忙问道:“我们家姑娘虽然心思细腻,但从不是胆小之人,怎会被吓哭?”
琥珀现在岁数才十来岁,她进荣国府的时候,夏堇是老太太屋里的丫鬟,跟夏堇这位大姐姐很熟悉。此时听夏堇说林黛玉是她家姑娘,心里有些失落,“夏姐姐从前跟我们都是一个屋里的人,不分彼此。跟了姑太太,如今就跟我们分出你我来了。”
夏堇一听她的话,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傻丫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日在一处,明日在别处,都是很正常的。老太太既然让我跟了姑太太,我自然便是姑太太的人。姑太太是我的主子,与你的主子不同,分出你我不是理应如此吗?主子有别,又不代表你我生分了。”
琥珀犹带稚气的脸上还是有些郁闷。
夏堇:“我白天才听说你升了一等丫鬟,刚要夸你伶俐呢?谁知如今一见,还是这么孩子气。”
琥珀这才笑着说:“不是孩子气,是太久没见到夏姐姐了。想起姐姐从前在老太太屋里教我做事,仿佛姐姐从未离开。忽然听到姐姐说林姑娘是你家姑娘,想起姐姐如今与从前不一样了,心里有些感慨罢了。”
夏堇领着琥珀进院子,“林姑娘在老太太屋里怎么哭了?”
琥珀跟在夏堇身后,说道:“姐姐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屋里有个小祖宗晨昏定省,平日没事都在内宅里跟老太太和姐妹们一起,今日你和姑太太没见着他,是因着他去庙里还愿了。如今回来,去屋里跟老太太请安时,见到林姑娘,一时又犯了痴病。”
夏堇一听,就更奇了。
因为贾宝玉平时虽然有些痴病,但从来都跟姐妹们相处得很好,如今见了个跟神仙似的妹妹,理应是忙不迭地想去讨好她才对,怎会将她吓哭?
夏堇带着琥珀去见了贾滟,贾滟披上了外衣,问琥珀到底是怎么回事。
琥珀见了贾滟,行过礼之后,说道:“都是玉惹的祸。”
原来贾宝玉在老太太的屋里见了林黛玉,本来是十分高兴的。
他以为自家的几个姐妹已是天下最为钟灵毓秀之人,如今来了个林妹妹,言行自带一股风流体态,比家中姐妹更胜一筹,令他惊艳之余,心里更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之感。
两个小孩见过面之后,就聊起天来,譬如妹妹可曾读书了?读了些什么书?可曾有玉不曾?
“本来宝玉与林姑娘相处甚好,只是在说到玉时,林姑娘说想来那玉不是寻常之物,她只是寻常之人,不曾有玉。宝玉一听,便将挂在脖子上的玉摔在地上。”
琥珀停了停,跟贾滟笑道:“林姑娘原是没哭的,只是临睡前,想起这事,便哭了起来。老太太说了,宝玉只是一时魔怔,让林姑娘受了些许惊吓,这原不是什么大事,但也不能让姑太太心中有什么顾忌,便让我过来问姑太太,可要将林姑娘接到屋里来?”
林黛玉身上的血统有一半来自贾敏,在外人说起来,贾母这个外祖母对林黛玉的关心,怕不是比贾滟这个继母还要多些。
贾滟笑着问:“如今姑娘可睡下了?”
琥珀摇头,“老太太将姑娘安排在碧纱橱的隔间里,袭人正在陪着姑娘说话,还没睡下。”
贾滟:“那姑娘可有说想要来我屋里呢?”
琥珀:“林姑娘倒是没说,是老太太怕姑太太放心不下,让我过来问您。”
贾滟笑道:“老太太是林姑娘的外祖母,血浓于水,若是老太太都不能让人放心,这世上大概也没什么人能让我放心了。”
人跟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还是要有,否则很难同舟共济。
在对待两个玉儿的事情上,只要是非原则性的问题,贾滟打算当放则放。
在荣庆堂碧纱橱里的林黛玉已经换了一身睡觉时的寝衣。
袭人夜里的时候,是陪着贾宝玉到荣庆堂向贾母请安的。贾宝玉开始一见林黛玉,便笑着跟众人说:“这妹妹我曾见过的。”
众人笑说他胡扯。
贾宝玉倒也不恼,还送了林黛玉“颦颦”二字,旁征博引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林妹妹眉间若蹙,用这两个字倒是两妙。后来却在听林黛玉说她没有玉的事情,忽然发疯,将那被众人视为是命根的通天灵玉往地上砸,吓得众人又是哄又是骗,说林黛玉原本也是有玉的,只是在贾敏去世的时候,将玉带去殉葬了,这才将消停,让婆子丫鬟们陪着回了自己的住处紫云轩。
袭人心细,担心远道而来的娇客会被贾宝玉吓到,主动留在贾母的屋里陪林黛玉说话。
袭人要去碧纱橱的时候,鸳鸯正从里间出来,她见了袭人,有些意外地问道:“眩你怎么没跟着回紫云轩?”
袭人见了鸳鸯,连忙拉住她的衣袖,笑道:“我怕林姑娘晚上被那位哥儿吓到,想看看她。好姐姐,林姑娘如今看上去怎样?”
鸳鸯跟袭人年龄相仿,两人从小是在一个屋子长大的。
袭人本姓花,原名并不叫袭人,而是叫珍珠。她是家中父兄做生意败了身家后,被卖到贾府的。贾母见她模样清秀,性情纯良,便将她放在了屋里,后来因为溺爱宝玉,宝玉在七岁之前,都是在荣庆堂的碧纱橱里住的,到了七岁之后,才搬到了紫云轩住。
宝玉在荣庆堂住的时候,贾母便将珍珠拨给宝玉。
袭人这个名字,取自花气袭人,是贾母将珍珠拨给宝玉之后,宝玉为她取的名字。
袭人今年十二岁,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晴雯,是贾母屋里的一等丫鬟,都一起跟着宝玉到了紫云轩。
贾府到了宝玉这一代的哥儿,屋里的丫鬟都是一样的,七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晴雯是月钱一吊的大丫鬟,分例在紫云轩出,袭人是月钱一两的大丫鬟,分例在贾母屋里出。
所以袭人虽然被贾母拨给了宝玉使唤,但她还是荣庆堂的人。
第48章
048
鸳鸯听了袭人的话,看了看碧纱橱,小声说道:“林姑娘看上去倒像是有心事的模样,想来方才跟老太太在暖阁里说了许多母亲生前的事情,眼睛哭得有些肿了。我安慰了一会儿,如今感觉她好些了。”
袭人听了,稍稍放下心来,“我还是再去看看。”
鸳鸯帮她打了帘子,叮嘱道:“去吧,看完早些回去。”
林黛玉已经卸了发髻,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坐在床上,鹦哥在旁边服侍着。
袭人进去,悄声问道:“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林黛玉见是袭人,微微一怔,伸手拍了拍床沿,有礼说道:“姐姐请坐。”
鹦哥笑着跟袭人说:“姑娘才从老太太的暖阁出来不久,想起母亲,正伤心呢。”
林黛玉却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其实我如今感觉已经好多了,只是见老太太说到我母亲时那般感伤,一时想起母亲在扬州时思念老太太的情景,又一时悲从中来。”
停了下,她抬眸,那双仿佛被水浸润过的美目看向袭人,语气带了几分不安,“姐姐,我从前便听母亲说,宝玉哥哥的玉是出生时含在嘴里来的。我今儿才来,便惹得他差点摔坏了玉,觉得十分不安。”
如果宝玉狂病发作的时候,贾滟在荣庆堂,林黛玉觉得自己心里会镇定很多。
偏偏贾滟又不在。
想起贾滟,林黛玉不由得羡慕起弟弟林绛玉。
弟弟就跟太太住在不羡园,想见贾滟就见,想撒娇就撒娇,真好。
林黛玉也想住在不羡园,可想到在暖阁中听她说起母亲会伤心流泪的外祖母,又心生不忍。
内心为难的林黛玉不由得蹙眉。
袭人不知黛玉内心情绪起伏,见她蹙眉,我见犹怜的模样。以为她扔为宝玉摔玉的事情耿耿于怀,便连忙宽慰道:“好姑娘,快别多心。你以后和太太哥儿住在府里,日后还不知要遇上多少比今夜之事还要奇怪的事情来。要是才来,就为了他这般伤心难过,以后怕是有伤不完的心和流不完的泪。”
林黛玉听袭人对此见怪不怪的模样,目光狐疑地看向她。
忽然发狂摔玉,像是疯子似的模样,竟还不够奇怪?
林黛玉想起晚上见贾宝玉时的场景,倒是长得好看,竟不输于裴家哥哥。
想起裴辙,林黛玉就想起裴辙给她的八哥,因为贾母的荣庆堂两边的穿山游廊已经养了很多珍稀鸟禽,贾滟和林黛玉商量了之后,决定让小八养在不羡园里。
贾滟的说法是不羡园里只有小八一只鸟,没有比较就是唯一,这样小八会比较开心。如果养在安庆堂,这里这么多漂亮的鸟雀,小八再聪明伶俐,怕且也会被人嫌它聒噪。
反正黛玉也是暂时住在荣庆堂,过一阵子她还是会住到不羡园去的。
黛玉想了想,觉得贾滟说的不错,于是叮嘱弟弟要照顾好小八,可别把鸟养死了,到时候裴辙说不定要哭死。
裴辙有时已经够令人无语了,显然贾宝玉令人无语的本领更胜一筹。
这么一看,还是裴家哥哥好些,他平时虽然喜欢异想天开,好歹没有什么狂病疯病会随时随地发作。
林黛玉内心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笑着跟袭人说道:“姐姐怎么说,我听你的就是。也不知宝玉哥哥的玉是什么来历,听说上面还刻着字?”
“别说我们,就是老爷老太太也不知道这玉的来头,只知道是他出生时含在嘴里的。”
袭人脸上带着微笑,讨好说道:“林姑娘要是想看,等他睡了我拿来给您瞧瞧?”
林黛玉对那块玉虽然好奇,但也就是随口一问,没什么非要见一见那块玉的执念。
她摇了摇头,“不用,等以后有机会再说。时候不早了,谢谢姐姐晚上来看我。”
袭人从床沿站起来,弯腰帮林黛玉整理床铺,笑道:“林姑娘不用为我费神,您早些躺下安歇,我便走了。”
林黛玉闻言,躺了下去。
袭人帮她掖好被子,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碧纱橱。
鸳鸯服侍贾母睡下,见袭人从碧纱橱出来,便一路送她走出荣庆堂。
袭人似乎心有所感,喟叹着说道:“早几年,云姑娘和宝玉是住在碧纱橱里的,后来云姑娘父母去世,她被叔叔婶婶接回史侯府,碧纱橱便只有宝玉一人住着。宝玉满了七岁之后,搬到紫云轩,老太太屋里的碧纱橱却又住进一个林妹妹。”
铁打的碧纱橱,流水的住客。
翌日大早,林绛玉就被崔氏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她崔氏一边给林绛玉穿衣服,一边跟旁边两个小丫鬟含笑和结香说:“我这一路都是跟杨大娘一起住的,听她说了许多这里头的规矩。礼出大家,这里不比扬州府邸自在,说什么做什么都得格外上心。今个儿老太太那里人肯定不少,你们可要看好了哥儿。”
从扬州出发到京城,崔氏一直跟杨嬷嬷住在一起,就连昨天到西街口那边奶娘们的住处,也是杨嬷嬷带着她去见过那些老嬷嬷的。
杨嬷嬷是贾敏的奶娘,在荣国府,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
她奶大了贾敏,在贾敏去世后,又继续留在扬州照顾贾敏的两个孩子,贾母对她十分感激和厚待。
杨嬷嬷如今还在贾滟的屋里帮忙,只是今天她要回家跟儿子孙子们团聚,所以不能陪着林绛玉。
含笑和结香将崔氏的话一一应下。
两人跟着林绛玉去了不羡园的正房,贾滟正在等林绛玉。
林绛玉上前向贾滟行了礼。
贾滟牵着林绛玉的手坐在旁边,柔声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睡得很好。”林绛玉点了点头,问贾滟:“太太睡得好吗?”
这是个小暖男。
贾滟的内心有被暖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我也睡得挺好。”
比起先前那十几天的舟车劳顿,昨晚在荣国府已经是五星级别的待遇,贾滟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窗外鸟儿欢乐鸣叫,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她听着那鸟儿鸣叫的声音,心情也十分欢畅。
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和两个玉儿在荣国府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前方的路并不平坦,甚至可能满是荆棘,但她的内心并不感到恐惧。
恐惧来源于未知。
可未知并不只是会令人感到恐惧,未知也可以是令人心怀期待和憧憬。
贾滟看向陪着林绛玉一起进屋的含笑和结香,两个少女今天都换了一身新的衣裳,鬓角带着刚从院子里摘下的粉色蔷薇。
如诗如画的年龄,人比花娇。
含笑向贾滟行礼,笑得开怀,“夏姐姐说了,如今到了舅老爷的家里,我们都要给太太和姑娘哥儿争口气,平日里都要把自个儿收拾得大方漂亮,可不能令太太和姑娘哥儿没脸。”
贾滟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但也承认夏堇说的话在理。
她的目光落在屋里的几个丫鬟身上,发现她们都换了新的夏衣。
统一都是绿色的里衣,外面搭了淡粉色的褶子,配上巴掌宽的黑色腰封。
褶子上绣着精致的荷叶和水纹,看上去美观又清爽。
那是贾滟在离开扬州前,让夏堇在史太太送来的那一批布料里挑选几匹出来,给她们做的夏衫。
贾滟看着几个妙龄少女,弯着杏眼,夸奖道:“很漂亮。”
几个少女闻言,都笑了起来,“是太太给我们做的衣裳漂亮。”
贾滟心情很好,从首饰盒里挑了几朵样式差不多的珠花赏给她们,“都漂亮。”
崔氏和几个丫鬟跟着贾滟和林绛玉去了荣庆堂。
王夫人和贾母正在说话,王熙凤和李纨站在旁边服侍。
贾宝玉、三春和林黛玉都坐在旁边,她们都在等着贾滟和林绛玉来一起用早膳。
见贾滟牵着林绛玉进门,贾宝玉、三春和林黛玉都站了起来。
贾滟牵着林绛玉向贾母行礼。
王熙凤笑着向林绛玉招手,笑着说道:“绛儿到我这里来。”
林绛玉却只是瞅了她一眼,大眼睛里闪着笑意,往贾滟身后躲。
模样并不像是害羞,倒像是要跟王熙凤闹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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