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笑着从炕上的礼盒里拿了点心给林绛玉,慈爱笑道:“绛儿快来见过宝玉哥哥。”
转而,又向宝玉说道:“还不赶紧来见林姑姑。”
这个世界的女性在闺中的时候,闺名不能外传。出嫁了,别人都只称呼她们丈夫的姓氏和名字。
譬如贾滟,出嫁了,贾宝玉这些人称呼她就是林姑姑,直接给她冠了夫姓。
此时宝玉已经八岁,八岁的小小少年戴着冠带,一身宝蓝色的锦袍,已是秀色夺人。
他上前,行礼见过贾滟后,笑着说道:“林姑姑我曾见过的。”
贾母:“你昨晚见着林妹妹,便胡说曾见过妹妹。今日见了林姑姑,总算没胡说。林姑姑是你父亲的族妹,曾在府里住过一些时日。你那时虽比如今年幼,也该记得林姑姑的。”
贾宝玉却说:“我曾见过林姑姑,却不是在府里。”
贾母笑道:“可又开始胡说?你若不是在府里见过林姑姑,还能在哪儿见过她?”
贾宝玉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明明这个姑姑当时在家里是见过的,那时见到姑姑,只觉得可惜。
女儿都是水做的,姑姑长相清艳,可惜将要嫁给远在扬州的林姑爷。
那时见姑姑,姑姑眉宇总是笼着一片轻愁,不得开心颜。
宝玉倒是想哄她高兴,可惜姑姑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兴趣缺缺的模样。
如今再相逢,只觉得姑姑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容貌清艳依旧,却一身灵动。
古人说,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出嫁前的姑姑对宝玉而言是后者,出嫁后的姑姑对他而言却是前者。
宝玉也说不上什么缘故,可心里就是莫名地感到熟悉和亲切。
他歪头看着贾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闪着笑意,显然对贾滟十分喜欢。
宝玉心想我定是从前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林姑姑的,不是在府里,从前在府里的林姑姑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可不像此刻这般灵动。
他听了贾母的话,也不与贾母分辨,只是笑着说:“许是我记岔了。”
众人闻言,又笑了起来。
贾滟送给宝玉一套文房四宝和一块和田白玉当表礼,又牵林绛玉过来跟他相见。
贾宝玉见到林绛玉,又“咦”了一声。
旁边的探春见状,抿着嘴笑,问道:“林妹妹和林姑姑都是曾见过的,这位林弟弟,宝玉哥哥是不是又曾见过?”
宝玉定睛一看,只见眼前的林绛玉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衫,白白嫩嫩的脸带着稚气,眼睛的瞳孔像是被水浸润的墨玉似的,乍一看憨憨的十分可爱,是与姐姐黛玉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同样惹人喜爱。
宝玉想起弟弟贾环年幼时的模样,觉得林绛玉比年幼时的贾环讨人喜欢一百倍,只恨自己不能多一个像是林绛玉一般的弟弟来。
贾宝玉被探春打趣儿也不恼,只笑着说:“林弟弟是不曾见过的。”
因为觉得林绛玉十分讨人喜欢,宝玉便跟贾母说:“老太太和姑姑、姐妹们要说体己话,我与绛儿在这里反而不方便,不如让我带绛儿到外头玩。”
贾母听了,便叮嘱婆子丫鬟们看好了两个哥儿,随他们去了。
两个哥儿走了,王熙凤才笑着说:“原本家里就一个玉儿,如今好了,一下来了两个扬州的玉儿,还和家里的玉儿这般投缘,以后也不寂寞了。”
这话说的贾母爱听,点头说道:“只盼这几个玉儿在家里和兄弟姐妹们好好相处,长大后也能相互扶持。”
“老太太总是想的比旁人长远些。”王熙凤伸手,扶着贾母从炕上站起来。
“几个玉儿和姐妹们都在老太太跟前长大,老太太对他们又都是一样的心,他们都会明白老太天的用心,以后必不会令老太太失望。”
贾母一大早起来,折腾了这许久,也觉得有些倦了。
她笑着跟屋里的人说:“我觉得有些乏了,你们且去吧。”
顿了下,又跟王熙凤说:“林姑姑要去后街看望三嫂和芸儿,你去安排一下。”
如果严格按照辈分来说,贾滟的母亲跟王熙凤是妯娌。
贾氏是一个大家族,共有二十房,除了宁、荣两房之外,有八房留在了京都,原籍金陵还有十二房。
贾滟的父亲跟现在贾氏族长贾珍都是玉字辈,名贾璧,排行第三。
一个家族里,有人混得好,自然就有人混得不好。
贾滟的父亲贾璧,是属于混得不太好的那一挂,爱好又是很烧钱的画画,到他去世时,家里就只剩下两间房子。而在他去世后,那两间房子还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小舅子卜世仁的家产。
这样的亲戚,原本在宁、荣两府是很不起眼的,只能靠他们逢年过节时给的银子救济度日。
可谁知贾璧的女儿贾滟,如今摇身一变,倒是成了老太太的干女儿,贾政和贾赦的干妹妹,嫁给了林如海当填房太太,平白无故地翻了身。
王熙凤领着贾滟走向垂花门,一边走一边说道:“按理说,我也该时常去后巷看望三嫂和芸儿的。只是府里事情实在太多,抽不开身,即便是在府里,也是我走到哪儿,下人便要追到哪儿的。我虽不曾去,但平儿在寒食节时去看过三嫂子和芸儿,三嫂子和芸儿一切都好。”
贾滟知道平儿。
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心地善良,学到了主子做事的手腕,却没有主子的心狠手辣,颜值和情商都没得挑,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贾滟微笑着,客气说道:“劳烦二奶奶和平儿姑娘为我母亲和芸儿操心。”
“姑姑这话说得太生分了。原说亲戚之间,本就应该相互照应的。早些时候,想来是爷儿们在外头事太多,三哥哥三嫂也没常到府里来走动,便疏忽了。那时我又还没嫁到府里,太太跟前事多,一时也想不起来三哥哥与你们。”
王熙凤穿着一身嫩黄色的衣裙,脖子上挂着金项圈,走过台阶时,她还伸手扶了一把贾滟。
“自从您出嫁后,府里便将三嫂与芸儿接到家里住着,只是过年时林姑爷进京述职,去见过三嫂和芸儿后,才作主将他们安置在外头。他们虽然不在府里,但凡府里有什么新鲜的吃食,我便派了人给他们送去,也让他们跟着大伙儿一起尝个新鲜。”
贾滟发现,只要有伶牙俐齿的王熙凤在,就没有旁人说话的份儿,于是就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等王熙凤说完,贾滟便温声说道:“你的岁数比我还小一点,要帮着太太管这么大一家子的事儿,换了旁人,早就应接不暇了,难为你还能想到这么周到。”
王熙凤听到贾滟的夸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嘴上只说:“我原也是害怕,不敢担此重任的,只承蒙老太太和太太偏爱器重,只能硬着头皮上。姑姑不知我先时也是费了好大劲才将府里的事情理顺,这才入佳境,姑姑便带着姑娘哥儿从扬州回来了。”
两人行至垂花门,车子已经在外头候着。
王熙凤又跟贾滟说:“姑姑放心在家里与嫂子芸儿相聚,两个玉儿在府里有老太太和我,断不会生出什么事情来的。”
林黛玉和林绛玉留在了荣国府,第一次回去,贾滟没想着带两个玉儿去见母亲和贾芸。
如今她顶着林如海夫人的身份,住在荣国府里,又说是贾母的干女儿,不提其他的,就是为了贾母和荣国府的体面,她在荣国府一切都按照从前对待贾敏的标准来,排场实在是有点大。
她出门要带四个婆子,八个丫鬟,要是两个玉儿跟着她出门,又不知要多带多少婆子丫鬟和小厮,贾滟担心林如海给母亲和弟弟置办的小宅子不能容下这么多人。
于是,贾滟跟王熙凤道了谢,带着夏堇和锦葵等人离开了荣国府。
贾滟一人坐在青轴车上,夏堇和锦葵几个丫鬟一辆马车,婆子们和其他的小丫鬟又是一辆马车。
贾滟坐在车上听着外面车轮走在街道上的轱辘声,她其实已经开始习惯出门时带着这么多人。
卜氏和贾芸昨天就已经知道贾滟到了京都,今日回到家里来,所以早就让家里的丫鬟婆子将院子和家中收拾干净,重新布置了一番。
贾滟才下车,就见到在门外苦苦守候的卜氏和贾芸。
卜氏双鬓星白,她的腿脚不太便利,由一个婆子搀扶着,旁边还站了个小丫鬟。
贾芸则是十二岁少年的模样,模样清秀,穿着一身猩猩红的衣袍,秀气的模样,比起宝玉也不输。
贾芸见了姐姐,激动得上前两步,“姐姐!”
贾滟看向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想说些什么,一时竟也说不出来。转而看向卜氏,卜氏眼中含泪,见了她,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上前,“我的女儿啊……”
话未说完,便已哽咽,泪珠从眼眶滚落而下。
这是贾滟第一次见这个世界的母亲,脑海里关于卜氏的记忆争相涌来,一时有些绷不住。
她连忙眨了眨眼睛,上前去扶着卜氏,柔声说道:“妈,进屋再说。”
于是,一行人进了屋。
夏堇和锦葵又安排着跟来的人在哪儿安顿,一行人在外头整得十分热闹。
林如海给置办的是三进的宅子,正房是三间上房并排,正房两旁有耳房,两边游廊是厢房,有个小后院,后院里种着蔷薇、玫瑰等各式的花草。
母亲住在正房,贾芸住了东厢房,西厢房平时空置着。
贾滟和母亲贾芸经历过初始相见时的激动之后,在正房里说话。
“姑爷也是很有心,他大老远从扬州进京都,本是为了公事,谁知他拜见老太太之后,竟还能想到我和芸儿。”
卜氏坐在炕上,跟贾滟说起过年时林如海来看她和贾芸的事情。
第49章
049
在卜氏看来,林如海娶贾滟是看在荣国府的份上,若不是贾母出面,林如海是不可能会娶她的闺女。林如海回京之后,拜见贾母是理所当然,但是她和贾芸对林如海而言,只是需要他帮衬的姻亲,没必要亲自来看她。
“姑爷来了梨香院,先问我身体如何,平时如何用药。又问芸儿的功课,问我们住在荣国府里,是否会觉得不自在。”
卜氏的脸上带着笑容,显然对林如海的表现十分满意,她甚至感到受宠若惊,“若不是老太太和荣国府的两位老爷,我们哪能有这样的好福气,得这么一位好姑爷。”
贾滟没说话。
倒是贾芸听了,少年脸上露出几分愤怒,“姐夫自然还是比那望恩负义的卜朝义要好得多,一朝富贵,便忘了情义。”
卜朝义是之前跟贾滟私定终身的远方表兄,便虽然卜氏那时已经默许了两人的亲事,但没有经过媒妁之言,都做不得数。
后来卜朝义中了探花,被户部员外郎相中,娶了户部员外郎的女儿,他们却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贾芸那时已经快要十岁的少年,又早经历了父亲去世,心智比同龄人都要早熟。
这时说起卜朝义,“呸”了一声,说道:“得亏他早日中了进士,才让我们看清他的真面目。若是这次不中,又花言巧语骗了我们,哄得姐姐为他守着,等他再中了进士后翻脸不认人,那才叫亏。”
卜氏一听贾芸说起卜朝义,脸色都变了。
“祸从口出,这些话你也乱说!”
卜氏皱眉,怒声斥责,“今日你姐姐带着人回来,该说些好的。那些不曾有的事情,你说来作甚!”
贾芸见母亲动怒,撇了撇嘴,低下头去。
这个年龄的少年,正是有主见叛逆的时候。
贾滟笑瞅了他一眼,“隔墙有耳,虽然这会儿屋里只得我和妈,可外头还有人,万一被人听去了,又是一段是非,何必呢?你姐夫回扬州后,还跟我夸奖你机灵懂事,如今看你,倒是你姐夫为了安慰我,言过其实了。”
贾芸一听,连忙说:“我只是觉得姐夫太好了,卜朝义连替他提鞋子都不配!”
“你真觉得姐夫好,方才那些话,就更不该说。”
贾滟那双杏眼看向贾芸,说道:“你先前在荣国府住了那么长时间,难道还不懂什么叫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吗?”
本来没有的事情,因为多说了两句,便生出许多谣言,传得栩栩如生,仿佛那便是真人真事似的。
原本是真的事情,只要三缄其口,旁人便不敢多说什么,久而久之,真有其事看看上去倒像是子虚乌有。
原身妹子和卜朝义的那些事情,不也像是这么一回事?
卜氏这时伸手敲了敲贾芸的脑袋,“我叮嘱你在学堂里好好跟着老师读书,长点学问,你便不听。”
贾芸摸着脑袋,没说话。
少年自尊心很强,贾滟平时跟贾芸通信,知道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想到卜朝义做过的那些可恨的事情,气不打一处来,沉不住气而已。
他才多大?
少年意气才是正常。
贾滟笑着跟卜氏说:“好了,妈别说芸儿了。”
卜氏见贾滟护着弟弟,只好作罢,但还是指着贾芸骂道:“看在你姐姐的份上,今日饶你一回。以后要是再敢这么胡说八道,我要在你父亲的牌位前打烂你的嘴。”
贾滟跟卜氏说了一会儿话,又陪着她用过午膳之后,又婆子和丫鬟进来服侍她歇息。
贾滟跟贾芸到了后院坐着。
她本来就有原身妹子的记忆,跟贾芸相处起来也不难,而且对待叛逆期的少年郎,还是要抱着一颗宽容的心。
贾滟默默地要求着自己,听贾芸说话。
“自从姐姐去了扬州之后,舅舅倒是时不时来找我们。他和舅妈得了我们原本的那两间房子,见如今我们有姐夫和荣国府帮衬,总想到妈这儿捞点油水。我听姐姐的,平时总不理他。但妈知道,却要说我那到底是舅舅,不能目无尊长。”
贾芸说起卜世仁,就顶着一脑门的官司。
“舅舅又怎么了?当日我们穷困潦倒时,被他百般嫌弃。那时妈生病,姐姐手里也没银子,咱们连饭都吃不上,我厚着脸皮到他的香料店去,想问他赊点香料让姐姐送给周瑞家的,好让周大娘在太太跟前为我们美言几句,分给姐姐一些针线活干,他不仅一毛不拔,还对我冷嘲热讽的。”
贾芸说的周大娘,说管事周瑞的妻子。
“我想着不给赊点香料,好歹给我一点米回来,让妈和姐姐能有口饭吃,结果话还没说完,舅妈就哭着说他们自个儿都每一顿饱饭吃,怎么受得了总是有穷亲戚上门要饭!”
此时此刻,回想这些事情,贾芸心中仍觉得屈辱,他跟贾滟说道:“我从那时候开始,便不再认这个舅舅,只是弄不懂妈为什么总是不怪他。姐姐嫁了姐夫,姐夫对姐姐好,对我和妈也好,家里的日子眼看着好了起来。舅舅又不消停,总来找妈,想从妈那里得点好处。姐夫过年时回来赏了他一顿排头,那个把月才消停些。前阵子大概听说姐姐要回来了,又趁我不在家悄悄来找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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