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听贾政这么一问,便有些支吾。
旁边的贾珍见状,便问道:“你说的这副棺木既然这么好,为何到现在也无人问价要买?你父亲仙逝多年,至今棺木还在店中,难道那竟是无价之宝,京都的贵人们都用不起?”
薛蟠听贾珍这么一说,顿时就忘了先前的顾忌,笑着跟贾珍说:“就是无价之宝。珍大哥哥,那棺木,帮底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敲它的时候,还会发出像是金玉相撞的玎之声,巧妙得不得了!这样的非常之物,拿多少两银子出来,怕且也没处买。”
贾琏和贾珍对视了一眼,有些心动。
薛蟠见他们神色,心中更加得意,说道:“这原是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
贾政:“……”
什么樯木棺材有多奇妙贾政不是很清楚,但义忠亲王他是清楚的。这位老千岁几年前触犯龙颜,被革职查办,下场十分凄惨。
义忠亲王要的东西固然是好东西,只是寻常之人可能消受不起。
贾政淡瞥了薛蟠一眼,只见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穿着素服,却难掩一身的浮夸之气。不免又想到他上京前闹出的命案来,得亏是贾雨村去填补了应天府尹的空缺,帮他脱了身,否则他如今还身陷命案里出不来。
吃一堑,长一智。
他倒是好,好险才从命案里脱身,还是这么一副糊里糊涂的做派。
……不成器。
贾政心里默默地吐出一口气,转眼看向旁边同样戴孝的宝玉,又想起他终日在老太太那里跟姐妹们一起玩耍,无心向学,更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两个,都是不成器的东西。
薛蟠还不知贾政心绪起伏,笑着跟贾政说道:“姨父,外甥这就让人将樯木棺抬来使。”
贾政抬手制止了他,淡声说道:“你有心了。这等的好物,还是留着给有缘人用。老太太说了,大老爷是福薄之人,不必求什么无价之宝的棺木,殓以上等杉木便是。”
说着,让人来令薛蟠到尚蝶轩去喝茶。
薛蟠想嫌殷勤,却碰了个软钉子,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又看向戴孝的宝玉。
这时宝玉正抬头,薛蟠便暗中向他挤眉弄眼。
贾宝玉:“……”
这薛大哥哥,怎么都这么不分场合?要是被老爷看到了,还得了?
贾宝玉生怕自己多看薛蟠两眼,这个大哥哥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连忙低头。
薛蟠见贾宝玉不睬他,也不恼怒,转身跟着人到了尚蝶轩去。
薛蟠前脚才走,后脚又有几家侯府的祭礼已经摆在灵前,贾政连忙带着贾珍贾琏等人去将人接上大厅,忙得脚不沾地。
贾赦的葬礼要办七七四十九天,佛、道两教的礼并用,十分隆重。
荣国府里的人在葬礼的正经日子都会去灵堂戴孝,没什么事,只是让道士和尚诵经之类的日子,就能松散一些。
这天王夫人去点卯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仆妇点卯时没到,迟到了一刻钟,见了王夫人,便跪在王夫人的脚下,瑟瑟发抖,嘴里胡乱说道:“太太饶了奴才,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近日都在忙,昨夜二更才睡下,不小心便错过了时辰。求太太饶过我这一回儿!”
王夫人原本正在跟贾滟说话,最近荣国府亲朋你来我去,有很多事情需要打点。正说到忠靖候史鼎家的时候,忽然来了个仆妇这么跪在跟前,两人都愣了下。
王夫人先前点卯时已经留意到这个人没到,本想着等人来了之后问清缘由,再看怎么罚她。
谁知这个人一来,便吓得面若金纸,瑟瑟发抖,心中也不由得奇怪。
王夫人不动声色,她从前也管家,时有仆妇在告假,有时也有仆妇不能准时来的,只要缘由说的过去,也就过去了。
如今这人迟到一刻钟,竟吓得要昏过去一般。
王夫人看向旁边的周瑞媳妇。
周瑞媳妇便上前,在她耳旁嘀咕了几句。原来自从王熙凤管家之后,就给府里的奴才立下规矩,但凡告假,必须提前,不能人已经不能来了,再来告假。至于她已经定下的规矩,谁要坏了规矩,是要打二十个板子和罚一个月米粮的。
王夫人听得有些心惊,蹙眉说道:“凤丫头这般行事,未免太过严苛。”
贾滟看向王夫人,心想王熙凤入门一年了,她刚嫁到荣国府时,因着父辈的关系,自然没人敢看轻她。但一个年轻的媳妇要管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当初王熙凤刚接手管理官中的事情时,肯定也是闹出了很大动静的。
荣国府里的这些老仆人们,精得跟什么似的,难道就不曾在王夫人跟前埋怨过王熙凤的手段?
贾滟不信。
可王夫人如今却表现得从来不知道王熙凤对待下人十分严苛的事情一样。
周瑞媳妇立在一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问:“太太,如今这事该怎么做?”
自从贾珠去世后,王夫人诚心礼佛,嘴里说的都是慈悲。如今面对一个不过是迟到了半刻钟的仆妇,人家也不是故意的,看她吓得身体抖得跟筛糠似的……
王夫人有点骑虎难下。
“我看她也不是故意的,如今看着又是真心悔过――”
王夫人沉吟着,话说到一半,又顿了下。
倒是旁边的贾滟见状,笑着接过话茬――
“――但无规矩不成方圆。”
王夫人看向贾滟,贾滟笑着将王夫人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仆妇没轻没重的,差点吓着嫂嫂。”
说着,示意立在旁边的金钏,“还不赶紧去倒杯茶来给太太压惊。”
王夫人又不是真吃素的,怎么可能会受惊?
这不过贾滟借机介入此事,给王夫人递过来的台阶而已。
金钏十分机灵,顿时会意,忙不迭地去端了一盅茶来,掀了杯盖,小心地服侍着:“太太,喝茶。”
王夫人坐在位置上,接过了金钏递过来的茶。
贾滟笑道:“嫂嫂安心喝茶,我去处理。”
王夫人不想坏了规矩,可又真心觉得王熙凤立的规矩太狠,不过是迟到,又不是存心的,扣一个月米粮也就罢了,何至于还要打那二十板子。
那板子打上去,别说二十板,就是十板子,都能要掉半条命。
王夫人觉得过于严厉了,没必要下这么重手。
如今听贾滟这么说,也乐得当甩手掌柜。
王夫人淡淡地“嗯”了一声,说:“姑姑去吧。”
贾滟得了王夫人的许可,便走了过去。
她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仆妇,心里也有些不忍。
可是荣国府里的仆妇,早就油得成精了。
今天饶了这个,明天后天就会有无数个因为昨晚劳作太久,次日不小心睡过的仆妇。
于是,贾滟“怼绷艘簧跪在地上的仆妇,轻斥道:“你迟到了便是迟到了,仗着太太平日吃斋念佛、心肠慈悲,便想求她心软,不将琏二奶奶先前立的规矩放在眼里。如今你虽真心悔过,但也不能轻饶。否则,今日是你迟了,明日是他迟了,人人都不将主子规矩放在眼里,如何了得?”
那仆妇一听,顿时瘫在地上。
贾滟示意旁边的周瑞媳妇,“让人带她下去,按照先前的规矩,迟到该要是什么样的,便是什么样的责罚。”
周瑞媳妇应了声“是”,连忙让婆子来将迟到的人拖了下去,不久便听到那仆妇的哭喊声,听得贾滟心头一跳一跳的。
贾滟轻叹了一声,第一次体罚别人,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王夫人听着外头仆妇的哀嚎,神色不忍,说道:“这责罚太重了。”
谁说不是呢?
但贾赦的葬礼要整整四十九天,这么多日子,荣国府亲朋你来我往,这都是有关体面的事情。开始几天,大家都还感觉新鲜,每天都很重视,可是天天如此,到了中途,就难免有懈怠者借机浑水摸鱼。
王夫人是一片好心,不想那么折腾别人。
却也容易好心做坏事。
一旦她放了这个口子,人人都觉得如今太太主事,不像琏二奶奶那样严苛,越到后面,这些人只会越懈怠,早晚会弄出个大纰漏来。
于是,贾滟笑着跟王夫人说:“嫂嫂菩萨心肠,见不得旁人受苦。凤丫头不愧是在家里被当成男孩养的,使的都是雷霆手段。那二十棍打下去,别说是女的,便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也得养上好一阵子才能下地干活。”
王夫人掀起眼皮,看向贾滟,有些无奈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何必非要行凤丫头立的规矩?好好的一个人打坏了,她的位置空了出来,又要找人来替补,何苦来?”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贾滟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十分好耐心,她跟王夫人说:“若是觉得凤丫头立的规矩太过严苛,要改是可以的,只是眼下不是好时机。大哥哥的葬礼是府里的大事,那么多人盯着呢。宁可对人严苛些,让大伙儿都兢兢业业过完这阵子,也好过他们认准了嫂嫂善良慈悲,不忍对她们太过苛刻而散漫行事。”
略顿了下,贾滟又说:“嫂嫂若是心中体恤他们,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大老爷入土为安,诸事办妥,从官中领一些钱散给他们,既不会让他们寒了心,又能全了府里善待下人的好名声。”
主要还是成全王夫人此刻想要宽厚待人的好名声。
贾滟言之有理,王夫人于是也不再说什么。
贾滟笑了笑,低头看着刚才周瑞媳妇送来的礼单,琢磨着留哪些回哪些,也没再说话。
一直在旁边的夏堇见贾滟此时不需要服侍,向锦葵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移到抱厦厅外。
夏堇拉着锦葵到了一个无声的角落,小声跟她嘀咕:“等会儿那个人受完罚后,你找两个婆子送她回屋。咱们院子里留着一些上好的金创药,对筋骨受伤是最管用的,你给她送一些过去。”
锦葵眨了眨眼,随即会意。
刚才那个犯错的仆妇,王夫人不想打她那二十杖,其实贾滟也不想,只是当时骑虎难下,不得不为。
她家太太也不是那种冷血无情的,怎会为这点小事将人打个半死?
不过是怕坏了规矩,日后不好管事。
再说,那是琏二奶奶立的规矩,如今旁人犯了错,要是她家太太也帮着王夫人说琏二奶奶过于严苛,不该重罚,那不仅坏了规矩,还将琏二奶奶得罪得透透的。
夏堇见锦葵神色,知道她已经意会。
她推了推锦葵的手臂,小声叮嘱道:“这事情交给你,机灵点,可别办砸了。”
锦葵顿时站好,俏皮说道:“遵命!一定不负使命,让那受伤的姐姐虽然挨了打,但心里嘴里还念叨着我们家太太的好!”
夏堇:“……”
夏堇哭笑不得,“我的小姐,你可别贫了,快去快去。”
锦葵得了夏堇的指示,连忙回不羡园取了上好的金创药,随即带着两个小丫鬟去了刚才被打仆妇的屋子。
仆妇被人打了奄奄一息,被人抬了回来。
因为家里男人也在荣国府做事,如今还没回来,家里只得她一个人趴在床上。
锦葵去了,见她无人照顾,连忙让丫鬟帮她把沾了血的裤子剪开了,又去茶房要了一桶热水来帮她把身上的血污擦干净,帮她涂上金创药。
那仆妇昏昏沉沉的,先前只知有人照顾她,却睁不开眼睛。等到身上红肿感觉火辣的地方传来一阵清凉,痛感稍减,才缓缓清醒。
她见到锦葵,愣了一下。
“锦葵姑娘?”
锦葵从前是老太太屋里的人,想不认识她都难。
锦葵见仆妇醒了,在她床边坐下,温声说道:“好姐姐,我知你平日都是勤快的,今日实在吃了大亏。这事情怨不得姑太太,先前链二奶奶定下的规矩,她哪能说不算就不算?再说,大老爷的葬礼,外头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姑太太知道你没有存要偷懒的心,谁知旁人有没有?今日罚了你,你也不冤。方才你受罚时,我们太太便让我暗中回去拿了上好的金创药送来给你。我知你家那口子平日忙,顾不上帮你,我会来帮你上药的,若是我走不开,也会差其他的人来。你且放宽心养身,要是缺了什么,尽管跟我说。”
仆妇虽然挨了打,却得到锦葵这样的对待,心中顿时什么怨怼都没了,只剩惭愧和感激。
惭愧的是自己虽然无心,却坏了规矩。感激的是贾滟本就是依规矩办事,事后却能这么周到,还让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专门来送药给她。
王熙凤近日都在屋里静养。
旧时社会讲究很多,一般孕妇都不能参加这些葬礼。王熙凤平日都是风风火火惯了的人,如今被拘在屋里,又不能出去迎送亲友,十分无趣。
这天来旺媳妇来到她屋里,悄声跟她说今天点卯时发生的事情。
听完事情的始末,平儿笑着跟王熙凤说道:“林家姑姑平日看着不显山不露水,料理起事情来的时候,真真像是长了七窍心肝似的,既不得罪太太,也维护了奶奶。”
王熙凤懒懒地歪在榻上,没说话。
平儿想起前几日王熙凤说的事情,贾滟知道了王熙凤在外面放债的事情,还特地来敲打王熙凤,虽然没直接说让王熙凤从此不要再放债,但话里话外,也就是那个意思。
平儿悄声跟王熙凤说道:“奶奶,我怎么有点琢磨不着林姑姑的心思。”
王熙凤睨了她一眼,“我都琢磨不着的事情,还能让你琢磨得明白?”
来旺媳妇左右看了看,便十分八卦地跟王熙凤说:“我听我家那口子说,林姑姑从前还没出嫁的时候,并不像如今这般。在荣国府小住的那阵子,听人说起林姑姑,也说她在老太太跟前虽然周到有礼,对旁人却是冷心冷面的。都说二姑娘像根小木头,那林姑姑先前在府里的时候,倒像是根大木头。谁知嫁到扬州去一年多,回来便脱胎换骨似的。难不成江南扬州那边人杰地灵,木头人去了那边,也能开窍不成?”
来旺媳妇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贾滟出嫁的时候,她们都还没到荣国府。因此并不知道贾滟出嫁前是如何模样,都是道听途说。
王熙凤冷笑道:“你家那口子统共见过她几回?便知她是个木头人。”
来旺媳妇神情悻悻,说道:“荣国府这么大,林姑姑被老太太认了干女儿,自然是养在二门内的。我家那口子自然没正面见过她,可自从林姑姑从扬州回来后,大伙儿都啧啧称奇,说像换个人似的,比从前更美,为人处世也练达了许多。”
王熙凤神色沉吟,她倒是听说过贾滟嫁到扬州时,新婚之夜闹出了好大的动静。只是当时林姑爷不想惊动老太太,便不许下人声张。
可天底下哪有不漏风的墙?
单一个杨嬷嬷,贾滟当时撞墙自尽的举动便不可能一直瞒着老太太。
据说那时贾滟是撞邪了,醒来之后害怕得不得了,随后就生了一场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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