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林如海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回京都,即便是回来了,也得在荣国府住些时日,等在京都的宅子改造完,诸事妥当了,才会搬走。
贾赦的葬礼一结束,荣国府顿时就变得冷清。
荣国府大多数人已经除了服,只是贾琏夫妻和迎春要守三年,说是三年,实际上是二十五个月。
中秋快到了,荣国府今年不会大办,气氛显得格外沉闷。
贾滟带着两个玉儿做花灯,裴府送来帖子,中秋节当天,裴世英的夫人在府中设宴,邀请贾滟带着两个玉儿一同前去赏月放花灯。
贾滟还没回话,但她知道这阵子两个玉儿在荣国府待着有些腻烦。
前头客人来来往往,都是来吊祭的。
平日一起作伴的小伙伴们,也都要去登仙阁戴孝,跟着老太太一起在荣庆堂,老太太倒是个豁达的,可也总有来吊祭的人前去问候老太太。
贾母是国公夫人,能去拜见她的,都是什么太妃、国公夫人,王妃这类级别的人派来的,见是必须要见的,只是见了,又难免说起伤心事。
两个玉儿并不喜欢看到这些人去拜见老太太,每次一来,定然要问起贾赦发丧的事情,勾起了老太太的伤心事,又假惺惺地跟着掉几滴眼泪,吃了饭领了赏拍拍屁股就走了,只留下一个白头人送黑头人的老太太坐在炕上发呆。
贾滟今日难得有空,于是陪着两个玉儿在书房里画灯罩。
林绛玉想要在灯罩上画一个洛神,贾滟重新捡起画画之后,画技虽然不能说很好,但画出来的东西想要哄哄小朋友,还是可以的。
她手里拿着画笔,专心画画。
林绛玉趴在书桌上一边看她画画,一边碎碎念。
“去看老太太的那些人,我都不太喜欢。她们来了都是说着同样的话,那些话我都听腻了,可每次只要那些人一问,老太太便要掉眼泪,看上去伤心得很!老太太还是高兴的时候好看些,像个菩萨似的!”
林黛玉坐在靠窗的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听林绛玉那么说,便笑着说道:“说你傻,你还不承认。”
林绛玉:???
林绛玉趴在书桌上的双手一撑,小身板已经站直了,他顾着腮帮看向林黛玉,“我怎么傻了?”
婴儿肥的脸颊鼓了起来,活像个河豚,让人想戳一戳。
林黛玉捻了捻有些发痒的指腹,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说道:“那些人来才是好事呢。大舅舅没了,要是那些人都不来吊祭,老太太才是真伤心。”
众所周知,丧葬大事,从来就不是一件只跟死人有关的事情。
贾赦死了便是死了。
这些到荣国府来吊祭的人,未必会有多少是真为贾赦之死而伤心,却都是真心为了维系关系和利益。
都说世外仙姝寂寞林,林黛玉在书中这么个出尘的人,却早已经了解这些人情往来。
也是,林如海一直将林黛玉当做是男孩似的教养,林如海仕途顺遂,在官场很吃得开,林黛玉冰雪聪明,自小耳濡目染,哪有不懂的道理。
贾滟将灯罩画好,收了画笔,看向说话的姐弟俩。
姐弟俩察觉到贾滟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看向贾滟。
贾滟将画好的灯罩放到一旁,杏眼含笑,“怎么都不说话了?”
林绛玉嘴巴一撇,跟贾滟告状,“姐姐说我傻。”
贾滟:“绛儿不傻。”
就是还没开窍,对很多事情总是懵懵懂懂的。可是孩童之所以让人觉得可爱治愈,不就是因为他们天真无邪么?
林黛玉:“太太,您这是掩耳盗铃。”
贾滟忍不住轻笑,她走到窗前,拉着林绛玉一起坐在林黛玉的榻上,明知故问:“玉儿在看什么书?”
林黛玉:“《世说新语》。”
贾滟:“看哪个故事?”
林黛玉:“谢道韫咏雪的故事。”
林绛玉立即凑过去,挤在贾滟和林黛玉之间坐下,眼巴巴地看着林黛玉,软声请求道:“谢道韫是谁?姐姐读给我听。”
林黛玉弯着眼睛,伸手戳了戳林绛玉婴儿肥的小脸,倒也没拒绝,“那你先坐好。”
林绛玉连忙调整坐姿,坐好。
谢道韫咏雪的故事,贾滟并不陌生。
说的是谢安在一个雪天里,跟谢家的子侄们清谈,当时雪下得很大,谢安一句“白雪纷纷何所以?”
谢胡说:“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侄儿侄女的才情孰高孰低,一听便知。
贾滟听着林黛玉将书中的故事向林绛玉娓娓道来,于是问道:“玉儿喜欢谢道韫?”
还不等林黛玉说什么,林绛玉就说道:“我不喜欢,我最喜欢姐姐。谢家的姐姐听上去虽然很厉害,但我的姐姐更厉害!”
林黛玉被林绛玉逗笑,“怎么就是我最厉害了?你懂什么?”
话虽如此,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没什么事情,能比自己在亲人心中是最好的事情更令人心情愉快了。
林黛玉跟贾滟说:“她的很多作品能流传至今,令人佩服。”
林黛玉也是才高八斗的奇女子,尤其以诗才最为出众。可惜当今风气,是姑娘家的诗词是不宜传出闺阁给旁人传阅的。
可那有什么呢?
世上总有离经叛道、特立独行者。
贾滟想了想,笑着说:“总有一天,玉儿作的诗词也会让人编纂成册,供人传阅。”
林黛玉瞅了贾滟一眼,十分怀疑,“真的会吗?”
贾滟笑道:“会的。”
林绛玉天真可爱,感觉不过是将姐姐做的诗词编纂成册,那有多难?他前几天还看到水月庵的尼姑来看老太太,老太太一出手,就是拿了几百两银子,让师太去印几千册佛经散给别人。
于是,他十分认真地跟林黛玉说:“姐姐你放心,等我长大,像父亲一样能干,每年拿五百两银子出来给你印书!”
噗嗤。
林黛玉被逗笑,“你以为这是印佛经吗?”
林绛玉:“甭管是佛经还是诗经,姐姐想要印,我一定能印出来!”
第57章
057
贾滟陪着两个玉儿在书房里消遣时光,轻松惬意。只是快乐的时光有点短,过了一会儿,便听到紫鹃的声音:“宝姑娘来了。”
贾滟看向林黛玉。
林黛玉瞥了瞥嘴,拉着林绛玉从榻上起来。
贾滟带着两个玉儿从书房出去,薛宝钗见到贾滟,有些意外,大大方方地向贾滟行礼,见过贾滟。
“林姑姑。”
贾滟脸上笑容温柔,声音也温柔,“宝丫头过来了。”
薛宝钗笑着点头,跟贾滟说道:“方才去姨母那里请安,路过不羡园,便想来看看颦儿。如今正是桂花开的时节,梨香院里有几棵桂花开得极好,今儿哥哥让人上树摘了一些桂花下来,让家里的嬷嬷做了桂花糕。我出来的时候还在厨房里蒸着,我想着颦儿和绛儿总在不羡园里待着,怪闷的,想邀请他们一起到家里尝个新鲜,也好散散闷。”
少女的话说得体贴又诚挚,十分周到。
食材怎么样倒是其次的,重在心意。
两个月下来,贾滟发现薛宝钗很会在一些小事情上笼络人心,各房能说得上话的丫鬟,都收到过她的礼物。
停了停,薛宝钗又说:“妈跟我说了,林姑姑这阵子协理府里庶务,要忙的事情很多。颦儿和绛儿在不羡园虽说有婆子丫鬟们照看着,到底年龄还小,有些玩心才是正常的,林姑姑若是得闲,与颦儿绛儿一同跟我家去,妈才高兴呢。”
贾滟闻言,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多谢你妈妈的好意,我就不过去了。”
说着,目光落在林黛玉和林绛玉的身上,“至于颦儿和绛儿,我就不替他们作主了。”
薛宝钗一怔,显然没想到贾滟会是这种反应。
她眨了眨眼,有些仲怔,随即反应过来,看向林黛玉。
林黛玉牵着弟弟的手,两个玉儿动作出奇的一致,歪着头,眨巴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十分无邪地看着她。
薛宝钗:“……”
莫名其妙地,感觉这姐弟俩像是在等她跳坑似的。
贾滟觉得这几个小家伙,不知道会酝酿出什么样的尴尬场面,她作为一个成熟的成年人,还是不要在场比较好。
于是,贾滟将空间留给了几个小家伙,顺带将院子里的闲杂人等也带走了。
偌大的庭院只剩下几个小家伙,最大的宝钗虚岁十三,黛玉虚岁八岁,绛玉虚岁五岁。
一阵秋风吹过,高大的银杏树飘下一片落叶。
银杏叶还没变成金黄的枯叶状,但在风中打着旋下来,显得格外凄凉。
薛宝钗默了默,纵然心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但她还是一副四平八稳的姿态,再次将自己的来意说的清清楚楚。
林黛玉听了,神情冷冷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道:“多谢宝姐姐的好意,王太医说我每逢换季,便要犯咳嗽之症,如今天渐渐变冷,更要注意保养。甜食容易生痰,还是少吃为妙。”
薛宝钗闻言,内心有些尴尬,但她不动声色,只自责说道:“瞧我这记性,竟连这些事情也忘了。”
林黛玉笑着轻叹一声,说:“这也怨不得姐姐,这些事情,别说是你,就是我自个儿,因着贪嘴,有时即便记得,也权当忘了。只是太太管得紧,紫鹃和紫萼两人比身边的婆子还嗦,日日在我身边碎碎念个不停。”
薛宝钗闻言,十分豁达地笑了笑,反而还跟林黛玉说:“你也别嫌她们嗦,都是为你身体好,有这样尽心的人在身边,都是福气。”
林黛玉见薛宝钗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仿佛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似的,倒显得她有些小气了,也觉得无趣。
她也并不是真的不是好歹之人,转而问站在身边的弟弟,“绛儿,宝姐姐家有好吃的桂花糕,你平日最喜欢吃桂花糕了,想吃吗?”
林绛玉咽了咽口水,十分诚实地点头说道:“想吃。”
林黛玉闻言,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模样看着林绛玉,清丽的脸上露出动人笑颜,无奈道:“好吧,既然绛儿想吃,那我便陪绛儿一起到宝姐姐家去。”
薛宝钗:“……”
还不等薛宝钗说什么,林黛玉就招来丫鬟婆子们来给自己和林绛玉穿衣服,拿上出门要带的行当,一群人跟着薛宝钗浩浩荡荡地去了梨香院。
等薛宝钗带着两个玉儿和一长串的尾巴离开不羡园之后,夏堇才在屋里跟贾滟说道:“人人都说这宝姑娘好得不得了,可我每次瞧她,心中都有些慌。”
贾滟手里端着一个官窑的五彩茶盅,觉得夏堇的话很有意思,于是问道:“为何会觉得慌?”
“先前听府里的人说,宝姑娘进京都,是要参加选秀的。可我看她,横竖不像是选秀的模样。每天雷打不动地去老太太屋里定省,陪着老太太说一会儿话后,便到院里各处走走。姑娘哥儿们都在前头戴孝,不在屋里,她也不在意。见了下人,也并不高傲,十分和颜悦色。”
夏堇一边说,一边压低了声音,“昨个儿建兰跟我说,她去宝玉院子里找小红玩的时候,便听见老太太拨给宝玉的袭人在夸宝姑娘,夸宝姑娘也没什么,毕竟是这么雅丽端庄的姑娘,行事也大方,说着竟说起咱们家姑娘来,说宝玉前几日言辞不小心冒犯了宝姑娘,宝姑娘竟也大度得没有计较,要是换了咱们家姑娘,还不知宝玉要跟在后头陪多少不是,才愿意罢休呢。”
袭人如今跟宝钗一般的年纪,懂的事情已经很多,又有野心,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会说出这些话来不奇怪。
奇怪的是夏堇竟会为袭人的这几句话,心里对宝钗发憷?
贾滟不信。
夏堇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这几年下来,她们虽有主仆之名,但贾滟心里一直将屋里的几个一等丫鬟视作是未长大的小妹妹一般在培养和调教。
夏堇在贾母屋里的时候,便十分有见识。
这两年贾滟时时放手让她处理事情,性情越发沉稳冷静。贾滟甚至觉得自己身边的夏堇,比起许多小户人家的正经太太还要能干得多。
贾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五彩茶盅里的温茶,等夏堇后文。
“袭人夸她倒没什么出奇的,出奇的是我问建兰府里下人对宝姑娘的评价如何,建兰都说府里的下人都说宝姑娘好得不得了,比我们家姑娘不知强了多少倍。一个人,单只是几个人说她好倒是没什么,若是人人都说她好,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夏堇皱着眉头,说道:“即便是像太太这般神仙似的人,也有人说不好的。宝姑娘如今才几岁,竟能人人都说她好。我们家姑娘是性情中人,喜好分明得紧,宝姑娘这般屡屡向她示好,我总怕我们家姑娘会吃亏。”
贾滟原本还觉得夏堇说的很有道理,宝钗确实有她令人觉得可怕的地方,但听到最后,夏堇竟然会怕林黛玉会在薛宝钗面前吃亏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夏堇被贾滟的笑弄得一头雾水。
虽然一脸懵逼,但她还十分认真地跟贾滟说道:“我在老太太屋里的时候,曾听老太太说过,要讨好一个人很容易,可要讨好所有人,却很难。一个人若是能让所有人都说好,那定然是个心机深沉之人。”
贾滟不否认薛宝钗有心机。
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女,经历了家中父亲骤然去世的巨变后,长兄最擅长的还是吃喝玩乐和惹事,母亲是个心慈手软遇事拎不清的中年妇女,她如果没有心机,薛家的产业早该被别人吞得干干净净了。
薛宝钗从来都不是阳春白雪。
可若说林黛玉在跟薛宝钗一块儿玩,会吃亏,那倒是小看林黛玉了。
再说,薛宝钗又不是什么拎不清的人,如今林黛玉父亲尚在,也有母亲在身边陪着,虽说她这个母亲是继室,到底是比没有要强些的。
薛宝钗就是拎得太清了,所以才会屡次向林黛玉示好,试图将两人的关系引导到她想要的方向。
不见得非要是朋友,但至少别是敌人。
无奈林黛玉心里就跟明镜似的,她知道薛宝钗频频向她示好,但她觉得薛宝钗心中藏奸,不想接招。
其实薛宝钗对林黛玉,也很无奈。
夏堇担心自家姑娘会在薛宝钗跟前吃亏。
可将自己的担忧告诉贾滟之后,贾滟反而哈哈大笑,觉得她是杞人忧天。
夏堇被贾滟笑得有些发蒙。
贾滟敛了面上的笑意,十分好心情地跟夏堇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你说的不错,宝丫头这人确实有她令人感到发憷的地方,那也是迫于无奈才会如此。我们家的姑娘,虽然阳春白雪,却是个伶牙俐齿不服输的,她在宝丫头跟前,断然吃不了亏。”
黛玉是个性情中人,大礼她会讲,但平日相处的一些小细节,她却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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