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虞站起身,他的绷带该换了,血液染湿了纱布,红得触目惊心,可姬无虞顾不上换药,他猛地扭转过身体:“成不成亲我们都不能一起生活,所以为什么不成亲?成不成亲,我父母亲都不会祝福的,我娘爱大哥,我爹偏心弟弟,我为什么不能做我自己的主!我爹平时从来不管我,他有什么资格管我要娶谁?!”
每句话都怨气冲天。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刚得到又要离他而去他的,双管齐下。姬无虞忽然抖了一下,原来是伤口太痛,火燎过一样疼痛,可这样的感受,也是他正在和燕山景据理力争的。他不明白,他的付出,她为什么不接受?
姬无虞有些后悔他刚刚对燕山景发泄他对父母的怨气,他深吸一口气:“我父母亲不是不喜欢我……我是唯一不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孩子,他们总觉得我被祖父祖母教得胡思乱想,可我没有胡思乱想!”
“没有我,你真的会死。既然祖母选我保护你,就是一种道义的传承。我就是你的命定之人,要我放手,这太荒谬了。”
燕山景想,她此时却是最能理解姬无虞父母心情的人。她也觉得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在两个人从来没过面时,他莫名其妙不放手,才是最荒谬的事。在他因为她受伤几次后,他还是不在乎,有些人会为爱人奋不顾身,可燕山景却觉得他的牺牲,像是对幼年时姬无虞信念的守护。
姬无虞仍在努力说服她道,“要是你不同意成亲,就留下丹樱蛊。我看丹樱蛊没你说得那么可怕,如果不是丹樱蛊,你中毒后就一命呜呼了,我还能帮你扛一半。既然危险,你就更应该留着丹樱蛊,以后再有毒素入身,也多一层保障。”
燕山景摇头:“丹樱蛊是我连累你,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我不愿意再连累你。”
“成亲这件事太重了,我不愿意做挑拨你和你父母关系的罪人。且他们的想法,我能理解一部分。你还是要好好考虑自己的性命,还有你父母的心情。”
“你说成亲太重了,那什么时候才能不重?我们无论何时成亲,都代表净山门和雪廊,无论何时离散,都会伤筋动骨,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几天许定终身?!至于我父母的心情,你明明知道他们不同意,你考虑他们,难道不就是根本不想嫁给我吗?那你为什么说喜欢我?”
下雨时,黑云压顶,他藉着昏暗的光线和喧嚣的雨声尽情宣泄情绪。他一想到父亲要来,就知道他会说什么,联想到那时的纠结犹豫,怎么不能先斩后奏呢?就算南理的亲人没人祝福,南师叔也是长辈,可以祝福吧?
燕山景痛苦得摇头:“你何苦逼我?”
姬无虞咬牙道:“我逼你吗?可是你为什么逃避啊?”
又来了,对话重演,解决不了的问题一遍遍地将两个人绕进走不出的迷宫。燕山景疲惫而麻木,她的心底也有正暗自萌发的幽暗情绪。
“在九蛇山遇到你之前,我都没有想过要和哪个男子许定终身。”燕山景这般内力深厚的人,也气都喘不匀了,她如实说道,“在九蛇山遇到你之后,我多次拒绝,也是不想把九蛇山的麻烦带回净山门。但我现在在考虑了……你对我来说是不同的……”
她自以为她那两句话是显示出了姬无虞的与众不同,却戳中了他痛脚。
他劈头盖脸道:“九蛇山遇到我之前,你和我已经有婚约。在九蛇山的花海,你知道我就是姬无虞之后,你很高兴的啊!可是你现在为什么不高兴了?”
“你和我已经有婚约,可是你对我不理不睬。司青松出现,你却那么高兴。明明都是我,为什么会不一样?是因为九蛇山上的司青松,是你命悬一线的希望,也是因为他不用让你头疼任何未来,头疼和姬无虞的未来。你说是吗?”
“可我变成姬无虞之后,你就推三阻四。我看你根本就是逃避责任,逃避束缚,以前是那样,现在也是这样。你是逍遥剑仙,但你可以逍遥一辈子吗?你到底是不想去南理,还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
燕山景听了这些话,也遏制不住她的情绪了。姬无虞在她眼里一半是在无理取闹,一半也是踩中她的痛脚。她的的确确不想去南理,她一想到去南理,就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姬无虞不足以成为她背井离乡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你不要张口闭口说婚约了!我不是因为婚约才喜欢你的……我确实喜欢司青松啊,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司青松?你作为司青松和我在一起,你有那么多的不甘心不满意。那时你得到了我的心,可你却恐惧我对婚约的背叛。我看你,一直都觉得婚约比我这个人重要,难道不是吗?”
姬无虞既然指责她,她也有深埋于心的惶恐和质疑。
燕山景最耿耿于怀的就是他的那一句:“我不相信。”他不相信,没有丹樱蛊,她会爱他。那么反过来呢?没有丹樱蛊,他爱她吗?
她困惑这件事很久了。他是因为受到了茶剑道人和姬太君的教育,才负起责任,像模像样地给她写信寄礼物吧?他在乎得要命,可是他们甚至没有见过面啊!
九蛇山初遇,他已对她非常在意,可那份在意到底来自什么?没有多少是来自她本人的吧?
他是被强逼着爱上燕山景的。
可燕山景也不想要这样的爱。
燕山景疾声道:“姬无虞,没有丹樱蛊,没有婚约,没有燕蹀躞直璇玑女儿的身份,你真的喜欢我吗?我是不是燕山景根本不重要,我是张山景王山景,只要我是种了蛊的未婚妻,你都会喜欢的吧?”
“你的执着,根本不是为我本人,是对你祖母祖父教诲的忠诚,你远在遇到真正的燕山景之前,就不肯放过我了!”
“你说做鬼也不放过我,恐怕真到了阴曹地府,你会对我视而不见,你真心心念念的,只是一纸婚约。”
“你,对我的感情有几何呢?有婚书上的字重要吗?”
燕山景实在烦了他对婚事的急迫,她就是不想让他看红盖头下新娘的脸。她心里清楚,她是爱上了原原本本的姬无虞,没有婚约她也爱他。他呢?
姬无虞的沉默如一滴沉重的夜露打醒了她。
他看着她,他扯开纱布,药味和血味全都来了,燕山景喉头发哽,就算他不知道他的爱从哪里来,但他难道不爱她吗?
姬无虞沉默着缠上新的纱布,他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这么说我,我寒心透了。”
“你觉得我不是真爱你,你就那么觉得吧。”
一句辩解也没有。是不能辩解,还是不屑辩解?
燕山景恼羞成怒地想,他才是第一个怀疑她不是真心喜欢他的人,甚至疑心到了死守丹樱蛊不放的程度。可那已是昨日黄花,彻底枯萎了的心事,她亲手折断了。
姬无虞看都不想看她:“我的确死守着婚约不放,你是王山景张山景,我都会为你牺牲。”
“我从来不觉得为你付出不值得,但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第一次觉得,为你牺牲,简直是天下最不划算的事。换不来一句感谢,你只会觉得我很麻烦。”
他话说得很平静,可手臂上的青筋在颤动。
“我答应你,取出丹樱蛊。婚约也取消吧。”
尘埃落定。
“父亲母亲都会很高兴,你得偿所愿,皆大欢喜。”姬无虞又冷笑了,“你走吧。”
姬无虞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把她送到门前,摆明了是在送客。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燕山景浑身的血都冷了,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她很后悔,可也觉得委屈。她明明是担心他的安全,才会提出取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结果。然而话是她说的,她无路可退。
她做错了事吗?他做错了事吗?
姬无虞推开门,结果南流睢就站在门前。
南流睢看二人神情,就知道天崩地裂的事发生了。
“世子,姬大人不来了。”南流睢将信递给他,“在芜鸢城郊出现了天巫神教的巫葬坑,不清楚姬大人有没有被困住,但是你们要尽快增援。”
姬无虞麻木地接过信:“我立刻去通知舅舅。”
燕山景竭力地忍住下巴的颤抖:“能空出一个晚上的时间吗?我们要取出丹樱蛊。”
南流睢惊讶地嗯了一声:“不,巫葬坑是涉及到千人生死的大事……”
姬无虞此时冷笑道:“燕长老,看来你和我,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我这样做鬼都只会抓住婚书的疯人,你最近是甩不脱了。或者你纡尊降贵,先别去你要逍遥一世的净山门,随行我去一趟芜鸢城,我父亲也是大蛊师,可以取蛊。”
燕山景看着他的伤口,想到他要带着溃烂流脓血的手去援助芜鸢城,轻声道:“对不起……”
姬无虞突然拔出他的弯刀,他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此时尽数爆发,刀鞘从手中飞出直接打向床头的琉璃瓶——装着她送来哄他开心的槐花。
琉璃炸碎了一地,姬无虞又一刀劈开门前的屏风绣花。
“看来你是不去芜鸢城了。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不是喜欢你本人,只喜欢婚约上的名字。我替你扛两次生死,是我对不起你吧。”
他的每句话都是在嘲讽她不知感恩,燕山景无话可说。她的手很痛,她知道他此时也在痛。她两次拖累他,她的确没话可说。
南流睢讶然:“你们怎么了?”
正在此时,小弟子敲门,没听到回应就进来了,神色慌张:“好多拿剑的人来了!他们是净山门的,说来接燕长老!”
姬无虞嗤笑出声:“好巧啊,大难临头各自飞。以后再见吧。”
他懒得再说一句话,推开门就离开了。
燕山景离开幽阳谷之前,再也没见过他。
而她去见净山门来客时,回头看了一眼满屋的狼藉,除了那些刺眼的琉璃碎片,枯萎的槐花,还有倒下来被砍成两半的屏风。
仙鹤青松,吉祥图案,成双成对,绣娘苦心一二十年。可躺在地上的屏风,已是一个垂死的病人,丝丝绕绕,无头的绣绒,像病痛爬满身。
第44章 回家
姬无虞怒气冲冲地离开后,南流睢的身后闪出个背剑的少女,她手里两盏绿纸灯笼,傍晚时如猫的瞳孔,瞳孔中装下了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来的乔观棋,也装下了失魂落魄的燕山景。
观棋人如陶偶,梳双麻花辫,白净面皮上一双猫头鹰似的吃惊双眼,薄薄一层眼皮,眼下因为皮肤太薄或是什么,总泛出一层隐隐的青紫。
乔观棋身负重剑,剑比她人还高,她人如其剑,严肃认真,她皱了皱眉,又歪了歪头:“那个人,好凶。”
燕山景看着观棋,伸手除掉她脑袋上的一片稻草,她轻笑:“辛苦啦。”
燕白从走廊的另一端溜跶来,忽然看到了观棋,他情不自禁地喔了一声,可又顿住了脚步。
他的手在背后抠紧了栏杆,舔了舔嘴唇,观棋正自上而下地打量他,看看乱成鸡窝的头发,又看看他拄着的拐。
“看,”观棋的手往楼下指了指,两个人都看到一匹岔开腿正喝水的小白马,她轻声道,“我骑它来的。”
燕白站在她身后,心思并不在马上,跟着她念叨,“辛苦它了。”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也辛苦你了。”
观棋一转身,一把抱住他:“你吓死我了。”
她动作很迅猛,可放在他身上又轻飘飘的,他上身全是木架子帮助他康复肋骨,她几乎只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燕白一瞬间闻到女孩子头发的气味,也听到她细小的抽泣声。
他无措道:“我记得,你从来不哭的啊……”
燕山景靠着门框,看到观棋和燕白这样,苦笑了一下,她擦掉脸上的水,不知道汗水还是雨水,她深吸一口气,净山门的阳字辈弟子们一拥而上:“师姑奶!”
这次来幽阳谷的,是几位阳字辈的弟子,燕山景和他们都脸熟。按辈分,她是他们的师姑奶。净山门知道燕山景的下落是因为燕白写信给了观棋,说了接下去去哪里的行踪,观棋禀告掌门,姜岭就派人来接了。
燕山景在这群新弟子里意外见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阿镜?师兄!”她仍能叫出幼时的师兄名字。
其实他不算是她的师兄。他是前任长歌长老的儿子,因为剑道天赋不足,被他的父亲白泰驱逐离开长歌馆,之后就离开了净山门。
被叫作阿镜的男人抬起头,多年未见,不改旧时容颜。
他少年时就眼神阴鸷,白得透明的脸上依稀可见血管青筋,他白如葫芦州随处可见的略发雨霉的粉墙。如今再见,似乎依旧病弱。
燕山景在幽阳谷见到他,十分意外,但意外中也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掐指一算,十年没见了。
他仍然瘦削青白,但脸上没有拳脚后的红肿青紫,虽气色不健康,但不再令人担忧了。
他被她叫了名字,朝她行礼:“邬镜见过新一任长歌长老。”
邬是他的母姓,他父姓白,他改名字了。
燕山景连忙抬手叫他起来,他才淡淡一笑:“多年不见,小景不是小姑娘了。”
他离开时,她才八岁。
“阿镜一点也没变。”燕山景方才和姬无虞吵了一架,现在眼眶还是红的,声音也是涩的。
观棋和阿镜都没问她和刚刚那个南理青年发生了什么,这里还有很多阳字辈的弟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过净山门了吗?你和阳字辈弟子一起,是我大师兄让你来的吗?”她问出了很多问题,只有这样,她才能摆脱和姬无虞吵架的烦恼。
“早就去过了。我大约两个月前就恢复了净山门弟子的籍册。我刚回来时身体不好,在葫芦州修养了一个月,为了清净,姜叔没有声张。回了山上,以前的山门商人和旅贩们还认识我,故地重游,我就不想走了。他们说你在这里,我病好得差不多,就想来见见你。我也很好奇,十九岁的新长歌长老什么样子。”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漂浮着,就像他的眼神,从来没有焦点,与人对话,绝不正眼看人,他躲开别人的眼神,也不要别人看他。
燕山景点了点头,叙旧还是次要的,她道:“山门没出事吧?”
“净山门自上而下清洗门户,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人心惶惶风雨飘摇,姜掌门的意思是,摘月斋追杀你的事他听说了,若你的毒没有治好,就留在幽阳谷,若你已经痊愈,就尽快启程。在家里总比在外面安全,别的剑馆再乱,长歌馆也只有你一个人。他可以保你独善其身。”
燕山景深吸一口气:“即日启程吧。我已痊愈。但此地祭司照顾我良多,我还有些话要对他说。”
不仅是要拜别南流睢,她还想再见姬无虞一面。
然而见了面,能说些什么呢?燕山景知道他们之间的话都说尽了。
她仰望幽阳谷的天,猿猴鸣声哀哀,雨落芭蕉潇潇。
她要走了,总得和他说一声。
丹樱蛊还没有取出,就意味着他们之间永远有生死羁绊。她想斩断羁绊的决心伤害了他,而他维护羁绊的执着让她怀疑。这份羁绊曾经把他们拴在九蛇山的亡命山道上,而如今却是两个人之间难以飞跃的天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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