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响,两个人警惕地转头。
厉成英领着闻亭丽入内:“这位是包亚明律师,邓院长之前应该已经向你介绍过他。那位是立明出版社的陈编辑,你可以叫她陈女士。”
“你好。”陈女士主动过来跟闻亭丽握手,“经常听邓院长提起你。”
包亚明却留在原地戒备地打量闻亭丽,他的眼睛锐利如鹰隼,似能一眼看透人心:“闻小姐,下午你明明约了来律师事务所见我,为何六点钟你没有来赴约,反而出现在礼查饭店门口?”
“老包,现在可不是在法庭上,你这样会吓到小闻的,小闻,你先坐下喝口水。”
闻亭丽焦急地环顾四周:“邓院长在哪里?”
厉成英拉着闻亭丽在沙发上坐下,低头默了好一会,沙声说:“邓院长现在在仁济医院抢救,目前还未度过危险期。”
闻亭丽浑身一震:“下午中枪的真是她老人家?!”
厉成英面色灰败:“是,只是刺杀邓院长的凶徒还未抓到。我们找你来,就是想向你打听今天下午的情况。”
闻亭丽压下汹涌的泪意,尽可能用镇静的语气说:“星期三晚上我去找邓院长,她要我当天先去礼查饭店等她,到时候她带我一起去找包律师,可我等到五点四十也没见到她老人家,怕迟到,我就先走了,走出去没多远,就听到了枪响――”
“礼查那条街一向喧嚷。”包亚明冷不丁发问,“闻小姐只是个学生,想必你之前从未接触过枪械,凭什么那么快判断出那是枪响?
闻亭丽张了张嘴,假如没有那晚陆世澄的事,她绝不会那么快联想到枪声,这一点的确有点可疑,但她已经答应陆家绝不把那晚的事泄漏出去,这会儿自然无法直接言明其中缘故,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以前在码头撞见过白龙帮的人械斗,所以能听出是枪响。”
厉成英递给闻亭丽一杯水:“不急,你继续说。”
“接着,我就看到警察把一个蒙着黑大衣的人抬了出来……我认得邓院长的腕表,担心担架上的人是她老人家,就跟着追到了圣玛丽医院,结果发现邓院长根本没在那儿,再然后,我就赶回慈心了。”
“出事的时候,你有没有在街头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又或是看到什么熟面孔?”
闻亭丽望向厉成英:“就只看到您在对街。”
厉成英非常有耐心:“再好好想想,除了我,街上当时还有让你印象深刻的人吗?”
闻亭丽刚要摇头,忽然脑中白光一闪,不对,当时她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但,邝志林怎么看也不像跟这件事有关。
仅仅踟蹰了一秒,她就果断答道:“我还看到了南洋鸿业陆家的邝志林先生。他的汽车正好经过那里,我看到他坐在后座,他也正朝枪声方向看,仿佛很惊异的样子。”
陈女士在旁插话:“上次那件事我们就猜与陆家的人有关,会不会真是他们派人干的?”
包亚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沉声说:“成英,你怎么想?”
从三个人的对话能看出,厉成英是这个团体的主心骨。
厉成英沉吟片刻,抬头对闻亭丽说:“你既听出是枪响,就不怕危险吗,为什么不跑得远远的,而是掉过头去找邓院长?”
“我来不及想那么多。”闻亭丽心中一酸,冲口而出,“我只知道邓院长那会儿还在礼查饭店,我担心她老人家出事――”
她捂住自己的脸,眼泪汩汩从指缝里流出来。
“对我而言,邓院长就是我的家人,前一阵,要不是她老人家不计回报地帮助我们,我父亲可能早就已经死了,我和妹妹也早被人撵出上海了,在我心里,再也找不到比她老人家更值得敬重的人,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着确认她老人家无事。”
陈女士和包亚明哑默低头。厉成英红着眼睛扭头看向窗外,一时之间,屋子里只能听见闻亭丽的啜泣声,三个人都未劝慰闻亭丽,只是很体谅地陪着她一起沉浸在难过的情绪里,良久,厉成英勉强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将一块手帕递到闻亭丽手里,哑声问:“小闻,你想抓住刺杀邓院长的凶手吗?”
闻亭丽顾不上擦眼泪,急急抬头:“我当然想!”
三个人互视一眼,厉成英思索着说:“关于凶手,我们目前有几个比较明确的怀疑对象,陆家虽然可能性较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考虑到当天你在现场看到过邝志林,我们想请你帮忙调查陆家。”
她的语气十分恳切。
闻亭丽一下子懵了:“我?我不行的,我没做过这个。”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除了我们三个,现在是不是没人知道你跟邓院长有极深的私交?”
“是,我不想给她老人家惹麻烦,所以每次去找她都会避人耳目。”
厉成英苦笑:“很好,实不相瞒,我们找你来也是经过一番慎重的考量。这次刺杀行动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那帮人提前摸准了邓院长的行程,从这一点来看,邓院长的关系网已经极不安全了,而你――作为一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即便参与调查,也不会惹人怀疑,这对你和对邓院长都是一种保护。此外,你在务实念书,而陆家正是务实的大校董,这意味着你比旁人有更多机会可以接触到陆世澄和邝志林。”
闻亭丽依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个请求太过突然,她现在心里半点准备都没有,她一心只想考大学,才不要被卷入这种危险的调查中。
然而,一想到遇刺的是邓院长,她的心就像被利刃刺中,汩汩往外冒血。
她深吸一口气:“冒昧问一句,你们为何会怀疑陆家与此事有关?那位邝先生当时虽也在现场,但据我观察,他好像也被那声枪响吓到了,一个人在紧急情况下是很难伪装自己的。”
厉成英说:“这次邓院长之所以出事,极可能与前一阵我们私自从南洋运送了一批药物去前线有关,前线有大量伤员急需救治,而邓院长正是此次转运的主要联络人。如果将这批药运到内陆贩卖,足可以盈利千万,可因为我们屡次截获其中一部分送往前线,少不得损及一些南洋商人的利益,加上前不久的另一次事件,很难不让人怀疑陆家有人参与了这次刺杀,但我们暂时无法确定究竟是陆世澄这边的人做的,还是那位陆三爷派人做的,”
闻亭丽不安地听着,这些事都是她此前从未听过的,那样危险,却有人舍命去做,偏偏这个人,还是她一向最敬重的邓院长,她仿佛长久窝在某个温暖的礁岛,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无意间看到了一抹壮烈的风景……闻亭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颤抖,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她迟疑着,鼓起全部勇气问:“你们……为什么会信任我?”
厉成英微笑:“院长她老人家目光如炬,她认可的人,绝不会差。此前她老人家曾不只一次在我们面前提到过你。关键是,今天邓院长出事时,你不顾危险返回礼查饭店,这份决断和勇气,让大家非常感动。
闻亭丽的眼圈再一次红了起来。包亚明在旁说:“放心,成英和我会全程保护你的行动,一旦在执行任何过程中遇到危险,随时可以退出,一切以你的人身安全为主。”
闻亭丽仍在犯难,厉成英:“不勉强,你好好考虑清楚再答复我们,不论你答应与否,这件事都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邓院长出事之前一直不计回报地关照你们一家,我们作为她的同伴,同样不希望让你觉得我们是在挟恩相逼。”
她的目光是那样清亮和正直,让闻亭丽心头一松。“我可以去看看邓院长吗?”
包亚明敲了敲手里的烟斗:“那边现在鱼龙混杂,连成英和小陈都不敢前去探望,不过好在大家都知道我是邓毅的老朋友,这样,明日你扮成我的助手,我想办法带你进去。”
闻亭丽忙冲包亚明鞠了一躬,赧然说:“包律师,事发至今我还没为失约的事向您道歉呢。”
包亚明叼着烟斗哼哼鼻子:“倘若你按时赴约,我倒要重新掂量掂量邓毅的眼睛是不是出毛病了!”
第二日一早,各大报纸都刊登了邓院长遇刺的新闻,至于邓院长遇刺的原因,则是众说纷纭。傍晚,闻亭丽按照预先商量好的那样,戴假发穿旗袍,扮成中年妇人的样子,随包亚明一同去探望邓毅。
看到邓院长陷在床单里昏迷不醒的样子,闻亭丽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凶徒一共射出两发子弹,其中一发正中邓院长的前胸,导致院长肺部大量出血,另外一发子弹,恰巧射中手腕,凶徒大约是担心邓院长身上备有武器,预先射出一枪让邓院长丧失还击的能力。
出来后,闻亭丽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悲恨情绪中,木然走下台阶,目光忽一定,抬头对包亚明说:“我想见厉女士。”
当晚,闻亭丽在一幢破旧的石库门房子再次见到了厉成英。
这一次,她开门见山地说:“我愿意帮忙调查这件事。”
所有的迟疑和惶恐,在亲眼见到邓院长惨状的那一刹那都被粉碎了。她老人家已经命在旦夕,凶手却还逍遥法外!她迫不及待想要帮忙找到刺杀邓院长的凶徒,一刻也等不了!
厉成英有些动容:“你考虑好了?”
闻亭丽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三个人同时松了口气,包亚明从手里的公文包取出一份合同。
“临危受命,勇气可嘉。这任务不但极考验人的意志力,还会让你时刻面临危险,小闻,为了鼓励你的义举,我私人向你提供一笔一千大洋的补偿金。等你圆满完成任务,这笔款子会以曙光律师事务所的名义打到你的户头上”
“不,我不是为了钱!”
包亚明表情有点复杂:“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但这个任务要承担很大的风险,有了这笔钱傍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全身而退。”
闻亭丽忽然就明白了包亚明的意图,那日在街头,她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判断出是枪声,这对包亚明而言,始终是个疑点。
他需要做些什么来保护邓院长和自己的这些同伴,这份合同名为补偿,实则是通过这种方式拿到她参与调查的实证。
有了她亲笔签署的合同,包亚明不必担心日后她会将这件事泄漏出去,更不担心她会出卖大家,因为她跟他们已是利益共同体。
“老包。”厉成英忍不住开腔。
闻亭丽却不容分说接过笔在合同上“唰唰唰”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不怪包亚明用这种方式试探她,这件事牵连甚广,换她,也不会愿意让自己的同伴暴露在危险中,况且,她是自愿参加这次调查的,想当初,邓院长动用自己的人脉帮助她的时候,不曾考虑过自己会不会因此得罪乔家和白龙帮,这次轮到她回报邓院长,又岂怎能畏手畏脚。
包亚明稍一怔,但他迅即恢复了坦然的神色,指导闻亭丽在三份合同签完字,将剩下的一份交还给闻亭丽。
“你自己保管一份。”他的态度明显比先前诚挚许多,也柔软许多。
厉成英默了默:“小闻,此次调查的初衷是为了避免更多的伤亡,你的个人安全始终凌驾于一切之上,有任何问题,都请立即中止调查,如果你因为这件事受到什么伤害,不只我们会愧疚,邓院长醒来后也会不安的。”
“谢谢厉姐,我会加倍小心的,时间不等人,请你们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第二天,闻亭丽一进课室,就听同窗们在议论前天邓院长遇刺的事,不过与昨天刚得到消息时的错愕不同,这一次同学们的说法准确不少。
“在礼查饭店好端端喝着咖啡呢,突然就被枪击中了。”
赵青萝恨恨:“邓院长向来与人为善,谁会跟这样一位老人家过不去?”
“凶徒还未捉到吗?”闻亭丽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加入讨论。
中午在餐厅用饭时,米歇尔亲自过来提醒闻亭丽。
“别忘了今天放学后去陆公馆领育英奖,五点半会有公车在门口等你,别迟到,要有礼貌。”
赵青萝和燕珍珍在对面冲闻亭丽使眼色,闻亭丽做出高兴的样子起身应道:“学生知道了。”
米歇尔一走,燕珍珍和赵青萝一拍手:“上回你亲口说过,一领到钱你就请我们去吃蛋糕,你可不许赖账。”
“放心,放心。”
一下课,闻亭丽就往盥洗室跑。
她压根不相信这件事与邝先生有关,比起邝志林和陆世澄,她更倾向于怀疑那位陆三爷,但她的猜想必须有证据来支撑。如果查到最后真是他们做的,那就说明她的直觉出了错。
倘若不是,有她提供线索,厉成英他们也不至于错失找到凶手的最佳时机。
昨晚厉成英告诉她,要查,必须重点留意陆家是否有近期的南洋药品采购单,而这种东西往往只会收在陆家的书房。
她决定到了陆公馆之后见机行事。
关键是,一次探查未必能窥探到什么,为了日后还有机会见到陆世澄,她必须借着这次领奖给他留下一个极好的印象。
不能表现得太主动和热情,这样只会让他起疑。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因为陆世澄转头就会把她忘记。
为这事,她琢磨了一整天。
装扮完毕,闻亭丽冲着盥洗室的镜子挤出一个笑容,但或许是心情有点忐忑,笑容不像平时那样明丽,努力调整了好几次,才让自己的笑靥重新变得富有感染力。
走出校门,陆家的司机已经在大门外等着了。
第20章
到了陆公馆,前来迎接的还是上回那位中年管事。
“是来领奖的学生吧?请随我来。”
夕阳的照射下,陆公馆透着一种清幽庄重的意趣,沿路走去,道旁的景物好似蒙上了一层暖黄的轻纱帐。路过上回那块青翠的大草坪时,闻亭丽下意识停步,草坪上依旧有一群悠闲漫步的雪白鸽子,却不见陆世澄像上回那样在那儿喂食。
管事将闻亭丽领到小客厅,落座后,对她说:“陆小先生稍后就到。”
奉完茶,小花厅只剩下闻亭丽一个人。
闻亭丽先还目不斜视坐着,一俟陆家下人走远,便转动脑袋飞快打量屋里的陈设,珠灰色的墙壁,别致的樱桃木家具,窗前的水晶花瓶里插着大簇的珍珠兰和郁金香。
这地方应该是陆家人日常起居之处,桌上摆着果盘、水瓶、茶盏等物,除此之外,茶几上还搁着一叠报纸,
报纸是今天的日期,第一版恰巧是邓院长出事的报道,假如这件事是陆家派人做的,陆世澄想必会格外关注此类新闻,但报纸平平整整,完全看不出曾经被人翻看过的痕迹。
她又将目光投向屋角的小书桌,上回陆世澄就是坐在那里替黄远山写了一封推荐信。但此刻那张书桌上只放着两本外文书籍,并无文书之类的物事。
也对,谁会将要紧之物放在待客之所呢,厉成英也曾叮嘱过她,线索往往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她正打算装出看落地窗外风景的样子去别处转转,忽听走道里传来脚步声。
这次是两个人。
闻亭丽丽胸口一紧,忙从书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消炎片倒了两粒在手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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