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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完结】

时间:2024-10-16 14:32:23  作者:凝陇【完结】
  于是她并没有接着邝志林的话往下说,而是将那张银票找出来递给邝志林:“这是那晚陆小先生落下的,烦请邝先生帮忙还给陆小先生。”
  邝先生不露声色看看银票上的字迹,又看了眼银票的数目,抬起眼皮,仔仔细细重新审视一番闻亭丽,露出一点笑意,将银票纳入口袋里:“好,我会替闻小姐转交的。闻小姐有伤在身,邝某让他们送你回去,是直接去慈心医院吗?”
  “不必了。”闻亭丽忙摆手,“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好。”
  可是陆家的车已经在台阶前等着了,一看她出来,司机赶忙把车门打开,闻亭丽无奈,只得向对方欠了欠身。上车前,下意识看看四周,说来奇怪,自打那晚她从黄金剧院出来,就没再看到过乔太太的人,也不知是被陆家的人清走了,还是乔太太最近忙着操办儿子的婚礼没空管她这边。
  没等车开动,邝先生就提着一包东西追出来了:“闻小姐,你落了东西。”
  闻亭丽为难地微笑着:“烦请邝先生把这些衣裙退回去吧,我那件旗袍很旧了,样式也普通,真不必专门赔新的给我。”
  “看来,闻小姐是不满意这些裙子的款式?邝某这就令人重新去买一批,这些扔了便是。”
  闻亭丽一吓:“别扔!别扔!真拿您没办法,好吧,我收下便是。”
  邝先生笑眯眯将纸袋送进来。
  到了医院,闻德生一看到女儿就焦声说:“昨晚去哪儿了?”
  闻亭丽把“话剧大赛”的奖杯给父亲看,又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把先前在医院里对周嫂说过的同一套话,在父亲面前又说了一遍。
  闻德生看见那金灿灿的奖杯,不禁悚然动容,忙伸出骨瘦的手,小心翼翼抚摸着。
  “得奖了?市里的第一名?”
  闻亭丽骄傲点头。
  “真好……”闻德生的声线开始颤抖,“好孩子,真有出息,比爹有出息多了!”
  闻亭丽眼眶微热,别过脸去,过一会又若无其事回过头来:“这算什么,将来还有更大的出息呢,别把肩膀露在外头了,当心着凉。”
  下午闻亭丽提前销假去学校,刚巧燕珍珍急匆匆从课室出来。
  “你出院了?我刚要给你的病房打电话呢。快跟我去校长办公室,郑主任跟米歇尔校长为了你的事快吵起来了,赵青萝也在那儿。”
  两人跑到小白楼,刚踏上走廊就听见郑主任激昂的说话声。
  “闻亭丽代表务实荣获大赛冠军,这是无上的荣誉,校方为何不能给她颁发育英奖学金?这些日子闻亭丽和赵青萝她们天天在礼堂排练到九点半,您对此想必也有所耳闻,假如这次学校不肯给予奖励,往后恐怕没有哪个学生会再为了务实的荣誉积极备赛!今天您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赖在您的办公室不走了。”
  往里看,就看见郑主任和赵青萝立在米歇尔的办公桌前,气氛剑拔弩张。
  米歇尔淡声说:“闻亭丽获得冠军是值得嘉奖,但校方不肯给她颁发奖学金另有原因。我刚得到消息,闻亭丽未经学校许可擅自跟影视公司签订合同,这是严重违反务实校规的行为!倘若经查属实,校方非但不可能给她颁发育英奖学金,还会考虑将闻亭丽开除。”
  闻亭丽一骇,米歇尔怎会这么快得到消息?
  转念一想,乔老爷和乔太太派人跟踪了她这么久,想必早已知道黄远山找她拍戏的事,呵,他们一心想把她撵出上海,怕务实因为这次拿奖的事准许她参加联考,索性让米歇尔利用这个借口向她发难。
  万幸她多留了一个心眼,没有立即跟黄远山签订合同。
  郑主任和赵青萝面面相觑:“演电影?我们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米歇尔的表情饱含深意:“关于闻亭丽,你们不知道的事多了――”
  “米歇尔校长!”闻亭丽进去打断她,“前晚比赛我取得冠军之后,黄金影视公司的黄导演的确有意向要找我拍戏,但我明确告诉她要在中学毕业之后再商量,而且我也要求她在正式开拍前,务必取得我所在学校的准许。不知道校长从哪里得到的谣言说我擅自答应这事?”
  燕珍珍也趁势说:“就是!比赛当晚,闻亭丽连记者的采访都不轻易接受,又怎会不经学校允许擅自签订什么合同?”
  郑主任给学生们一个安抚的手势,转身从容对米歇尔说:“在我的印象中,您一向是开明温和的,但在闻亭丽这件事上,您为何表现得如此不讲道理?我们跟闻亭丽相处下来,对她的为人再相信不过了,您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会?”
  “误会?看来你们对她还不够了解。”米歇尔扔出一沓照片,“自己看吧,都举报到我这来了。”
  几人惊讶地围过去,照片上是一张剧本的近影,标题赫然正是《南国佳人》,另一张则是合同意向书,女主演一栏写着“闻亭丽”三个字,照得这样清晰,想必是有人趁黄金影业的人不注意偷拍的。
  “这能说明什么?”
  然而,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几个人集体不说话了,因为相片上正是黄远山和闻亭丽,两个人隔着一张咖啡桌面对面说话,桌上则摆着一份阔大的剧本,黄金影业的剧本一向是特制的,两下里一对比就知同一个剧本。
  “还有话说吗?”米歇尔讥诮地说,“你跟黄导演接触不只一次两次了,黄金影业某位制片人亲口正式你已经签订了合同,片酬是九百大洋,预定九月份开拍,听说该剧组已经开始为你专门订制服装了。”
  闻亭丽百口莫辩。
  “我知道闻小姐齿牙锋利,但这些照片可骗不了人,如今证据确凿,我作为主抓纪律的副校长必须针对你的问题马上召集校董开会,你们再在这里吵闹,我就让校工把你们统统赶出去。”
  她们就这样被撵了出来,连郑主任也不例外。
  郑主任一把拽住闻亭丽。
  “你实话告诉先生,你真答应演戏了?”
  闻亭丽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为什么呀?”赵青萝急得推闻亭丽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违反校纪的?”
  “我没有签字。”闻亭丽抬起头,“而且我跟黄经理讲好了毕业之后再开拍,米歇尔非要拿这件事大作文章,我也没办法。”
  “这种行为本来就很难界定。”郑主任气急败坏地说,“你一个学生,怎能私下跟影视公司的人接洽?即使你不怕被开除,电影届鱼龙混杂,那些人是你能随随便便打交道的?你不是立志要考大学吗,我看你一有空就躲在一边看书,好端端地你又去拍什么电影?!你真要急死老师嘛?”
  “是因为家里的事吧?”燕珍珍从刚才起就没说过话,这时候倏地开了腔。
  赵青萝和郑主任惊讶地把目光转向她。
  “我猜的。”燕珍珍耸耸肩,“闻亭丽从不吃早饭,但中午食堂的那顿午餐她比谁吃得都多,饭后她一定会把snack收起来,我猜是要拿回家给谁吃。她也从不邀请我们去她家玩,平日我请闻亭丽吃东西,她也从不回请。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小气,后来才发现是她是真穷。”
  闻亭丽坐到花坛边,捡起一根树枝划了划脚下的泥:“燕珍珍,你是不是早就埋怨我不回请了?”
  “她说的是真的?”郑主任推了推她的肩膀。
  “我爸爸在住院,家里现在没收入,我想攒点钱上大学。黄金影业给的片酬很高,而且这次的剧本又是北平名笔月照水女士写的,她的电影一向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我是经过再三的思考,才答应黄导演的。”
  郑主任和赵青萝心酸地摸摸闻亭丽的脑袋,懊丧了一会,郑主任重新振作起来:“不怕,我先给邹校长打个电话,她老人家绝对能体谅你的难处,总之我不能眼看着米歇尔独断专行。”
  郑主任这一去,直到放学时分都没能回来。闻亭丽心知无望,只得在心里另作筹划,本已经走出校门了,又转身回学校,正在这时,一辆奶油色的车开了过来。
  “闻亭丽!”
  竟是久违的乔宝心。
  乔宝心穿一件蜜合色洋装,一下车就疾步朝闻亭丽走过来:“我正到处找你呢,咦,你的胳膊怎么了?“
  “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
  乔宝心压低嗓门说:“放心,我妈的人不在附近。我只是听说我爸妈又找你麻烦了,特地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两分钟后,两人在街边的西点店对着坐下。
  乔宝心给闻亭丽和自己点了咖啡和小蛋糕,却不吃,也不喝,只若有所思望着那银光闪闪的杯盏,幽幽道:“婚礼那天,我哥喝得烂醉如泥,要不是现场有几位证婚人和伴郎全程陪在一旁,他连婚书上的字都签不了。”
  闻亭丽无动于衷。
  乔宝心叹气说:“亭丽,我不是要在你面前代我哥诉苦,我哥这样痛苦也不单单是为了你,凡是有自由意志的人,都忍受不了这样封建的家庭,此前我哥一直被我爹软禁在书房里,我也闹不清我爹妈最后用什么法子让我哥死的心,但想必他们自己也清楚,这婚事一点也不牢靠,他们无计可施,只能迁怒于你。”
  闻亭丽冷笑:“难道把我赶出上海,你哥和你嫂嫂就能白头到老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乔宝心惭愧地低下脑袋,闻亭丽忽道:“宝心,你认识我们学校的米歇尔校长么?你姆妈跟她是不是很熟?”
  乔宝心点头:“她经常来我家。她虽是英籍洋人,却是在香港长大的,她跟我姆妈当年同在香港某间教会学校念书,只不过姆妈一毕业就回上海嫁人,而米歇尔则一直念到大学毕业。据说米歇尔家境并不富裕,当初念大学的费用还是妈妈资助的,两个人交情这样深,米歇尔肯陪我妈胡闹不奇怪。对了,你们学校现在怎么说?难道就任由米歇尔针对你吗?”
  闻亭丽咬了咬唇:“她在学校待了不少年头了,务实上上下下都对她风评不错,再说,就算校董会明知米歇尔故意针对我,也不可能为了帮一个学生去反对副校长的意见,况且我违纪是事实。”
  乔宝心握紧拳头:“说来说去,症结还是出在我爹妈身上,我现在可真恨他们!出门前我刚跟我妈大吵了一架,可恨我那些威胁的话对她丝毫不起作用。我又去求我祖父,可惜我连他老人家的面都见不着,至于我哥和莉芸嫂嫂……婚礼一结束,两边的父母就逼哥哥嫂嫂去度蜜月,这会他们多半已在去澳洲的轮船上了。”
  说到这里,乔宝心苦恼地搓了搓自己的脸,眼睛忽一亮:“对了。刚才我在家里看到我小表舅了,他听说这件事,当着我姆妈的面,把我爹和姆妈好好嘲讽了一顿,我问小表舅有没有法子,小表舅说办法倒是有,但必须你亲自跟他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说完这话他就走了,亭丽,要不我们去找我小表舅帮忙吧?他一定有法子对付我爸妈的。”
  闻亭丽张了张嘴,她相信,只要她亲自开口求孟麒光帮忙,他绝对会帮她把这件事处理得极其干净漂亮,而且不只这一次,往后乔家人和米歇尔也都不会再找她麻烦。
  但如此一来,她俨然又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引到了悬崖边,前方是极具迷惑性的美丽花园,只要她意志力稍一薄弱,就可能放任自己跳下去。
  其实早在邱凌云找她麻烦的那一晚,她就看出孟麒光是个操弄人心的高手,这样的人往往颇有城府,同时又富有魅力,她没有把握应对这种危险的男人,为此一直有意避免跟孟麒光打交道。
  上回已经委婉拒绝过孟麒光一次,所以这一次,他干脆不再主动,而是等着她自己找上门去…他当真是人精中的人精,不,她不能去――
  思量间抬头,恰对上乔宝心充满关切的目光,宝心眼里的真挚和焦急,是断乎作不了假的,闻亭丽心窝一暖:“不必找他,我已经想到别的法子了。”
  “真的?”
  闻亭丽“嗯”了一声,比起孟麒光的道行,宝心的城府太浅,也太嫩,难怪会不知不觉成为自己表舅的传话筒。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面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抬手覆住乔宝心的手背,恳切地说:“宝心,谢谢你,谢谢你为了我的事专门跑一趟。”
  乔宝心从身旁的小拎包里取出一百大洋塞给闻亭丽:“你现在一定很困难,你拿着这钱先应付一阵,等我自由些,再设法给你送钱。”
  “用不着,快拿回去,我有钱,我家洋服店囤的那批货折卖了一个好价钱,足够我们应付个一两年了。”
  乔宝心却非要把钱塞到闻亭丽的书袋里:“你不拿,我就不走!”
  闻亭丽无奈:“等我缺钱我一定会找你帮忙行不行?”
  两人从咖啡馆出来,乔宝心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道你的法子行不行得通,米歇尔既然要开除你,绝不会等到邹校长回来再动手,我猜就是这一两天了,这样,我再去劝劝我姆妈,假如你的法子行不通,一定要赶快告诉我。你直接给陈艾莎打电话,她有法子联系到我。”
  闻亭丽立在街边目送乔宝心的车远去,一抬头,眼看要天黑了。
  低头望望自己受伤的胳膊,又抬头看看对面校门旁“陆氏捐赠”几个大字,她硬起心肠做了个决定。
  十分钟后,她再次从学校礼堂里的盥洗室出来,只是刚才她的胳膊还好好的,这会儿纱布全湿透了,她忍痛叫了辆黄包车,径自回到了慈心医院。
  不出所料,半夜就开始发烧,捱到六点钟,胳膊已经痛到抬不来了。
  闻德生的陪护在医院里做了好几年,经验已经相当老道,一看就惊呼:“闻小姐,你的伤口发炎了,快叫大夫帮你看看,这万万拖不得的。”
  闻亭丽却直接出门赶往惠群医院。
  下车后,径直去外科病房,病房里的大夫和护士对这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印象蛮好,笑道:“这不是闻小姐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闻亭丽苦着脸:“我好像发烧了。”
  医护们忙去请上回那位姓廖的外科主任。
  廖主任揭开纱料一看,伤口已经有了红肿渗水的迹象,他直蹙眉头:“怎么才一天就感染成这样?!你有没有按时吃药?”
  闻亭丽没吭声,只默默坐在那里抹眼泪。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闻亭丽抽抽嗒嗒地说:“真难为前几日邝先生那样关照我,可现在,真恨不得那颗子弹直接打穿我的胸膛才好,那样我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昨天我刚出院,学校里一个副校长就诬陷我违纪,非要把我开除。我是一心要考大学的,假如书念不成了,我也不想吃什么消炎片了,让这伤口烂掉好了,”
  廖主任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闻小姐不是在务实念书吗?哪位校长要开除你?”
  闻亭丽只是心灰意冷地摇头,廖主任欲言又止。
  换完药,护士过来给闻亭丽挂吊瓶。
  在等待注射的空隙,闻亭丽借口要去洗手间,悄悄到外科主任门前转了一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头隐隐约约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她蹑手蹑脚回到注射室,中午打完最后一针,廖主任仍旧未现身,尽管如此,闻亭丽心里也已经有了五成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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