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补充道:“冠军。”
“在下邝志林,闻小姐可以叫我老邝。刚才你也瞧见了,陆小先生走前特地叮嘱我们将闻小姐送医院仔细检查,车已备妥,闻小姐可以下楼了。”
“可以捎我回慈心医院吗?我可以到那边做检查。我父亲和妹妹现在都在慈心,我怕他们会担心我。”
“可是,慈心医院没有爱克斯光机,陆小先生正是因为担心闻小姐的骨头受了伤,才特叮嘱我们送闻小姐去惠群医院的。”
闻亭丽担忧地碰了碰自己的左边胳膊,顿觉火烧火燎。邝志林察言观色,宽慰她道:“先治病再说,令尊和令妹那边,我们会派人前去安抚的。”
黄远山也劝她:“枪伤不是小事,还是稳妥些好。”
下楼上了车,闻亭丽忽又探出脑袋对黄远山说:“黄姐,务实的先生和同学还在大门口等我,烦请你帮我转告她们一声。”
到了惠群医院,大夫迅速帮闻亭丽处理伤口,又连夜给她拍了艾克斯光片,确定骨头没事,外科的一帮大夫便亲自把她送回病房。
闻亭丽知道自己没什么大碍之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坐在轮椅上左边瞧瞧,右边瞅瞅,眼看一班人围着自己忙前忙后,便仰着头对众人说:“怪不好意思的,大晚上这样折腾你们,前面我以为我要残疾,不然我肯定不会到医院来的,对了,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出院了?”
她嘴甜,笑容更甜,几句话,就跟大家混熟了。两名大夫笑着摇头:“你也太急了,你受的可是火药伤,虽不重,但也怕感染,少说也要观察一两晚才能让你走。”
说话间到了病房,那位邝先生像是已在里头等候多时了,他迎上来跟外科主任寒暄几句,对闻亭丽说:“令尊那边,邝某已经去打过招呼了,闻小姐只管安心在此接受治疗,一切等伤势好转再说。”
他身后,摆着一屋子的水果和补品,几瓣剥完的暹罗文旦澄透得像红宝石,就那样静静地摆放在果碟里。
另有一箱箱的牛奶和维琪牌矿泉水(注),整整齐齐摆放在闻亭丽触手可及的地方。
闻亭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一点小伤而已,何必劳烦您如此费心,明天一早我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邝先生却知趣地退到走廊上:“不打搅闻小姐休息了,外头有陪护,闻小姐晚间有不舒服随时可以叫人。”
闻亭丽还要说话,护士就拿着吊瓶过来,护士一走,病房里就只剩闻亭丽一个。她坐在床上对着一屋子的瓜果补品发愣。
陆家人做事一向这样周到吗?
眼前的这一切,就跟那位不肯说话的陆世澄一样,周到、斯文、安静,却又无可挑剔。
瞧着瞧着,闻亭丽不由得把手伸向床头柜,水果她一样都没动,只拿起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
忽瞟见某瓶矿泉水下面压着一张银票。
抽出看,正是陆世澄先前写过字的那张,多半是先前不小心遗落在了车上,又被那位邝先生当作她的东西给送了进来。
闻亭丽高高举起银票对着光看,哪怕是在那样混乱的境地下写的,笔触也是干净有力。
也只有陆世澄这样的人才会在情急之下将钞票当作便笺来使用,她叹着气仰面躺进被窝里。
刚才在急诊室包扎时,她曾鼓起全部勇气偷瞄过自己的伤口,左臂上一块皮都燎没了,红嫩红嫩的伤口触目惊心,光是被子弹擦过就有这么大的威力,真不敢相信被击中会如何。
假如这颗子弹本是冲陆世澄去的,那人分明想要陆世澄的命。
奇怪的是,看邝先生的态度,摆明了不想让法租界巡捕房插手此事,这实在匪夷所思,谁不想将暗算自己的凶手绳之于法呢?
对了,他们待她这样细致周到,除了因为她是受了陆世澄的牵连才受伤,会不会也在暗示她不要在在外头乱说今晚的事?
这样一想,闻亭丽松弛的神经又紧绷起来。胡乱想了一会,好不容易才睡着。
一觉醒来,鼻端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香气,闻亭丽只当自己在做梦,翻个身要继续睡,却因碰到伤口痛得叫了一声。
“闻小姐。”有人推门进来了,“是不是伤口痛了?我这就去帮你叫大夫。”
是一个陪护模样的妇人,后面还跟着一个护士。
闻亭丽坐起身,才发现床尾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盘的早餐。
这也太丰盛了。
那陪护看闻亭丽盯着早餐直发愣,忙笑着说:“是邝先生一早令人送来的。”
趁着护士检查闻亭丽伤口的空隙,把餐盘里的食盒一一打开呈给闻亭丽看:“闻小姐先看看合不合口味?若看着不喜欢,我再按照闻小姐的喜好去买。
闻亭丽有些无措:“不必,这就很好。您吃过早餐了吗?要不我们一起吃?喔对了,我得去打个电话。”
陪护却说:“邝先生早上就着人去请闻小姐的家人,这会儿应该已在路上了。”
闻亭丽着实有些无所适从,稍后外科主任过来细细检查一番,说再用几天消炎药就无碍了。
医护们一走,廊道上传来小桃子稚气的声音,伴随着周嫂的制止声:“嘘!嘘!这是医院,不要吵。”
闻亭丽忙要下地,那陪护抢先迎了出去,很快周嫂忐忑不安牵着小桃子进来了,而昨晚那位邝先生,则笑容满面跟在后面。
“闻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闻亭丽刚要答话,小桃子就挣脱周嫂的手跑过来抱住闻亭丽的腿放声大哭起来,周嫂红着眼睛说:“这孩子以为进医院就是生重病,生怕姐姐变得跟爹爹一样,还在路上就哭个不停。”
闻亭丽额头抵住小桃子的额头,涩然说:“姐姐只是摔了一跤,就跟小桃子平时跌倒一样,只是擦破了一点点、一点点点皮。”
她将大拇指和食指捏成细细的一条缝给小桃子看,紧接着,便下床轻轻松松走一圈:“瞧,姐姐是不是没事?”
小桃子这才破涕为笑,两手搂紧姐姐的脖颈,不论周嫂怎么拉拽都不肯从姐姐身上下来。
“怎么好端端进了医院?”周嫂担忧地问。
闻亭丽用轻松的口吻说:“昨晚比赛得了冠军嘛,我太高兴了,一不小心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刚好黄导演也在旁边,怕伤到骨头就把我送到医院来了,这位邝先生也是黄经理的朋友。”
邝先生含着笑意候立在一旁,听完这话,表情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赞许,仿佛没想到闻亭丽年纪小小却如此通透。
他微微一笑:“你们慢聊,晚些再来探望闻小姐。”便自行离去了。
闻亭丽问周嫂:“爹怎么样了?”
“早上邓院长刚查过房,说是都还好,先生一个劲地问你,我说大小姐昨晚跟学校的女先生一起回来的,今早又去同学家里借笔记去了,先生倒没说什么,只说等你一回来就叫醒他。”
小桃子这会儿已经闲下来,依在闻亭丽的怀里好奇打量着病房里的珍奇水果,周嫂也跟着露出诧色:“这些都是谁送来的?未免也太多了。”
闻亭丽咳嗽一声:“我现在可是首届沪上青年话剧比赛冠军,外头不知有多少记者想采访我,这都是主办方和一些报社令人送来的。”
小桃子抓了一个圆溜溜的花旗橘子在怀里玩,闻亭丽哄着妹妹放回去:“姐姐回去给你买。”
怕周嫂起疑,忙又说:“你们还没用早餐吧,干脆我们一起吃。”
吃饭时,周嫂时不时露出疑惑的神色,因为这早餐实在奢僭得过头,闻亭丽怕她多问,一吃完饭便以父亲那边没人陪为由,力劝周嫂带小桃子回去了。
她们前脚刚走,郑主任就带着赵青萝和燕珍珍等人来了,后头还跟着黄远山。
几人担忧地围在床头问个不停:“昨晚不就是回去拿个背包吗,怎么把自己弄到医院来了。”
闻亭丽指了指自己的胳膊,笑着解释了几句。
黄远山从头到尾没吭声,闻亭丽心里清楚,看样子,陆家已经暗示黄远山对外该怎么说了。
赵青萝把一沓报纸塞给闻亭丽:“你瞧,今早全上海的报纸都报道了昨晚的话剧比赛,这下你成名人了。”
闻亭丽乐陶陶打开看,她和乐知文、徐维安三人的相片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标题无不例外写着:
【首届沪上青年话剧比赛爆冷门:新人闻亭丽小姐力压乐知文和徐维安。】
闻亭丽边看边美滋滋地笑:“郑先生,学校这回可以帮我评育英奖学金了吧。”
郑主任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还在想奖学金的事,这是你为学校获得的殊荣,百分之百给你评。”
燕珍珍说:“话剧社的同学都说要好好庆祝一下,学校附近的大雅楼广东菜做得不错,不如我们提前订好席,等你出院那天我们来接你。”
说笑一晌,郑主任带着同学们便要告辞,黄远山只说还有一些赛后的事要找闻亭丽聊,暂时还不走。
等到病房里只剩她们两个人了,黄远山让自己的小助手守在门外,关上门,将一份合同坐到床边,兴致勃勃地说:“《南国佳人》的合同我带来了,你仔细看看,尽快签字。”
“这么急做什么,我的伤还没好呢。”
黄远山一拍手:“先前我们可是说好了的,我帮你搞个规模宏大的话剧比赛,你答应出演这部戏,昨晚你力压群雄得了冠军,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这部戏大约九月初就要开拍,剧组还得按照你的身量提前裁服装呢。”
“黄姐。”闻亭丽忽然小声说,“昨晚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陆家不让巡捕房的人追查凶手?”
黄远山面孔一紧,把手指抵在唇上示意闻亭丽噤声:“昨晚的事最好烂在肚子里,千万别对第二人说起。”
“我只是想知道昨晚那凶徒是谁。”
黄远山竖着耳朵侧头倾听片刻,用极细微的声音说:“昨晚你没听邝先生说么,那是陆家的家事,我猜多半是那位陆三爷,也就是陆世澄的三叔派人来暗杀陆世澄。“
陆三爷――那位长相最像南洋姨太太,也历来最受陆老先生宠爱的小儿子?“他不是双腿都残疾了吗?”
“双腿是残疾了,脑子可没残疾,前年出事后,他就被陆世澄赶去了北平,如今陆家大小事项都没这位陆三爷说话的份,本就是个不安分的人,又如何肯死心?昨晚多半是他那边又有什么动静,陆世澄将计就计设下了一个圈套,可他没想到你误打误撞闯进进了这个圈套。”
闻亭丽暗想,难怪昨晚她闯进去时,陆世澄坐在沙发里,手里的枪却静静指着门口,俨然等待多时。事发后,邝志林那帮人又来得那样快
看她只顾着发愣,黄远山指了指床头几乎要堆成山的营养品,眨眨眼:“这些都是陆世澄令人送来的?”
第18章
“不是,是那位邝先生送来的。”
“那就相当于是陆世澄送的,这个邝志林是陆世澄的心腹,在陆家地位可不低。”
这时,黄远山的小助手突然在外头咳嗽一声,想必是邝先生过来了。
闻亭丽忙拔高嗓门:“黄小姐,上次我就跟你讲了,提前签合同可以,但影片一定要等我参加完中学毕业典礼再开拍,假如那时候我考上了大学,黄先生还得跟我的大学再进行新一轮沟通,总之不能影响我的学业,还有,我只是个学生,生平第一次签合同,我得先拿着合同去问问我的律师朋友,假如律师看了也认为没问题,我再同您签字。”
黄远山也朗声说:“哟,闻小姐还认识律师届的朋友呢?很好,这方面黄某素来童叟无欺,闻小姐随便请律师帮你把关,你是新人,片酬跟敝公司的段妙卿几个自然没法比,但也绝不算低,一部片子九百大洋,拍好后一次性付清,对这数目满意否?”
闻亭丽嗓子发干,心乱跳,有了这笔钱,就不愁日后念大学没有费用了。况且这是她靠自己本事赚到的第一笔钱,一想起这个,就忍不住想昂高脑袋。
但她面上尽可能做出很冷静的样子,只淡淡“嗯”了一声。黄远山只当没看出闻亭丽是在装模作样,笑着抚住自己的额头:“那我就先告辞了,这是你昨晚落下的书袋,我们给你拿来了,你好好休息。”
黄远山走后,那位邝先生并没有进来,想是听见她们在屋里说话,自动避开了。闻亭丽立即关上门从书袋里取出一张名片。
名片上写着:上海曙光律师事务所,包亚明。
自从上次邓院长给她这张名片,她就将其当作宝贝一直随身带着。
演电影对她来说是大事,这部戏的主角身份又是那样特殊,事先请包亚明这样的大律师帮忙看看合同总没错。
这间豪华病房里配有单独的电话,闻亭丽正要拨打名片上的号码,想了想又放下,还是先跟邓院长打个招呼吧,不然显得有点冒昧,毕竟这位包大律师此前从未见过她。
饭毕,那位邝先生又过来了一趟,这回他给闻亭丽带来了几套昂贵的洋裙。
“这是陆小先生赔的。昨晚的事不仅连累闻小姐受伤,还害得你的衣袖被灼破,澄少爷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今早特地令人去惠罗公司买了几条裙子。”
闻亭丽瞥见衣领上的法国女装标签,不禁吓一大跳,她那件旗袍用的是最普通的面料,一百件加起来也不及面前这一条洋裙贵。
“这不行,邝先生,快请收回去――”
但邝先生不容分说让陪护将裙子挂到衣柜里:“都是比照着闻小姐的身量买的,稍后闻小姐自己试一试,有什么不满意之处,邝某立刻令人去换。”说完这话,他含笑退了出去。
闻亭丽望着衣柜发呆,即便要赔,也没有赔这么多件的道理,不能收,无论如何得找个机会还回去。
下午没事,她把书包里的课本找出来,专心致志温习了几个钟头的功课,晚间想去盥洗室洗个头,陪护却让闻亭丽躺在床尾不要动,说是怕她累着,将一盆温水端到床尾给闻亭丽细细洗了一遍头,洗发香波也不知用的什么牌子,幽馥的香味直飘到走廊上去。
闻亭丽僵在床上不敢动,陆家待人太过细心,明明在病房,却让她处处感觉自己像个皇帝,再这样搞下去,等到出院那天,她怕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第二天早上,趁外科的廖主任过来查房,闻亭丽便以要上学为由强烈要求出院。廖主任看伤口恢复得不错,也就同意了,给闻亭丽开了几剂口服药让她拿回家自己服用。
在闻亭丽收拾的当口,邝先生同廖主任一起过来探望她。
“也好,闻小姐正是好动的年纪,老拘在病房里反而不利于伤口恢复。昨日邝某才知道闻小姐在务实念书,往后学校里有什么事需要邝某帮忙的,尽管同邝某说。”
闻亭丽心弦一动,这话听起来诚挚又热心,她若是趁势开口,说不定邝先生真会让校方好生关照她,毕竟务实女子中学正是陆家名下的产业。
然而,邝志林话虽这样说,却并没有将自己的名片递过来,想来对她仍有些防范心理。
闻亭丽垂眸微笑,也对,那一晚她的出现太过偶然,邝志林会对她起疑心也正常,如今伤也帮她治了,衣服也赔了,这几天还专门派陪护照顾她,陆世澄跟她之间,就算是两不相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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