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维安思考数秒才下台。
轮到乐知文上台抽签时,剧院一下子炸开了,掌声如潮水般哗啦啦啦涌向剧院的各个角落,观众们纷纷从座位上立起来鼓掌,就连楼上的雅间也有不少人激动到探出上半身朝台上的乐知文招手。
见此情景,侧台几个工作人员低声感叹:“还是黄姐有远见,特地将抽签和表演两个环节分开,还没正式比赛,现场氛围就搞得这样火热。”
乐知文抽到的是“九号”。林会长宣布:“你要表演的剧目是《狼兄虎弟》。”
在该剧本里,乐知文名叫莉莉,是一名过气演员。
莉莉本是孤儿,幼时被养父母送去戏班子学戏,一次演出时,因歌喉和身段出众被某位名导演相中,在该导演的邀请下莉莉出演了某部影片的女主角,从此得爆大名,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趁此机会,莉莉养父母生的几个儿子主动提出担任她的保镖,养父母也以怕莉莉大手大脚花钱为由,将莉莉的全部收入牢牢把在手中。
在那之后,莉莉拍一部火一部,一跃成为最当红的女明星,养父母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莉莉早晚会脱离他们的管束,某个儿子便出主意说不如引诱莉莉吸大烟,人一旦吸上了大烟,就不愁不好管教了(注)。
莉莉染上烟瘾后,拍戏时经常迟到,还频频忘记戏词,渐渐地,片约越来越少,这一天,她好不容易在朋友的推荐下获得了一个试镜机会,结果惨遭淘汰,回到家后,可怕的烟瘾再一次找上了她,她备受折磨,偏在这时,养父母带着儿子们闯进她的寓所趁火打劫,莉莉怀着强烈的恨意冲上去……
林会长朗读完九号剧本,全场集体陷入了哑默,这场戏先不说情感上的激烈程度,光是表演技巧上的难度就堪称今晚之最。
可那毕竟是乐知文,别人做不到的,她能做到。短暂的寂静过后,剧院沸腾起来,观众们兴奋得交头接耳,那嗡嗡嗡的声浪压都压不住,主持人充满期待发问:“乐同学都听清了?”
乐知文平静颔首。
“好了,十套剧目已公布完毕,所有配戏演员均已在后台等候。”
乐知文一下台,立马有助手和化妆师提着巨大的衣箱簇拥着乐知文下去换装。
兆先生跑过来对剩下的选手说:“快,台上要搭景了,你们先跟我到后台化妆,还有,把你们自备的戏服拿走,主办方早将十套剧本的戏服都备好了。”
给十号闻亭丽准备的服装是一件灰色的粗布棉袍,底下是一双破棉鞋。闻亭丽试了试妆,棉袍略嫌宽大,棉鞋倒是不大不小。
由于时间有限,化妆师帮闻亭丽随便盘了个光秃秃的圆髻就算完妆了。
赵青萝在三号剧本里要扮演的是一位富家小姐,化妆师却仅仅用鬈发卷帮她做了个简略的西式头。
相应地,徐维安和乐知文自带的化妆师却是各显神通。短短十来分钟,徐维安就从一个翩翩少年化成了一位脸上沟壑横生的老年男人。
而乐知文化完妆后,饱满的脸颊一下凹陷下去,眼睛下方的两个眼袋仿佛厚厚脂粉也遮盖不住,一看就知是个“瘾君子”。
闻亭丽和赵青萝看得暗暗称奇,她们没有自备的化妆师,只得互相帮着补充妆容。闻亭丽帮赵青萝画上招摇的眼线,赵青萝则用偏褐色的粉底仔仔细细遮去闻亭丽的红唇,又把闻亭丽盘得过紧的圆髻弄乱些,拾掇一番,后仰着头左右一看:“嗯,这才像个走投无路的母亲。”
两人分头去找配戏的演员对台词,排练了十来分钟,工作人员过来催促:“赵青萝,赵青萝!到你了!”
赵青萝慌忙对闻亭丽说:“你就别出去看我表演了,趁这工夫跟帮你配戏的前辈好好排练。”
工作人员又举起手中的襁褓:“十号剧本的选手在哪?这是你的道具。”
闻亭丽忙上前接过襁褓,再回头,赵青萝已经上台了。
外面一会儿安静如坟,一会儿又掌声如雷,相较之下,化妆间像个与世隔绝的安静船舱,选手们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没多久,兆先生亲自过来延请徐维安:“徐先生,到你了。”
闻亭丽对着镜子默默排练了半晌,仍不见赵青萝回到后台,只得寻到外头去。
台上,徐维安的表演已经进行到了最高潮的一幕。
他孤独地跪坐在舞台一隅,面前是一具“尸首”,颤抖着抬起手,又落下,再抬起,却缩回,最后他不敢置信抚摸上尸首的面庞,垂头低泣起来,那哭声是如此悲哀,惹得台下观众情不自禁跟着啜泣。
全程只有短短的几句台词,却把一位野心家的震惊、悔恨、绝望演绎得淋漓尽致。
表演完毕,黄远山带头起立喝彩,第二排的导演们也赞声不断,十位评委中,有七位给出了满分。
主持人卖力地扯开喉咙。“恭喜徐维安获得目前全场的最高分。”
紧接着上台的是秀德的一位选手,她抽中的是喜剧剧目。
小姑娘很有喜剧天赋,表演的过程中剧院里不时发出爆笑声,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吐词不清晰,这个缺点本来不算突出,但因为跟在以台词著称的徐维安后面上场,这缺点就被无限放大了,尽管现场观众们的反响很不错,最终得分却不高。
八号选手一下台,主持人的声调再也掩不住亢奋:“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九号选手乐知文。”
闻亭丽凝神望着舞台,这时,底下忽有一名场务弓着腰碎步进来对第一排的黄远山说了句什么,黄远山一凛,急忙朝楼上的雅座走去。
闻亭丽好奇地望向那个方向,就看到有个人遥遥在东首的一边坐下了。邻旁两套雅间都空着,那位置像是专为他一个人而留。
他整个人坐在阴影中,但他的面孔似乎正对着舞台中央。
米歇尔等人见陆世澄来了,纷纷离席往楼上去。
闻亭丽待要细看几眼,剧场里灯光倏地一暗,台上的帷幕静静拉开,一个女孩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
舞台的地板明明很平整,女孩却像是踩在泥淖中,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无力,推门进屋后,她背靠在门上,呆呆望着虚空的某一点,发怔。
尽管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观众立刻感知到台上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绝望。那绝望是如此揪心,撕扯着每个人的心弦。
偌大的剧院,一时间针落可闻。
半黑暗中,那木雕一般的女孩忽然一个激灵,低下头飞快在提包里找寻起来,那急不可待的样子,透着几分诡异。
很快,莉莉摸出一根香烟和一包洋火,抖着手点烟,但因为颤得太厉害,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猛吸几口烟,焦躁却丝毫未减,莉莉扳着自己的胳膊,趔趔趄趄奔到沙发上坐下,但没用,尽管烟叼在口里,她的身体却依旧抖瑟个不停,终于,她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一听就知道摔得不轻。
影迷们不由得发出惊叫:“乐小姐。”
“莉莉”继续在地上痛苦地滚动,一时挺身如弓,一时佝偻如虾,才几下,衣裳和脸庞就沾满了灰尘,终于她再也抵挡不住那诱惑,朝一个立柜爬去,哆哆嗦嗦向上摸索了一阵,在一个抽屉里摸出一块乌黑的烟膏和一根烟管。
一口大烟吸进去,“莉莉”脸上浮现出快意的表情,可紧接着,她就痛苦地抱头哭了起来。
再麻木的观众,也能听出哭声里的痛恨。女孩痛恨大烟,痛恨自己的命运,可怜的是没人能帮她一把。
忽然,舞台侧方出现一群人,为首的那个,一脚将房门踢开。
进屋看到地上的莉莉,人群中最高大的汉子对老者说:“爹,你看,莉莉又犯烟瘾了,这样下去她早晚把手边那点家产败光,不如我们把这一屋子的东西全搬回家吧。”
老者假惺惺地叹息一声:“搬吧搬吧。”
一群人就这样长驱直入,没一个人关心莉莉的死活。
那汉子撬开抽屉翻出一堆银票,莉莉使出浑身力气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你们这群强盗!不是你们害我,我能变成这幅鬼样子吗!别动我的钱!”
汉子一脚将莉莉踹到地上:“什么你的钱,要不是我们家收养你,你能有今天?”
莉莉仰头瞪着面前的所谓“亲人”,眼神渐渐由愤怒、痛楚、变为怨毒,她迅速回身从那装着烟膏的抽屉里取出一把袖珍手枪,对准面前的“亲人”,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面前的人一脸震惊,纷纷应声倒地,莉莉却歇斯里底地闷笑起来,笑声震荡着每个人的鼓膜,让人头皮发麻。
全场哑默无声,这一幕明明毛骨悚然,却透着无限的悲凉,不知过了多久,舞台后方传来鼓掌的声音,原来徐维安表演完之后并未离去,而是全程看完了乐知文的表演。
他心悦诚服地带头鼓掌。
全场爆发出骤雨般的掌声。
闻亭丽掌心都拍红了,不愧是乐知文,技巧、台词、肢体动作,全都无可挑剔。
随着乐知文出来谢幕,剧院的氛围燃到了顶点,主持人又是抬手示意,又是插科打诨,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剧院安静下来。
“请大家暂且平复一下激动的情绪,别忘了比赛还未结束,接下来――让我们有请十号选手。”
岂料底下一阵骚动,不少观众应声而起。
大多数人都是奔着乐知文和徐维安来的,两位明星的表演已经结束,比赛结果已经没有悬念了,剩下的节目,他们毫无兴趣。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现场有一部分徐维安的影迷,因为不服气评委会给乐知文的分数更高,竟以集体离场来表达抗议。
一眨眼工夫,竟有三分之一的观众离开了座位。更可怕的是,受这氛围的感染,剩下的观众也在犹豫要不要提前离场。
闻亭丽踌躇满志准备上台,见此情形,不由傻了眼,幸而马上有剧院工作人员出来稳定观众情绪:“诸位先生、女士们,天气炎热,我们黄金剧院为每位观众准备了清甜的绿豆莲子汤,大家可一边享用甜品,一边欣赏下面的表演。”
这一举动仅仅留住了一小部分观众,剩下那些仍戴帽的戴帽、穿衣的穿衣,预备离座而去。
黄远山见势不妙,忙冲底下焦急地挥了挥手,兆先生疾步走到舞台中央,朗笑着说:“先生们、女士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比赛结束后还有隆重的颁奖典礼,今晚的冠亚季军均会上台领奖,届时会抽取两名幸运观众与前三名合影。”
这话有奇效,大部分人都住了步。
黄远山又对主持人使了个手势,主持人趁机说道:“接下来让我们有请十号选手上台。”
场内灯光再次熄灭,观众席却吵闹如前,人们要么忙着吃甜品,要么忙着争论徐维安和乐知文刚才的表演谁更精彩,总之谁都没空往舞台上看。
忽然间,一个女人出现在舞台上。
与前面的乐知文相比,这位女演员的妆容十分粗糙,哪怕遥立在舞台上,也能看出是个小姑娘,但她一举一动毫无小姑娘的朝气,相反,她整个人都暮气沉沉。
只见这妇人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怀中抱着襁褓,一边走,一边狼狈地张望着什么。
走着走着,妇人肩上的包袱一不小心掉下来,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有剪刀、有衣裳、还有鞋底……这想必是女人和孩子的全部家当。
女人蹲下地飞快拾掇包袱,同时不耐烦地拍一下怀中的襁褓:“再吵,姆妈快要累死了!”
这声呵斥惟妙惟肖,活脱脱就是个被生活压得喘不上来气的妇人。
剧院里慢慢安静下来,因为所有人都从这妇人身上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惫和焦灼感,如此逼真,实难想象台上的选手最多只有十八九岁。
骂完这一句,阿香又心疼起来:“好了好了,乖囡囡,姆妈知道你难受,马上快到诊所了,叫大夫打打针就好了。”忽然她愕然用嘴贴了贴孩子的额头,惶然道:“怎么越来越烧了?!黄包车……黄包车……我的孩子快不行了!”
她的慌乱和不安是那样逼真,令全场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这时,一个提着行李箱的男人出现在舞台侧方,阿香抱着孩子本是六神无主,冷不丁看见男人,脚下不自主绊了一下。
男人昂首张望,仿佛在人群里找寻着什么人。
阿香浑身发抖,疾步绕着男人走了半圈。
男人一转头,阿香又亦步亦趋跟着他绕向另一边。
等到看清楚男人的正脸,女人瞬间露出狂喜的表情:“金生!”
男人应声回头。
“真是你!”她欣喜地抱着孩子朝男人走去,“乖囡快醒醒,那是你爹!”
然而,没等阿香跑到跟前,便见一个年轻女郎欢笑着扑入男人的怀抱:“你在这儿等我多久了?”
阿香震讶地刹住脚步,女郎也顺着男子的目光发现了阿香。
两个人异口同声:“她是谁?!”
女郎忽然一甩手:“好哇,王金生,你骗我!你都有老婆孩子了,还敢厚着脸皮来追求我?我要告诉我父亲,说你骗我!”
王金生慌忙拦住女郎:“谁告诉你她是我老婆?!那只是我乡下的一个亲戚。”
阿香浑身一震,女郎挣脱陈金生跑了,王金生拔步欲追,阿香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王金生!你把话说清楚!我是你的什么?”
才问一句,她的喉咙就似被眼泪和热气给堵住了,那声气让观众也跟着心酸。
容易动情的观众,早已掏出手帕,一边拭泪一边唾骂:“真是可恨呐!”
男人恼羞成怒把她推到地上:“走开!”
阿香跌坐在地上,就那样骇然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呆半晌,愤恨地爬起来追上去:“王金生!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这两年你音讯全无,我和阿元是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
这时,她怀中的襁褓似是抽搐了一下,这令她面色一变,低头看一眼襁褓,手脚顿时慌乱起来:“阿元,阿元,王金生,你的孩子快死了!”
男人终于顿住脚步,阿香抢步上前,牢牢揪住他的胳膊:“快,带孩子去医院!求你!”
男人的注意力仍有一部分被远处的女郎占据着,一横心,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几张银票:“行了行了,你先带孩子去医院,回头我再来找你们!”
银票在阿香脚边撒了一地,她在原地倒抽一口气,但她已经顾不上追丈夫了,忍着屈辱捡起那些银票,抱着孩子朝另一侧跑去。
舞台上灯慢慢暗下来,再亮灯时,就见阿香一个人抱着孩子木然坐在诊所的长凳旁边。
她的样子是那样呆滞,宛如一尊毫无生命力的雕像。
不一会,男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四下里一张望,发现了阴影中的阿香。
“怎么样?”他有些不耐烦,“孩子好些了吗?”
阿香不吭声。
男人凑近看了眼襁褓,吓得险些跌坐到地上。
底下观众看得呼吸一窒。
阿香披头散发,吃吃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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