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思绪冷静下来,她开始在脑海里细细回想巷子里的那一幕。
今晚的局面复杂到超乎她的想象,想要邱大鹏死的,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两股力量汇集到一起,最终让所有人都达成所愿。
那个男人……
不得不承认,他做得相当漂亮。到现在,她的心仍在胸腔里悸动不已,缓缓坐到镜子前,不断地回味着当时的细节,一抬头,眼睛里浮动着细闪的光泽,像宝石,也像夜空里的星星,照亮她嘴角边慧黠的笑意。
第二天,报纸上铺天盖地全是邱大鹏遇刺的新闻。
他是白龙帮曹帮主的得力干将,一举一动向来深受坊间关注,此事一出,顿时激起不小的风波。
除了邱大鹏,警方还在现场发现了另一具尸首,确切地说,其中该具尸首还没死透,一查不得了,居然是前一段时间因遭车祸而“假死”的邓天星。
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邓天星亲口向警方承认:邱大鹏是他杀的。
可惜没等警察问清楚事情原委,邓天星就咽了气。
事后警方推测,邓天星跟邱大鹏早有攀扯,证据是邱大鹏曾帮邓天星偿还过两笔赌债,两人之间多半是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事后邱大鹏为了把自己摘干净,暗中让人在邓天星身上制造了一场车祸。
没多久,邓天星的母亲在家乡也出了“意外”。
邓天星侥幸逃过一劫,从此对邱大鹏怀恨在心,他先是寻找机会将邱大鹏的亲信杀死在车内,继而对邱大鹏连续射出三发子弹。
可他自己也因为伤重不治,失血而亡。
尽管嫌犯亲口承认了罪行,整桩案件里仍有相当多的疑点,譬如邓天星出车祸时现场有不少目击证人,这些人可以证实当日出事的是邓天星无疑,此人的伤势那样重,据说一被送到附近的惠群医院就死了,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之后又是如何寻找到机会对邱大鹏这样的老狐狸下手?
再就是,当晚邱大鹏和他的亲信手里都有枪,邓天星重伤在身,如何能以一敌二。
然而,这种种的疑点,都因为巡捕找寻证据方面的无能,而变得无从溯源了。
闻亭丽坐在黄包车上翻看着手里的报纸,越看,嘴角翘得越,满面春风放下报纸,下车走进公司。
第68章
闻亭丽一进公司, 就见大厅里聚满了同事,大伙正忙着商量明天公司举办新年会的事。
今年的年会主题有点特殊,叫做“共渡难关”。
由于片场失火的缘故, 公司好几部片子都处于停工的状态,而重新搭建片场又需要大量的资金。
为此,刘梦麟广发请帖邀社会各界人士前来参加本公司的年会, 名义上是酬宾, 实则是舍下脸皮为公司筹钱。
鉴于刘梦麟在电影界拥有良好的社会影响力,加上几位制片商在黄金影业的片子里压了不少资金,居然有一大半名流答应明晚来参会,原因么, 无非是怕黄金影业一蹶不振。
公司不景气, 同事们不免也跟着愁云惨雾。闻亭丽这一进来, 有人照常同她打招呼:“小闻。”
但也有一两个同事对闻亭丽态度冷淡。
上楼时,她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说:“她怎么还好意思笑,那场火不是因她而起的么?”
“怎能这样说呢?她也是受害者。”
“可是她没来之前, 公司一直好好的, 她一来, 片场就被烧了个精光,这不叫丧门星叫什么。”
另一人插话:“听说她是因为在外面欠钱不还, 所以才被人放火报复, 啧啧, 谁能想到这样体面的小姑娘是这等人。”
闻亭丽扭头想要驳斥谣言, 又硬生生忍住了,面前还有一个大麻烦要解决, 她得留力气跟刘梦麟攀扯。
这一想, 她重新露出笑容往楼上去。楼下那两个看她刀枪不入, 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很快就散了。
闻亭丽来到刘老板的办公室门前,抬手便要敲门,黄远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昨晚你去哪儿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我――”闻亭丽难得有语塞的时候。
好在黄远山并没有耐心打探她昨晚的去向,因为她有更紧急的事要说:“高筱文说你跟宁波颜家签了一笔广告合同,钱拿到手了吗?”
闻亭丽耸耸肩:“钱……没了。”
黄远山有点没反应过来。
闻亭丽耐心解释:“那个广告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假的?!”黄远山又惊又气,“我就说哪有大过年要找人拍广告的,那现在怎么办?纵火的元凶一直没找到,刘梦麟打定主意要把责任全归咎到你头上了,说若是你这两天不跟公司签下合同,他就要在报上发布对你不利的新闻,我正忙着帮你联络法律界的朋友。”
“可他给我的最后期限明明是年后!”
“这是他惯用的把戏,先制造假象让你误以为还来得及张罗,再猝不及防对你发难,让你措手不及。你想想,年后你的片子就上映了,他还如何拿捏你?”
闻亭丽却丝毫不惧:“说破天我也只是受害者!他要打官司,那就随他打好了,反正我是不怕的!我去找亚乔姐。”
可是刘亚乔不在律师事务所,闻亭丽只得先打道回府,刚进家门,电话响了,是赵青萝和燕珍珍打来的。
“闻亭丽,你真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们。”
没隔一个钟头,两人就气势汹汹杀上门来了,赵青萝将一个厚厚的布包塞给闻亭丽。
“这是什么?”闻亭丽一怔。
“钱啊,我们可都听黄姐说了,刘老板已经着法租界公审局告你了,一旦开始打官司,不论你是输是赢,对你只有坏处,这是我和燕珍珍临时凑的,一共是四千大洋,别嫌少,待会我们一起想办法,肯定会有不少同学帮忙的。”
闻亭丽眼圈一热:“你们这是要干嘛!事情还没到这地步,我是不会认赔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电影公司的老板向来跟报社关系好,当心他利用舆论大肆败坏你的名声,眼看《南国佳人》就要上映了,将来还有无数部电影等着你拍。为着你的前途考虑,只有想办法先把事情压下去。”
“可是――”
燕珍珍不容分说手帕的钱塞给闻亭丽:“要么还有一个息事宁人的办法,那就是跟刘老板签卖身契。别说你不肯签这份不平等条约,我和赵青萝也不会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的。”
闻亭丽不忍心再拂好朋友们的一片好意,二来也怕厉成英那边计划有变,只好由好朋友陪着去筹钱。
这一下午,她们四处奔波,务实中学那帮老同学里头不乏家境出色的,但交情总归没那么深,陆陆续续找了十几个同学,勉强凑到三千大洋,远远不够,最后倒是邹校长听说闻亭丽遇到难题了,主动令人送来五千大洋。
闻亭丽感动不已,忙要找邹校长当面致谢,可惜老人家年底太忙,等她们赶到务实中学时,老校长正忙着跟校董开会,在外头等了一个多钟头也没能见上一面。
三人悻悻然回来,高筱文突然找上门来了。高家千金出手不凡,一进门就甩出一张两万大洋的支票。
“放心,我这张支票可是真的。”高筱文有点蔫头搭脑的,“昨天的事算我对不起你,我真没想到宁波颜家也能垮成这样。”
她并不清楚昨天晚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只当是颜家准备用一张假支票骗闻亭丽免费拍广告,自己不但没能帮上朋友的忙,还害得朋友差点被骗。
这让高筱文深觉没面子。
怕闻亭丽不肯收,又强调道:“就当是傲霜粉膏的广告费。前一阵你那样卖力地在剧组帮我做宣传,这一月柜台上粉膏销量足足比上月多了两成,你又一贯讲义气,这笔广告费从来没有开口同我要过,这次干脆一次性结清,往后你还得继续卖力帮我做宣传,听见没有?”
闻亭丽还能说什么,只得先收下,几人盘腿坐在闻亭丽的床上数了一数,共是三万两千大洋,加上闻亭丽手头的积蓄两万四千大洋,也才五万多大洋,依然不够。
晚间,黄远山找到闻家。
闻亭丽应声开门,不禁愣在当地。
“月姐!”
月照云站在黄远山身边,笑着说:“没打招呼就来了,不怪我们冒昧吧?”
燕珍珍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月照云,眼睛都直了,乐憨憨冲上去握着前辈的手,半晌都舍不得撒开,黄远山趁这功夫接过周嫂端来的茶,对闻亭丽说:“上午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跑了,照云是个仗义人,她听说片场失火的事,早就说要来上海一趟,今天到上海后又听说你准备跟刘老板打官司,马上让我带她来找你,说是要帮你一起想办法。”
月照云正色对闻亭丽道:“刘梦麟的难处我能理解,但他的做法实在太急功近利了些,演员这一行,最忌讳随便签合同,头两年我也见过两个颇有天资的新人,都因为涉世不深被一纸合约束缚住,从而被迫去演一些不入流的片子,我和远山讨论了很久,这场官司不能打,一则,官司往往一打就是好几年,这期间,刘梦麟会联合其他电影公司的老板封杀你,即便将来你胜诉了,你的演员之路也会彻底葬送。
“二则,我和远山已经打听过了,这次刘梦麟是有备而来,为了将损失减到最低,他动用了能动用的所有社会人脉,法律界、租界公审局、报社,三管齐下,官司期间,你会迎来铺天盖地的舆论谩骂,不把你的名声彻底弄臭,他是不会罢手的。即便你赢了又如何,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从长远计,这次只有先认栽,钱,还可以再挣,前程毁了可就不划算了。”
她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票子递给闻亭丽。
是一张一万银元的银票。闻亭丽烫着了似的站起身:“不行。”
“你忘了那天晚上在四马路对面我跟你说过的话了?”月照云意味深长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哑然。
“天赋是上天赐给你的礼物,理应好好珍惜,更何况,有人帮忙是好事,这不会证明你的弱小,恰恰证明你的价值,拿着。”
这话倒是跟孟麒光那晚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闻亭丽嗓子眼里点发哽,黄远山笑嘻嘻递过来自己的支票。
“那天给你你死活不肯收,这回总该肯收了吧?说起来当初要不是我执意要找你拍《南国佳人》,你也不会遇到这桩糟心事,这算是我欠的,不过我得事先声明,这钱将来是要还的。”
如此一来,终于凑到了九万多大洋,转眼已是夤夜时分,在闻亭丽的再三劝说下,朋友们才告辞回家。
闻亭丽独坐在客厅里出神,对着这堆金额不等的银票,心灵时而激荡、时而温暖,被一股柔情密密实实包围着,几度感慨得想要落泪。
回想这一年来认识的人、所经历过的事,活像是过了几辈子一样那么久,庆幸的是,她的心境没有变得沧桑,反而越来越有勇气面对生活。
沉湎良久,她慢慢收拾好情绪,把目光落到墙上的电话上。她知道,倘若厉成英那边一切顺利的话,有个人该来找她了,下一秒,就听“铃铃铃”一阵响。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罗殊红沙哑而惊慌的声音,“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好不好?”
倒还不算无可救药。闻亭丽松一口气:“那么,地点我来定。”
一个钟头后,她和罗殊红在一家白俄人开的小酒馆碰面,这家店白日关门,傍晚才开始营业,之后一整夜不打烊。
店里人不多,她们挑了一个单独的包间进去坐下,提前买好单,嘱咐店家不要过来打搅,白俄人忙应了,两人相对而坐。
几日不见,罗殊红瘦了一大圈,脸色奇差,厚厚脂粉也盖不住她眼下的黑眼圈。
她心神不宁地绞了一会手指,从小手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到桌上。
“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派人跟踪我的?”
闻亭丽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么相片。
一张相片刚好拍到罗殊红从邓天星的家里出来。第二张则是罗殊红跟邓天星在兆丰公园的偏僻角落里讲话,罗殊红正要将一叠钞票塞给邓天星。
第三张,也是最关键的一张,背景在高家的晚宴上,镜头对准闻亭丽的背影。
看得出拍摄者非常欣赏闻亭丽,因为构图的角度很美。
但由于现场人来人往,镜头不小心把闻亭丽身边另一位女宾客也摄了进去,这位女宾客不是别人,恰恰是当晚应邀参加高家晚宴的罗殊红,她也在台子前面拿香槟,却奇怪地将左手抬起来,对着闻亭丽的香槟杯弹了一下指甲。
若不深想,谁也不会想到这动作是在下毒。
“出事后,我向高大公子讨来了当晚的宾客名单,先圈定怀疑范围,再托人暗中打听是否有目击者,结果就是这么巧,潘太太的侄子当晚带了一台德国相机来,他给我拍了好多张照片,刚巧捕捉到你投毒的一幕,可惜拍摄时刚好有朋友来找他说话,以至于他没有亲眼注意看到你的小动作,但这张相片已经足够控告你蓄意谋杀了,你无从抵赖!”
罗殊红听得冷汗涔涔,忽然一下子,捂住自己的面孔哭起来:“我――我并不知道那是毒药,邓天星把那药片给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那只是泻药,夜里你要拍《南国佳人》的最后一场戏,他想要让你拉肚子,最好拉到没办法进棚,以黄姐的性格,多半会开车送你去医院,剧组也会乱套,他再趁乱溜到楼上的观片室把《南国佳人》的胶卷偷出来烧掉,如此一来,整个公司都会认为你是丧门星,以后绝不会再捧你,但我完全没想到他要谋害你的性命。”
闻亭丽冷冰冰望着她。
罗殊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晓得,事到如今,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但我发誓我句句是真话。我真后悔自己被一个瘪三迷了心窍,我――我也分不清自己是爱他,还是可怜他,想当初,他要是不帮我争取‘南淇’这个角色,也不会弄到那样惨的地步,好好的一个电影明星,一下子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我一方面对他有愧,另一方面也觉得你和、你和陆世澄太过心狠手辣,所以一被邓天星撺掇,我就萌生了同他一起报复你们的念头,但我从头到尾没有想要你死,真的。”
闻亭丽用无比讽刺的目光看着她:“事到如今,你还认为邓天星那样做是为了帮你?他那是为了他自己!一个人要是爱你,怎会撺掇你帮他害人,将来一旦东窗事发,邓天星定会毫不犹豫把你推出去替他顶罪。”
罗殊红沉默一阵,再次捂着眼睛哭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我怕――我怕他的鬼魂来找我,我也怕白龙帮那边知道我帮过邓天星,一并找人把我灭口,我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爹,我爹堂堂烟土大王,知道我如此不争气,说不定被我活活气死,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日子,我日里夜里都在后悔和煎熬,有时候真想死了才好。难怪我爹总说我聪明面孔笨肚肠,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她哭着哭着,把手掌从脸上拿下来,拿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定了闻亭丽:“闻小姐,我差点害得你没命,原本是没脸乞求你原谅的,但我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你,那晚我听说片场失火,心都揪成一团,后来看到你安然无恙,你不知我有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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