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凌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儿子是觉得与其让闻亭丽死得稀里糊涂的,何不让她死得明白一点。她不是瞧不上儿子吗,儿子偏要让她给我做奴做婢,对她这种人来说,这可比直接杀了她还要难过一百倍。再说了,爹既然要下手,何不干脆设个更大一点的局让闻亭丽误杀陆世澄,这一来,名声、前途、心上人都葬送在她自己手里,这岂不比给她一枪更解气?”
邱大鹏眼睛一亮。
“真要是做成了,不愁不能夺回曹帮主的信重,上回他老人家在陆世澄手里吃了那样大的亏,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扳回一局,曹帮主又一贯眼馋陆家的航运和厂子,倘若这次能成功借闻亭丽的手杀了陆世澄,陆三爷就能顺理成章重新执掌陆家,到那时,白龙帮可就能正式搭上陆家这条大船了,想做什么生意没有门路?”
邱大鹏沉吟片刻,微笑着摇摇头:“不行,陆世澄手下精兵良将甚多,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说来说去,爹无非是不敢动陆世澄,您别忘了,那一晚要不是为了救他,儿子绝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陆老太爷年纪大了,陆三爷跟我们是一条心,就算将来查到是我们杀的陆世澄又能如何?!”
邱大鹏皱眉踱步。邱凌云在床上瘫了大半年,满身戾气无处发泄,等不及继续往下说:“曹帮主人面广,我们跟他一起想办法,总有机会下手的!最好赶在闻亭丽的《南国佳人》上映之后再动手,让她刚尝到做大明星的滋味就从云端跌落下来!还有,陆世澄不是觉得自己能呼风唤雨吗,我偏要让他死在女人手里。”
闻亭丽很快就联系上了厉成英。
厉成英得知来龙去脉,答应马上来找闻亭丽,对此,闻亭丽自是说不出的感激:“厉姐,你真好。”
“你也不想想你都暗中帮过我们多少次忙了。”电话里的声音永远是那样亲切,“如今你有事,我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就听刘护士长在电话那头笑着插话:“小闻还把自己当外人呢。”
在部署的过程中,厉成英偶然提起那一晚陆世澄曾经在闻家附近徘徊和盘查。
闻亭丽不知怎样向厉成英解释自己跟陆世澄现在的关系,想起这次的事,心知必须及时给陆世澄提个醒,假如邱大鹏一心要想为了替自己的儿子报仇,那么他恨陆世澄的程度不会比恨她少。
她给陆公馆打了个电话。
许管事却告诉闻亭丽,因南洋那边出了点急事,澄少爷连夜启程走了,过几日再回来,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连邝志林也随同去了南洋。
“澄少爷没跟闻小姐说吗?”
闻亭丽直发懵:“请问现在有什么法子能尽快联系上陆先生?”
“只有拍电报了,麻烦您记一下这个号码。”
发完电报,陆家消息全无,好在白龙帮那边暂时不见动静,闻亭丽却清楚这不过是山雨欲来的前兆罢了,她表面上积极应对学校的期末考试,实际上连夜里睡觉都恨不得睁着一只眼。
为了防止白龙帮暗中下黑手,她推掉了所有社交活动。
期末考试结束的这一天,闻亭丽在学校图书馆的报纸上看到了一条新闻:一位名叫邓天星的过气明星从烟馆出来,不巧被一辆路过的汽车撞倒,因伤势过重,刚送到医院就没气了。
附近居民都证明是邓天星是自己突然跑到大马路中间的,巡捕们也认为邓天星的死因并无可疑,只让司机给邓天星的寡母赔了一点钱,很快把人放了。
这种事在花街柳巷并不罕见,加上邓天星在事业上已沉寂多时,该条新闻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闻亭丽却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除掉唯一的证人之后,接下来邱大鹏便要对她下手了。
这意味着她的机会也来了。
果不其然,这一天,有人突然到法租界巡捕房主动提供线索:事发前一个礼拜,他们曾看见闻亭丽到信诚洋行买过两桶美孚汽油。
说这话的正是信诚洋行的几位店员,他们可以提供闻亭丽买东西的签字票据,除此之外,某位常驻该街道的黄包车车夫也力证有此事。
“那天就是我拉的闻亭丽小姐,她戴帽子裹围巾,很怕被人认出来的样子,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是那个小明星,对对对,最近她老上报纸嘛……”
法租界巡捕房立刻把闻亭丽喊去问话。
闻亭丽听完事情经过,不禁失笑:“首先,我为何要买汽油?难不成你们怀疑我自己给自己放火?其次,即便要放火,我总不至于蠢到让那么多人瞧见,这跟谋杀犯动手前大张旗鼓去买刀有什么区别?堂堂法租界巡捕房,连这些鬼话也信?”
“你为什么要买汽油,你自己比谁都清楚,现在不仅仅是一个目击者指认你,那附近有好些人可以出面证明此事,难道这帮人一个个全都是构陷?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闻亭丽冷笑:“凶徒能制造这样大的一场火灾来谋害我,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你们为什么不查一查信诚洋行跟白龙帮的关系?”
两名巡捕心虚地互望一眼,马上另其题目:“说到这场火灾,闻小姐自己不觉得蹊跷么,你口口声声说有人纵火谋害你,一场大火下来你却毫发无损。”
“那是因为失火时陆世澄先生碰巧赶到救下了我,不然我早就葬身火海了。”
“可你最终安然无恙不是?时机掐得未免太巧。”其中一名巡捕挠挠自己的脑袋,“闻小姐,经过这段时日的调查,我们多多少少也了解到了一点你跟陆小先生的关系,你十分想跟他重归于好吧?这场火灾算是为你制造了一个极佳的机会。”
闻亭丽不怒反笑:“你们想说什么。明明有一百种修好的办法,我偏要选择最愚蠢最冒险的法子?你们不知道当晚我和他都差一点被烧死么?!”
说话间,有人进来了:“黄金影业的刘梦麟老板过来保释闻小姐。”
半个时辰后,闻亭丽一脸淡然随刘梦麟从警署出来。
刘梦麟的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亢奋:“别担心,我马上让公司律师过来处理这事,有公司给你撑腰,他们告不了你的。回去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闻亭丽心里却很明白,白龙帮找人诬陷她,刘梦麟正是求之不得,毕竟这下他更有底气逼她签下那份合同了。
她不由得拧紧了眉头。其实对于刘梦麟的“讹诈”,她一开始是不以为然的,哪怕说破了天,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可现在,事态却越发不妙了。她这边,迟迟找不到证据证明那场火是邱大鹏指使人放的,而巡捕房这边,却陆续有了指认她纵火的相关人证和物证,这还只是开始,以邱大鹏的手段,后面一定还会往她身上泼更多的脏水的。
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会由受害者变成嫌疑人。刘梦麟若是想趁火打劫,倒霉的她很可能成为这起火灾的赔偿主体,倘若她坚持不认责,那就只有打官司一途了。
可别说她没有这么多金钱和时间陪他们耗,即使她请到律师帮她打这场官司,又有什么好处?凭刘梦麟在电影界的影响力,不知会冒出多少对她不利的舆论,官司一结束,她非但别想再接到片约,就连学校那边也会大受影响。
她可没忘记自己刚开始拍片时跟校方的约定:拍戏可以,绝不能影响校方的名誉,否则后果自负。
那么,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了:要么跟公司签合同,以此来争取刘梦麟和公司对她的支持,这样她最起码不再是单枪匹马跟巡捕房和邱大鹏斗法。
硬是不肯签合同的话,那就只能拿钱挡灾了。
可她又能上哪去筹这样大的一笔钱?
晚上闻亭丽回来,将白日的事同厉成英说了,厉成英提出另一种方案:巡捕房明显跟邱大鹏沆瀣一气,她们与其找证据揭露邱大鹏的罪行,不如直接改刺杀为绑票。
绑了邱大鹏,逼他自己拿出这笔钱来赔偿火灾损失。
但绑票行动中变数更多,这意味着厉成英的人随时可能会暴露自己,闻亭丽很快否决了这个方案。
再说,这样大的一笔钱一旦经过她的手,白龙帮和警方立即会查到她头上来,麻烦事也会一件接一件找上门来的。
“我想明白了,只要邱大鹏活着一日,我和小桃子就不可能过安生日子。”闻亭丽目光幽幽,“除掉他才能永绝后患,钱,我倒是有别的好主意。”
说到此处,她面色一亮:“我大概猜到邱大鹏会怎样给我挖坑了,我们何不将计就计……”
在刘梦麟和黄金影业一众元老的不懈推动下,《南国佳人》一片正式定于正月初六在黄金戏院和恩派亚影戏院双双上映。
随着上映之日的临近,巡捕房开始天天找闻亭丽的麻烦,除了前头所说的证据,又涌现出一些新的“铁证”,而所谓的“目击者”也越来越多。
就连黄金影业公司内部,也有人写匿名信揭发闻亭丽。
信中称:事发前,闻亭丽经常悄悄到后门转悠,出事的那一晚正是《南国佳人》最后一场戏,收工后,大家很高兴地去吃宵夜庆功,闻亭丽却找借口留下来,以至于出事时片场只有她和老卢两个,该检举者还表示,当日片场并无可疑人士出入,合理怀疑这起火灾是闻亭丽为了博取陆小先生的同情而制造的。
面对频频出现的新状况,刘梦麟在力保闻亭丽的同时,也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十日之内拿出十万大洋承担公司的一部分损失。要么就乖乖同公司签合同,否则他将不再以公司的名义维护她。
黄远山一气之下跑到刘梦麟办公室据理力争:“闻亭丽自己给自己放火?你一把年纪连这种鬼话也信?一个大老板不想着抓真正的纵火凶手,整天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刘老板猛地一拍桌子:“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怎么没把凶手抓来给我看看?那些可是警署调查得来的证据,不是我刘梦麟凭空捏造的!即使不是闻亭丽亲自放的火,这场火因她而起总没错吧?要不是她在外头与人结怨,片场何至于被人烧得片甲不留,现在好几部片子处于停工状态,公司上下几百号员工等着我发工资,我这当老板的马上就要被逼得跳楼了!黄远山,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然,你替闻亭丽赔钱?”
黄远山二话不说从口袋里签出一张支票拍到桌上。
“去年投的几部戏,我私人方面也出了不少,现在我户头里只有两万大洋了,先垫上!剩下的我再替她想办法,你马上把案子撤回来!”
闻亭丽在外头偷听到此处,感动之余,忙进去将支票塞回黄远山:“黄姐,这是我的事,你快把钱收回去。”
刘老板索性把两个人一起轰了出来,事后也拒绝接受黄远山的支票。
翌日一早,闻亭丽就接到了法租界法院一位姓陈的堆事的电话,声称法租界公审局已经接到了与她相关的一宗民事纠纷,让她做好上庭的准备。
事已至此,闻亭丽只得“佯装狼狈”做两手准备。
第一件事就是“公开”筹钱。
她先是将一堆不穿的旧衣服送到当铺去变卖,顺便以匿名身份通知报社,果不其然,第二天报上就出现了“小明星卖旧衣筹钱”的新闻。
与此同时,她“大张旗鼓”委托潘太太、项老板等人帮她接广告,当然,是以她个人的名义接。
但眼下临近年关,几乎所有公司都准备关门歇业了,问了好多家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几天下来,外头的人都听说了闻亭丽着急筹钱的事。这天上午,高筱文打电话过来:“不不不,不是要给你送钱,我知道你还在自己想办法,是我哥的两个朋友,他们公司想拍几款年货广告登在报纸上,其中一位你认识,另一位呢,也是相当靠得住的老朋友,你准备一下,我马上开车去接你。”
抵达高家时,高庭新正和几位客人在会客厅打牌,孟麒光坐在牌桌的右手边,另一面是两位盛服炫装的女郎。
高庭新兴致勃勃为两边做介绍:“这是宁波糖果大王颜家的两位千金,颜大小姐和颜二小姐,你们互相认识一下,至于孟先生,就不必我再多介绍了吧?”
孟麒光没吭声,颜二小姐却忙着好奇打量闻亭丽:“你们兄妹倒是会推荐人,这位闻小姐不光漂亮,还天生一张笑脸,过年期间看到这样一张喜庆盈盈的芙蓉面,谁会不高兴多买几罐糖,大姐,你觉得呢?”
闻亭丽见是两位女老板,心中的顾虑顿时放下了一半,忙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同对方握手:“颜大小姐好,颜二小姐好。”
又冲孟麒光欠了欠身:“孟先生好。”
双方坐下后,两位颜小姐一边饮茶,一边含蓄地打听闻亭丽在哪念书、此前可曾拍过什么广告,似乎对她很满意。
高筱文趁热打铁:“闻小姐很忙的,最近是趁拍戏间隙休息一段时间,年后一忙起来,你我未必还能约得着她,既然已经看准了,不如今日就定下吧。”
二女有些错愕,高庭新忙说:“妹妹,你也太心急了――”
孟麒光全程没有插话,不必说,他早看出闻亭丽比桌上的所有人都心急。
高庭新看看孟麒光,又看看闻亭丽,爽朗地拍了拍手说:“闻小姐,麒光的厂子新得了一款养生药,预备过年期间登广告,谁知原定的女演员突然生病了,拍摄计划不得不停滞,筱文看他着急,就向他推荐了你。麟光,现在闻小姐也来了,你意下如何啊?”
孟麒光随手将一张牌扔到桌上:“方方面面都很合我心意,就是名气小了点。”
闻亭丽尚未接茬,高筱文瞪大眼睛:“孟大哥这叫什么话,闻亭丽的新片没几日就要上映了,那可是今年黄金影业的重头戏,回头你再想找她拍广告,她的身价可就远不止这个数了。”
孟麒光重新煞有介事打量一番闻亭丽,这才对身后的人说:“去把合同拿来给闻小姐过目。”
闻亭丽好奇翻开,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孟麒光竟给她整整十万大洋的酬劳。
再一看,原来是一份长达七年的合约。
合同上规定闻亭丽不得再接其他药品、保健品、零食广告,否则孟家有权向闻亭丽追究责任。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事,但这好歹要比刘老板那份卖身合同合理得多。
最诱人的是,这笔款子是一次性打到她的户头上,免除了日后跟公司分账的顾虑。
闻亭丽心动不已,语气却有些迟疑:“不知孟先生在广告内容上有没有特殊要求?”
孟麒光意味深长看向闻亭丽:“怎么,闻小姐担心我让你拍些不该拍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已经约了黄远山帮我拍片子,内容由她来定,要是闻小姐实在有顾虑,我再找别人来拍好了。”
孟麒光这一激,闻亭丽忙将合同抱到怀里:“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会尽快给孟先生答复的。”
这时,颜二小姐也有点坐不住了,闻亭丽真要跟孟麒光签了合同,就不可能再与她们合作,眼看要过年,再上哪去找这样合眼缘的女明星。
她忙冲姐姐使眼色,无奈姐姐无动于衷,只好笑吟吟对闻亭丽说:“闻小姐多考量考量也好,我们颜家给的价钱也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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